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杜
散文大家周作人曾經(jīng)說過“我的故鄉(xiāng)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痹掚m如此,他真正的故鄉(xiāng)紹興對他始終有莫大的影響,旁的不論,單只是他那著名的“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的品茗宣言,便源于紹興的飲茶習俗,蓋紹興人一般便只喝綠茶,并且要出于平水一帶的本山茶,由山東人用手加工而成。周家的飲茶習慣,更充滿了鄉(xiāng)土的樸素天然情味。冬日里用大錫壺泡茶,用棉套加草囤保溫。夏天則用大缽頭;中青蒿或金銀花湯,待涼了用碗舀著喝;而泡茶用的是天落水,用一二只七石缸儲存著,板蓋蓋好。他這本家的飲茶習慣也影響了他一生的飲茶取向。
這苦茶庵主人在《吃茶》一文中又自謙“其實我的吃茶是夠不上什么品位的,……我根本不講究什么茶葉,反正是綠茶罷了……”他的散文就如同他的喝茶,隨意之中自有主張。在文中他又說“我就是不喜歡北京人所喝的香片,這不但無香可取,就是茶味也有說不出的一股甜熟的味道。”或許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他自號苦茶庵主人的內(nèi)里因由。
“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鑒賞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國古昔曾吃過煎茶及抹茶,現(xiàn)在所用的都是泡茶,覺三在《茶之書》里很巧妙的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p>
純“喝清茶”,“自然妙味”,這一品茗的自然主義,正正是周作人喝茶取向的大前提。在《再論吃茶》一文里面,他又引用了明田藝蘅《煮泉小品》的話來替自己立論:“茶之團者片者皆出于碾媸之末,既損真味,復加油垢,即非佳品,總不若今之芽茶也,蓋天真者自勝耳。芽茶以火作者為次,蓋天真者自勝耳,且斷煙火氣耳?!薄案匀弧笔顷P目,而周作人自己所追求的民間飲茶古風,可見《“茶之書”序》“吾鄉(xiāng)多樹木,店頭不設坫而用板桌長凳,但其素樸亦不相上下,茶具則一蓋碗,不必帶托,中泡清茶,吃之歷時頗長,日坐茶店,為平民悅樂之一?!边@種飲茶觀本來頗好,在《喝茶》里面,他又繼續(xù)說:“中國人上茶館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剛從沙漠里回來的樣子,頗合于我喝茶的意思?!扒懊孢€在說喝茶,“未必在止渴”,說到這里有點前言不對后語,卻反而流露了一點真性情。
周作人的飲茶觀和他的散文精神一脈相承,純是藝術的欣賞,花鳥魚蟲式的避世,而毫無實用價值。在《喝茶》中他又順帶提及日本的茶泡飯,名曰“茶漬”,佐以腌菜及黃土蘿卜,“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味”。隨后又說:“中國人未嘗不這樣吃,唯其原因,非由窮困即為節(jié)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在同樣的清茶淡飯上頭抬舉東洋人而低貶中國庶民,這里頭恐怕也有一點潛伏的漢奸意識在作怪。更可堪注意的是他的論調(diào)故意去一嘗清茶淡飯的真味可取,因為那是無所為而為的藝術精神,為了貧窮而無法不吃清茶淡飯則淪為可惜。
周作人這種論調(diào)和乃兄魯迅是大為相反的。魯迅也寫過一篇《喝茶》,結(jié)論卻是“感覺的細膩和敏銳,較之麻木,那當然算是進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進化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礙,那就是進化中的病態(tài)。我們試將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較,就明白究竟是誰活得下去。喝過茶,望著秋天,我于是想,不識好茶,沒有秋思,倒也罷了?!?/p>
周作人那種純藝術欣賞式的飲茶觀,流露出來的是一派紳士風度,但一旦現(xiàn)實世界入侵,經(jīng)不起考驗,便會淪為流氓。至于魯迅的“藝術為生命的進化而服務”論,一不小心,也很有演變成法西斯主義的可能。照我的意思,窮苦人吃清茶淡飯,雖然是無有選擇,但也不見得吃得不知其味,而也有他的一番田園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