她到來時，抱了一束百合，因為我說過我喜歡這種花。
　　我卻埋怨她亂花錢。因為我知道，她剛剛在一家小公司里面找到個推銷的活兒，每個月一千元左右的薪水，工作就是每天敲開各種寫字樓的門，然后給有興趣的客戶介紹產(chǎn)品。職業(yè)并不如意。
　　她笑了笑，把花插在花瓶里。這笑容很熟悉，和大哥十分相似。還是昨天，我剛剛在電話里和大哥吵了一架。我對他，一直是有怨恨的，他工作最早，生活最好，但卻不知道孝敬爸媽，當(dāng)年我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他一分錢也沒有掏。為此，我耿耿于懷了好久，最早脫離了農(nóng)村的大哥，一度是我懷恨于心的對象。
　　可是她不一樣，她自小就與我親近。大學(xué)就選擇了我所在的城市，那時，她在ＱＱ上告訴我，她想來跟我做伴兒，事實果然如此，她與我有著一樣的劣根性，上了幾年學(xué)，對自己的專業(yè)厭倦至極，只想匆匆畢業(yè)找工作。
　　我們做飯，頭頂頭一起吃，她突然告訴我說：昨天，我爸給我打電話了。
　　我冷冷地說，別跟我提他。
　　她怔一下，乖巧地低下頭去吃飯，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
　　她總是安靜地在這里吃完飯，然后收拾我的房間，陪我安靜地看會兒電視，然后禮貌地對我說，姑姑，我走了。
　　我送她到樓道口，有時會看著她的背影失神，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會不會覺得像我呢？
　　我不知道。低下頭看短信，一個８０后的未婚優(yōu)秀男青年，在相親大會上認(rèn)識我之后，就開始對我無事獻(xiàn)殷勤，鬼也能看出來他有目的。但他無房無車，不是我所能看得上的，既然已經(jīng)成了剩女，那我一定要找個鉆石男人。
　　
　　以前的同學(xué)給我發(fā)短信，清河園的房子正在開盤，現(xiàn)在一萬訂金頂五萬，我能找到關(guān)系。看得我心跳，是啊，在城市里沒有自己的房子，整個人就完全沒有了安全感。
　　可是即使最小的一套房子，首付也要近十萬元，我從哪里找這筆錢？我憂心忡忡無處發(fā)泄，找她聊聊，無非是望梅止渴?？墒撬齾s跟著我發(fā)起愁來，突然間說了一句，要不，我找我爸借借？
　　我的臉馬上拉下來，我寧愿不要這套房子，也不會向他開口。這個被我稱為大哥的男人，在我心目中如同陌路。就在前幾天，我還給他發(fā)了條短信，內(nèi)容無非是譴責(zé)他如何如何不為這個家出力，父母年齡那么大了，還要為幾個兒女操心，等等。沒想到，他卻回過來兩個字，什么？
　　那一刻，我?guī)缀跻ち耸謾C(jī)。
　　借錢的時候，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翻遍手機(jī)卻沒能找出幾個可以開口的人，我悲涼地坐在床邊失神，是自己人生太失敗還是羞于開口？沒有答案。
　　手機(jī)在一邊拼命響，我陷入對自己的問題尋找答案的過程中，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
　　是她，在電話里興沖沖，姑姑，我借到了三萬元，你不是說你有五萬元嗎？再找一點，不就夠首付了嗎？
　　我猶豫，是因為驚異，她同學(xué)大都剛剛畢業(yè)，她從哪里弄來這么大一筆錢？
　　她把銀行卡送來時，我心平氣和地請她坐下，問她，這錢從哪里來的？
　　她臉紅了紅，我找張鵬飛借的。
　　我登時就覺得有火氣上頭，那個男孩我早在她上大學(xué)時就見過，典型的富二代，張揚蠻橫，卻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她，追求她時就被我挖苦過，她也心甘情愿地拒絕了他，沒想到藕斷絲連，她竟然重新找到了他。
　　我憤恨地把卡推回去，冷冷道，我不要。
　　她卻急了，姑姑，我找了很多同學(xué)，實在是沒辦法了才找到他，他答應(yīng)借錢，也沒提任何條件，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他爸的公司里做事，人也不像以前那樣張揚了……
　　我看著小小的她，幾乎能想象到這幾天她跑各個同學(xué)那里借錢，羞澀的她怎么能開得了這個口？我想象著，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卻依舊淡漠地說，那房子真的不怎么好，我改主意了，這錢你還給他，說謝謝他。
　　她走的時候，很失望，突然回過頭說了句，姑姑，我要能變個男人心疼你就好了。
　　淚水幾乎是要強(qiáng)忍才能忍得住，我推她，快走吧傻丫頭，姑姑孤單，但姑姑活得很舒服。
　　
　　那些年，她的父母在外面做生意，家里忙不過來，暑假時就把她寄宿到我家。那樣敏感小心的她，自小就懂得寄人籬下的道理，雖然是爺爺奶奶隔輩親，但卻免不了受各位沒分家的叔叔嬸嬸的氣，加上大哥人情淡漠，于是她并沒有受到大家多少歡迎。
　　我卻喜歡她的乖巧懂事，讓她與我睡一起。我知道她半夜在夢話里喊媽媽，知道她膽小喜歡睡床里面，知道她偶然間驚醒坐起來說害怕……我知道她的太多太多，于是，也成了我親近她的理由，我給她講學(xué)校里的事，給她講聽來的有趣的事，她手腳蜷在被窩里看著我大笑，眼神明亮。
　　大學(xué)時，我要去現(xiàn)在這個城市，父親帶我去市里坐車，路過她家里，吃了一頓飯。大哥與父親兩個人默坐著喝酒，大嫂忙碌著嘮叨。她突然轉(zhuǎn)身，從屋里拿出一個盒子，神秘地把我拉到一邊，姑姑，給你。
　　是ＭＰ３，那時的ＭＰ３還是天價，一臺要八九百元。
　　我疑惑，她一個初中生，從哪里弄的錢？
　　她卻笑，這是我的私房錢，我攢了好幾年，都是零花錢，沒關(guān)系的，花掉了我再攢。
　　火車上，我戴上耳機(jī)，清新的音樂流入心田，我想起在月臺上，她抱著我哭得稀里嘩啦像是從此再也見不到我一樣，就帶著眼淚笑了。我告訴她，三年后我就能找工作了，你爭取考到我的那個城市里去和我做伴。
　　所以三年后，她說她的第一志愿就是去我所在的那個城市。她底子好，人又聰明，成績在學(xué)校里一直處于前幾名。
　　那段時間，我很是期待，甚至比她還緊張是不是能被她希望的那所學(xué)校錄取，結(jié)果下來之后，我竟然比她還高興。
　　一切過往，回憶起來那樣有意思。黑暗中，我突然失眠了，她明亮的眼睛，羸弱的身材，頭發(fā)喜歡扎得利利索索，我竟然找不到她小時候的影子了，覺得她越來越像我。舊的回憶想完，新的煩惱又至，錢從哪里找？
　　
　　她不知從哪里打聽到我真的想要房子，竟又堅持把錢送了回來。
　　我卻不知道哪里來的火氣，趕她出門，堅持要她把錢還給那個富二代。推來推去之時，電話響了，匆忙中接過，是大哥，第一句話就是問，小蓉還好嗎？
　　我冷冷地說，好，很好。
　　他卻不知道怎么了，開始在電話里嘮叨，說其實是大嫂管得嚴(yán)，他也想幫幫家里，可是大嫂就是不讓幫，因為早年間和叔叔嬸嬸生過氣，一直記恨著。
　　我聽他說著，冷冷地問，說完了嗎？
　　那邊尷尬良久，說，小蓉在你那，還希望你能好好照顧她。
　　我冷笑，原來說這些，是有原因的，她我自然會照顧好，但是請相信，與你無關(guān)。我冷冷掛了電話，卻發(fā)現(xiàn)她正看著我，突然說了句，你不應(yīng)該這么對我爸爸！
　　我突然發(fā)火，因為她這一句話，我把錢塞進(jìn)她的懷里：走，你走，別讓我再看到你。
　　我對大哥積怨已深，卻在突然之間投射到她的身上，所有的憤懣竟然有了針對性。她是流著眼淚走的，我狠狠關(guān)門，倒在床上，卻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也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她很久沒有來過了，我忍住不給她發(fā)短信，不打電話，偶然間路過她的公司，然后希望著她能從對面走來，然后我主動與她重修舊好，可是，我竟然一次也沒有遇見過她。
　　公司派我出去，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匆匆收拾行李離開時，才想起屋里還有一大堆衣服沒洗，花也需要人澆。知道她有我房間鑰匙，卻硬著心不給她發(fā)短信，想了想她走時流著眼淚的樣子，心里突然軟了，等到拿起手機(jī)發(fā)短信時，突然提示發(fā)送失敗，原來是我手機(jī)已經(jīng)欠費。
　　手機(jī)費用第三天公司才替我交上，第四天夜里就開始狂響，迷迷糊糊去接電話，是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姑姑你在哪里？說啊，你在哪里？
　　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驟然疼痛了。對著電話說，別急小蓉，別急，什么事，給姑姑說，我能幫你。
　　她卻嗚嗚地哭，說，你沒事就好。我下午才知道你常坐的那輛公交車起火了，傷了很多人，打你的電話卻是停機(jī)，家里、醫(yī)院里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你……
　　真是個傻妞。
　　我們在電話里說了好久，她一直耽于我的安全給她的驚喜，我淡淡地說要她沒事去家里看看，畢竟我出差要一個月才能回去。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這些日子沒和我聯(lián)系，是因為那天真的生氣了。我對她說其實富二代也沒什么不好，不要等剩到姑姑這個年齡了才感覺到男人不好找，她則埋怨我扔了一大堆臟衣服，她雖然看到了，但是看我沒在家就慌了，改天幫我洗……
　　后來，我們終于再次聊到她的父親，我的大哥。她在電話里柔柔地說，姑姑，別恨他了，我爸是沒怎么幫你，也不怎么親你，可他那個人就那樣，對誰都親不起來，他不親你，我是他的女兒，我親你，我來完成他對你的愛。
　　這一次，我沒有生氣，這個丫頭，再次準(zhǔn)確無誤地?fù)糁形业膬?nèi)心，幾個月前的深夜里，我失眠，想到的，就是她這句話。
　　我告訴她，我也愛她，從我的父親母親那里繼承過來的愛。
　　
　　回到家里，她正在家里忙碌。她告訴我，地要三天擦一次，要不然會有土，她想我一回來就是一個干干凈凈的環(huán)境。
　　我拿起給她買的禮物，她擦了下汗沖過來搶，我們兩個鬧成一團(tuán)，她搶過那套價值不菲的化妝品，像個大人一樣埋怨我亂花錢。從她背后看，她瘦削的雙肩和我一模一樣，看著看著，我就在心里發(fā)下誓愿，這個女孩，我要一直對她好。
　　因為我們都在完成一份沉沉的愛。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