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茹坐在稍顯狹小、黑暗的辦公室里,一臉疲憊,她幾乎是閉著眼睛跟記者談話,因為她已經連續(xù)5個晚上都在飛機上度過了。她的秘書在飛快地匯報著接下來的日程:兩個小時后,王茹要先去江西,然后去廣州,接著再回到北京辦事處。
王茹一邊機械地簽字,一邊苦笑著說:“一天在3個城市里度過,這就是我最近的生活。”
5年間,王茹帶領著這家民間慈善基金會走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在局外人看來,這是一個功德無量、非常偉大的事業(yè),所到之處應該都是感激的淚水和熱烈的掌聲。
可是,王茹說,這是一個異常艱難的事業(yè),碰壁無數(shù),前途渺茫。“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度過這個年關,也許,再過兩個月,我們基金會就消失了,或者成為非法的‘黑戶’。”談及此處,王茹有些哽咽,她停頓了許久,然后堅定地說:“我在拼命努力,在這最后的年關?!?br/>
“再拖下去,我們就成非法組織了”
王茹說,她最近一直在清算各種賬目?!皵傋愉伒糜卸啻螅虑榫陀卸嗦闊??!?br/> 在這家民間慈善基金會的官方網站上正在不斷刷新募捐總額,在“財務報表”一欄里,公布了每個月的收支情況。以11月為例,該基金會共有捐贈收入400多萬元,公益支出300多萬元,增值投資100萬元,統(tǒng)計單位細化到“分”。
“我們每個月接受了多少捐款,用在了什么地方,都公開告訴大家。”王茹認為,作為一家非公募慈善基金會,他們在資金使用的透明度和監(jiān)管力度上并不比公募基金會差。
根據國務院2004年頒布的《基金會管理條例》,基金會分為面向公眾募捐的基金會即公募基金會,以及不得面向公眾募捐的基金會,即非公募基金會。據了解,公募基金會一般都有政府背景,例如:紅十字會、希望工程等。非公募基金會都是民間慈善基金會,多以企業(yè)捐款和特殊組織捐款為主,如:騰訊基金會、壹基金等。
王茹說,在“慈善圈里”,公募基金會是“正規(guī)軍”,非公募基金會是“雜牌軍”。
這支“雜牌軍”規(guī)模也不容小覷。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發(fā)布的2010年《慈善藍皮書》,我國的基金會數(shù)量達1843家,其中,非公募基金會占到43.4%(846家),全國有7個省市的非公募基金會數(shù)量超過公募基金會。
“那又怎么樣呢?非公募基金會就是沒媽的孩子,誰都不心疼?!蓖跞阏J為,雖然近幾年非公募基金會發(fā)展迅速,但是規(guī)模都很小,而且大多身份不清、運轉困難,隨時都可能中斷。“尤其是今年的年審,民間慈善基金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卡殼’,不知道能有多少家過得了關?!?br/> 進入11月,非公募基金會都會開始算年終的總賬,等待通過各地民政機構的審核,拿到來年的“身份證”,可是,今年有點奇怪。
“我們已經做好基礎年報了,也有合作律師事務所的審計證明,我們每年的賬目都很清楚的,通過審核對于我們來說并不困難。”王茹說,每年年底,民政部門都會派審計師核算非公募基金會的賬目情況,在過去五年,這個流程大概需要一周時間。
可是,今年民政部門派來的審計師從往年的一個增加到了三個,核算的時間也拖了一個多月?!安榱丝傎~查細賬,我要跑到13個地方分部去拿公章和報表資料,我不怕查,我就是覺得有必要這樣折騰嗎?”王茹說,今年的審核比往年細致了很多,從善款去向到組織花費,事無巨細。
進入12月,王茹開始焦急了。因為審計師查完了所有賬目,并沒有給出任何結論,只說讓他們等消息?!靶胁恍械故墙o句話啊!哪里有問題,我們改??!”
王茹說,過了元旦,他們就必須要向主管部門提交申請,續(xù)簽所有協(xié)議,更換審批公函,可是,目前他們還沒有拿到賬目清算證明,如果一直拖著,到了2011年,這個基金會就成了非法組織,到時候,基金會就會消失,所有項目被中斷,捐款全部上繳,“我們5年的心血就白費了?!?br/> 王茹說,“同命相憐”的人還有很多?!拔抑乐辽儆袔资颐耖g慈善基金會都沒有通過‘年檢’的手續(xù),大部分都是在查賬的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問題,要么就是查出了漏洞,要么就是遲遲不給答復,到底卡了多少家,具體的統(tǒng)計還沒人算過?!?br/> 王茹幾乎每天都給民政部門打電話,也已經動用了所有的社會關系,可是至今仍未得到任何答復?!扒f不要在這個關頭再說我們基金會了,否則就更難通過了?!蓖跞阋辉僖箅[去基金會的基本信息,因為她擔心,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會影響到這家基金會的存續(xù)。
政府部門的為難
聽聞記者的來意,北京市民政局一位分管慈善基金會的官員顯得非常為難,他說:“這不是說我們扼殺民間慈善嗎?說民間慈善基金會不透明的是媒體,說扼殺民間慈善基金會的也是媒體,輿論壓力是很大的,你讓我們怎么辦?”
本月初,由民政部下屬機構中民慈善捐助信息中心(下稱“中民慈善”)所作出的《2010年全國慈善組織信息披露現(xiàn)狀報告》稱,約有75%的慈善組織“完全不披露或僅少量披露信息”。
負責報告調研的中民慈善副主任劉佑平對《中國經濟周刊》介紹說,本次調查共抽取了99家慈善組織作為樣本,但最終僅收回65例。“其中,42%的組織表示沒有專門的信息披露辦法,37%的組織沒有專人負責信息披露工作。更深層的問題是,慈善機構信息披露的程度和方式不被90%的公眾所接受?!?br/> 這份報告經媒體報道后影響巨大。北京市民政局的一位官員認為:“人們對慈善的熱情,對慈善機構的信任,對慈善從業(yè)人員的評價都降到了歷史最低點,民間慈善基金會作為最重要的民間慈善機構,更是備受質疑?!?br/> 他告訴記者,在汶川大地震時,民間慈善基金會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得到了社會的普遍認可,可是,在善款管理上的混亂和信息披露不及時等問題也第一次得到了大范圍的重視。時至玉樹地震,民間慈善基金會的諸多矛盾被再次突顯出來。
“玉樹地震的時候,民間慈善基金會所收到的捐款是非常多的,但是,應用的數(shù)額、范圍、方式都存在很大的爭議,這導致錢用不到刀刃上?!边@位官員說,玉樹地震時,災民最需要的是醫(yī)療用品和食物,而很多民間慈善基金會隨意發(fā)放“慰問金”,送來衛(wèi)生不合格的衣物?!斑@會導致災民搶‘慰問金’,傳播瘟疫,這不是搗亂嗎?”
因此,玉樹地震后,青海省財政廳緊急下發(fā)了《關于加強玉樹抗震救災捐贈資金管理的通知》。通知要求,通過任何渠道接收的各類救災捐贈資金,必須自接收捐贈之日起三個工作日內全部匯繳至省財政廳設立的“青海省財政廳玉樹抗震救災捐贈資金專戶”統(tǒng)一管理,逾期不轉入的視同違規(guī)處理。
此舉立刻引起了很多民間慈善基金會的強烈反彈?!斑@就使民間慈善基金會變成了善款中轉站,我們的機構就失去了本來的意義,很多企業(yè)的捐款是要求我們提供善款去向和相關證明的,政府的介入使很多企業(yè)不再信任和支持我們了?!蓖跞慵拥卣f,“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啊,雖然大家都很不滿,可還是都被迫轉交了捐贈資金?!?br/> 民政部此后曾做出回應,玉樹地震捐款統(tǒng)籌安排,“主要是考慮到地震災區(qū)的特殊情況”,由青海省政府對玉樹地震災后恢復重建工作負總責,國務院有關部門按照職能分工加強指導和做好相關協(xié)調工作。
因此,要求“中央有關部門及紅十字會、慈善總會等接收的捐贈資金,要直接撥付到青海省,連同青海省接收的捐贈資金,統(tǒng)一納入災后恢復重建規(guī)劃,由青海省統(tǒng)籌安排用于恢復重建。此外,加上居民和企業(yè)少量自籌資金,共同組成以中央財政為主的災后恢復重建資金”。
雖然此事當即達成了共識,但是政府對民間慈善基金會的不信任,民間慈善基金會對政府介入的不滿卻都已經埋下了種子。
燙手山芋怎么處理?
“玉樹地震時所產生的矛盾就是我們日常矛盾的升級版。”王茹說。
據了解,要成立民間慈善基金會必須先找到“掛靠單位”才能獲批,目前,在民政部、北京市民政局、各地民政部門下幾乎都有下掛民間慈善基金會。“我們是沒有獨立的公章的,也不能自由支配基金賬戶,我們的重要工作都是要在業(yè)務主管部門的批準之后才能完成?!蓖跞銘崙嵢坏卣f?!拔覀兦鬆敔敻婺棠陶襾淼纳瓶睿瑓s沒有支配的權利,這讓我們很窩火?!?br/> 而北京市民政局的這位官員說,民間慈善基金會在管理和救助上的漏洞,尤其是在善款使用上的問題,導致很多“負責單位”都不愿再當“靠山”。
“下掛的民間慈善基金會是不能給單位帶來任何好處的,而且一旦出了問題,業(yè)務主管部門也會被牽連問責?!边@位官員說,“民間慈善機構的工作人員非常少,他們薪水也低,所以在人員配置、組織架構上經常出問題,而善款的數(shù)額又比較大,去向分散,這都需要‘掛靠部門’負責?!?br/> 王茹認為,“這就是非盈利的痛苦”,民間慈善基金會并不能給掛靠單位帶來任何經濟利益和榮譽,所以在合作的過程中屢有矛盾?!捌鋵嵨覀円怖斫猓覀冎荒芴砺闊?,不能給好處,誰都不愿意管我們??!”
2004年2月,國務院頒布了《基金會管理條例》,非公募基金會開始作為民間慈善力量登上歷史舞臺。這六年間,民間慈善基金會數(shù)目激增,伴隨而生的問題和爭議也逐漸增多。如果說,這些年來“業(yè)務主管部門”都在盡量“忍耐”的話,最近,當民間慈善機構暴露出越來越多的漏洞和風險之后,各業(yè)務主管部門已經是忍無可忍了。
“我們也遭受了輿論和上級的壓力。國務院領導和民政部領導都曾明確表態(tài),要提高慈善機構的透明度,要完善報送制度,建立公共信息平臺?!边@位官員認為,很多有“下掛慈善機構”的單位都急于擺脫這個燙手的山芋?!叭绻聮斓拇壬茩C構出了問題,我們不僅要承擔責任,說不定還要背上貪污受賄、挪用善款的黑鍋,誰想惹這個麻煩?”
據這位官員透露,今年下半年,民政部慈善司和民間組織管理局就曾提出建立民間慈善基金會公示指南和透明度指標的設想,并組建了跨部門的起草小組草擬一個全國性的指導文件,通過各級民政系統(tǒng)向下發(fā)布實施。
“明年肯定就會有公示的版本,也會有相應的動作?!边@位官員說??墒牵@些即將啟動的慈善基金會在制度上和信息公布上的改革卻會讓“掛靠單位”唯恐避之不及?!耙驗檫@意味著,‘掛靠單位’所做的工作會很多,責任和投入也都會增加?!?
王茹無奈地說:“其實我們在財務和責任上都是做得很好的,但是,‘掛靠單位’肯定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查出問題的就直接判了死刑,像我們這樣沒有查出問題的就耗著,我真怕我們過不了這個年關了。”
窗外的陽光逐漸照進來,在這間不大的辦公室里,掛著很多錦旗、獎狀,在王茹的背后,是一個大大的“愛”字。王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勉強著微笑了一下,說:“不過,總比判了死刑好,沒表態(tài)說明還有希望,既然有希望,我們就會竭力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