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培利
1
50歲的石榴每每回首往事,總惋惜地認為自己對舞蹈有一種天賦的敏感。她幾歲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裝了有線廣播。廣播里只要播放音樂,不用誰教,她柔軟的身子骨就會隨著節(jié)拍扭動。從小學(xué)到初中,她年年是班里的文娛委員。學(xué)校舉辦文藝演出,哪一回都少不了她白編自演的舞蹈。
初中,石榴在鄉(xiāng)中就讀。音樂老師姓敬,是個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的高材生,能唱會跳,不知咋的淪落到了鄉(xiāng)村中學(xué)。既來之則安之,敬老師很快掩起失落的情緒,他把學(xué)校各班級的文藝尖子集中起來,組織了音樂舞蹈班,領(lǐng)著學(xué)生們唱口目跳跳,居然唱出了名堂,跳出了名堂,年年有學(xué)生被城里的師范、中專錄取。石榴上鄉(xiāng)中沒多久,就被他發(fā)現(xiàn)了這棵跳舞苗子,簡直喜出望外.不止一次地說石榴將會成為中國的鄧肯。除了讓石榴和學(xué)生們一起學(xué)習舞蹈的基本動作,傾頭、翹腰、壓腿、繃腳,加強形體訓(xùn)練,還給石榴開小灶,給了石榴一個巴掌大的單放機和幾盤音樂磁帶.讓石榴沒事就聽。從那幾盤磁帶上,石榴知道了貝多芬,莫扎特,李斯特,還知道了克萊德曼.約翰.施特勞斯.柴科夫斯基。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化成了灰,他們卻把自己的情感,把愛恨思念和悲歡用五光十色的聲音固定下來,令其永恒。
學(xué)校的后面有一道寬闊的水渠.渠水常年流淌,水渠兩邊蘆葦雜草橫生,還生長著紅蓼和野菊。到了秋天,蘆葦枯黃,紅蓼頹敗,野菊盛開,草窠里蟲子低吟。而遠處。是無邊無際的田疇,玉米的穗粒格外飽滿,漲出了密裹的包衣,紅纓干枯,等待農(nóng)人收獲。天地相接處,升騰著藍藍的煙霧。石榴在晚自習到來之前,經(jīng)常坐在水渠上,靜靜地聽克萊德曼的《秋日私語》,一遍又一遍。那柔緩沉穩(wěn)的調(diào)子,把石榴帶進了秋的金黃,豐收的欣慰,不可言說的情思之中。后來,在敬老師的指導(dǎo)下,她根據(jù)《秋日私語》創(chuàng)作了獨舞,參加在縣委掛著紅色金絲絨幕布的大禮堂演出,舞蹈榮獲了一等獎。
那是石榴最輝煌的瞬間。十三歲的石榴像一棵柔嫩的竹子,站在舞臺上領(lǐng)獎,橙黃色的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小臉興奮得竟然有些抽搐。蓓蕾一樣的小胸脯高高挺起。石榴對跳舞越發(fā)的迷戀,在學(xué)校里跳,回到家里關(guān)上門在房間也跳。
石榴迷戀跳舞,那時還有一個私密的原由——她無法遏制地喜歡上了敬老師。敬老師30多歲。身材窄細,就連屁股也很瘦削。走路提臀收腹。似乎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很柔韌,都充滿無盡的彈性活力。當敬老師走到石榴跟前,給她矯正動作,她的心頭就會忽地一熱:敬老師那渾厚和洪亮交織的聲音,在她聽來,不亞于廣播里的男播音員。敬老師煙癮很大,大前門,一天差不多一包,身上總有洗滌不掉的煙草味兒,仿佛那氣息已經(jīng)融進他的血液和皮膚。這氣息,石榴也深深地喜歡著。敬老師一走近她,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把那煙草的氣息納入自己的鼻孔,仿佛她認人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13歲的石榴情竇初開了,這秘密源自她對敬老師的崇拜,這秘密是不可告人的,悄悄地來,她卻不知道怎么結(jié)束?不想立刻趕走,就那么悄悄地讓他闖進來,駐在心里。她不知道該怎么和敬老師交流,她以為只要自己學(xué)好了舞蹈,就等于和敬老師拉近了距離,舞蹈就是他們交流的語言,然而功課卻不知不覺間落下了,考試門門開紅燈。家里人見她讀書讀不出名堂,一天到晚就知道跳舞,沒等初中畢業(yè),就不讓她讀了,回鄉(xiāng)和土坷垃打交道了。石榴兄弟姐妹五六個,他們家不缺念書的小孩。缺的是干活的勞力。從此,石榴對敬老師的私密心事一下變得遙不可及,煙消云散。即使是大樹的種子,如果沒有培植的土壤,也只是種子而已,成不了大樹。石榴對舞蹈的熱愛被腰斬后,變成了在春節(jié)時和村里的姑娘小伙兒扭扭秧歌,踩踩高蹺而已。
2
每一年的正月十六,縣里都要舉辦民間文藝匯演,來自各鄉(xiāng)各村的民間文藝演出隊敲鑼打鼓扭著秧歌踩著高蹺舞著獅子駕著旱船聚到小城的廣場上,表演拿手的節(jié)目。那是一年里最熱鬧的一天,全城百姓傾城而動,也有很多從鄉(xiāng)村特意趕來看節(jié)目的群眾,他們乘著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拖拉機、大東風、三輪車、自行車,甚至步行來到城里。他們把看節(jié)目演出說成“看故事”。把表演節(jié)目叫做“玩故事”。廣場成了人的山人的海,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那年,十九歲的石榴參加縣里的文藝匯演,踩著高蹺正扭得歡實。誰知一個綁腿帶沒有扎好,松了,腳下一軟,眼看就要栽倒在地。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旁邊的觀眾看見她要倒了。立即發(fā)出噓聲,紛紛向后閃避,石榴電嚇褥閉上了眼睛。這時。有位小伙子堅定地伸出手,扶住了即將倒地驚慌失色的石榴,避免了可怕的事故發(fā)生。等石榴穩(wěn)住心神,明白過來人家小伙子救了她,當時就讓人家留下了地址姓名。小伙子名叫李向東,和石榴家離得并不遠,隔著三五個村子。此后,石榴打聽到李向東尚未婚娶,就托媒人上門撮合了。李向東家里弟兄多,吃不飽,穿不暖,這些石榴全不計較,她在自己的婚事上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果斷。石榴長得漂亮,蘋果臉,杏仁眼,一條粗亮的麻花辮垂至腰間,誰見了誰都要說像銀環(huán),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所以,李向東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門親。兩個人你情我愿。談了一年有余,就成了一個鍋里吃飯的自家人。貧賤的日子,他們的生活似乎沒有什么不美滿的,生養(yǎng)了一雙兒女。后來,國家的政策活了,李向東和很多人一樣先富了起來,腰包里花花綠綠的票子多了,買了車,在城里買了房,把一家人的戶口從農(nóng)村轉(zhuǎn)到了城里,過起了城里人的日子。
到了城里,李向東更忙了,三天兩頭不著家,孩子們也都大了,上學(xué)住校,不需要石榴照顧,石榴就成了閑人。
本來,石榴可以像許多有錢人家的太太一樣,沒事逛逛商店,做做美容,打打麻將,可她內(nèi)心蟄伏的孤獨感蘇醒了,她渴望有一個單位管理她,掙錢多不多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能過上那種像學(xué)校一樣有集體有組織的生活就行,每天和很多人打交道,熱熱鬧鬧的,朝九晚五上班,下班,然后找?guī)讉€女伴一起逛街聊天玩樂,想跳舞就跳舞。她不止一次地看見三五結(jié)伴的女人買衣服啊,散步啊,她們都是有單位的人,常常在心里羨慕她們。石榴就對李向東說,給我找個工作。李向東說,沒事找事,不久,還是為她在紅星化工廠找了指標。讓石榴上班了。
3
石榴的文藝才華,不久就得到展露,在廠里組織的慶三八聯(lián)歡會上,石榴自告奮勇,表演了一段獨舞《秋日私語》,此《秋日私語》已非昔日的《秋日私語》,一晃二十年過去,她對生命的理解,對秋的理解,隨著生命的成熟和世事的滄桑更深入了一層。她用每一個動作向觀眾傳遞她的情感。那蘆葦,紅蓼,野菊,雜草,少女私密的心事,別離和遙遙無期的思念,在她的記憶里復(fù)蘇,她感到自己隔著時間的河流,重新走近了親愛的敬老師。敬老師很多年前就離開了學(xué)校,出國了,杳無音信,而他,卻在石榴的心里越久遠越清晰。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石榴那一招一式儼然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動作,無聲的肢體語言,感染了觀眾,贏來了熱烈的掌聲。石榴聲
名鵝起,作為文藝骨干被調(diào)到廠部,受到了單位重用。這讓李向東刮目相看。
盡管如此,多年以后,40歲的石榴還是像一件穿舊的衣服,被李向東冷落了,他在外面找了個比自己女兒大不了兩三歲的白骨精小三。
石榴是眼睛里揉不進沙子的人。她知道以后,就鬧著非跟李向東離婚不可。起初,李向東不愿意離,他說,十個男人九個花。有的男人不是不想花,是沒有花的資本。這種事情,對男人來說,也就是玩玩而已,誰會認真呢?玩幾年,累了,也就一拍兩散,老婆還是結(jié)發(fā)的好哩。
石榴就說,那我也出去花,你愿意不?
李向東恨恨地說,你敢!
石榴冷冷一笑,說,有什么不敢?你有初一,容不得我有十五?只要你不離婚,我就給你綠帽子戴。
李向東說。你還真蹬鼻子上臉了,我不過是可憐你!像你這樣的年齡連豆腐渣都不如了,誰還會把你當香餑餑不成?即使七老八十的也未必會看上你呢!以為我真舍不得你嗎?
話說到這份兒上,簡直是恩斷義絕,兩個人很快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石格帶著一雙兒女生活,李向東則搬出去和小三花天酒地。
石榴對自己說,世界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真心對我好的男人。剛離婚那會兒,有不少人給石榴撮合,石榴不慌不忙。年齡太大的,不要;年齡太小的,不要;年齡合適,人又遜了,也不要;有各方面條件都如意的那么一位,兩個人都住在了一處,誰知男人摳門,一毛不拔,菜呀啥的都得石榴買,伙了一個星期。石榴就把他轟走了。還有個男人。石榴幾乎就要和他談婚論嫁了,那男人突然跟石榴商量,把房子賣掉,買套大的。石榴說,房子得給孩子留著,對方忽然就沒了下文。石榴明向那人是在打房子的主意,于是呸了好幾聲。
4
太陽毒辣地在天上耀武揚威了一天。把大地蒸得像個火爐,終于心滿意足,一抹身,躲到山后面瞌睡去了。小城的人們,這時紛紛從開著空調(diào)的房間里走出來,渾身上下收拾得有模有樣的,從四面八方角角落落匯聚到暗藍色的天幕下,匯聚到燈影撲朔的人民廣場,把夜晚當成白晝來過,開始他們的夜生活。
廣場的東北角,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多了一群跳交誼舞的人。他們?nèi)詹诲e影,每天傍晚的7點鐘,準時來到廣場,打開音響,合著節(jié)拍,翩翩起舞。三步、四步、自由步,跳得很紳士很淑女,像一道靚麗的風景,吸引了小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目光,他們的心思被激活了。女人的手搭在了男人的肩膀,男人的手挽住了女人的腰。他們的腳步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節(jié)拍,一二三,一二三四,走得凌亂而妖冶。
石榴是舞場的熟客,幾乎每天晚上,都來這里跳舞。她身材高挑,腰背像小姑娘一樣挺拔如竹。她這天化了很精致的妝,涂了炫彩口紅和脂粉,把眼角的皺紋和萎黃的皮膚都遮掩了,明眸皓齒,櫻唇杏眼,連頭發(fā)也高高地挽起,看上去不像50歲,至多三四十歲的樣子。
石榴一出現(xiàn),就有很多熟人和她打招呼。旋舞著到她的身側(cè),用胳膊肘碰她。她還沒有找到舞伴,如此的盛裝,邋遢的男人是要自慚形穢的。缺少和她跳舞的勇氣。石榴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盛裝是和人保持距離的優(yōu)秀武器。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舞伴其實不多,只有限的三五個人。曲高和寡,不管鄧些男人骨子里是不是禽獸,在舞場則都是溫文爾雅,養(yǎng)女人的眼,養(yǎng)女人的心。
石榴到的時候,“蓬嚓嚓,蓬嚓嚓”的舞曲進行了一半,她的哪一個舞伴此時都狼心狗肺地不閑著。石榴的腳步就跟著舞點走,兩只手半向外探,左手似搭在舞伴的肩膀處。右手被舞伴半握的姿勢,在舞場的外緣獨舞。那一襲黑色的波西米亞長裙妖嬈地覆住腳踝,裙擺搖搖,銀白色的高跟涼鞋。酒盅一樣別致的鞋跟,白皙的腳踝,腳面,腳趾,若隱若現(xiàn),彷徨而孤單。
一曲終了,一曲又始。一個花襯衣白休閑褲的中年男人迅速地滑向石榴,向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僅僅一個手勢,石榴就看出來了,男人不同凡響,不屬于天天在廣場上跳舞的大眾階層,甚至不屬于小城。
在蕩氣回腸的舞曲中,男人帶著石榴,嫻熟地蕩著劃船步,荷步,在舞友的叢林里旋轉(zhuǎn),搖擺。男人舞姿優(yōu)雅,紳士,比她的老搭檔們技高一籌。石榴的心跟著男人的舞步也一蕩一蕩的。
男人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聲音低沉粗糲,像粗糙的從天邊刮來的風。
男人問,經(jīng)常來?
石榴說,是啊,差不多天天來。
多久?
六七年了吧。
我怎么沒見過你?石榴開始反問。
男人回答,我在青海,回來探望我父親,也是度假。
石榴就哦了一聲,不再言語。男人卻夸獎石榴,你跳得真好——有姿有式,起伏錯落,就像一首優(yōu)美的抒情詩,不像他們,怎么跳都是老和尚的帽子平不塌。
男人的最后一句話把石榴逗笑了,她說,過獎過獎。
男人卻很認真,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
石榴慚愧地說,沒有,就是在這里學(xué)的,然后同家跟著CD機學(xué)。
男人一副贊許欣賞的表情,不簡單,不簡單。
男人的年齡看上去和石榴不相上下。那天晚上,他們倆配合默契,像老搭檔一樣,跳出了感覺,誰也沒有更換舞伴,一直到舞曲結(jié)束。
5
第二個晚上,石榴依然盛裝亮相,她更換了一條藍色的雪紡紗連衣裙,長及腿肚兒,藍天一樣的藍,大海一樣的藍,又明亮又嫵媚。男人又出現(xiàn)了,石榴注意到他的眼睛在人叢中逡巡了-片刻,迅速定格在石榴身上,進射出驚喜的火花。一支舞曲剛剛落下最后一個節(jié)拍。他就快步走到石榴跟前,對石榴做出邀請的姿勢。石榴原來的舞伴,只得悻悻地離開。
第三天晚上,男人又來了,依然和石榴做搭檔。
男人叫杜鵬。這天晚上,他向石榴談起了他的家庭,他的父親。父親年輕時支援邊疆建設(shè),把一家老小都帶到了青海。父親吃過很多苦,做過搬運工,采過礦石,下過煤井,后來,幸虧父親有點文化,找了份教書的差事,生活才漸漸穩(wěn)定下來。中原人無論走得多遠,總不會忘記家鄉(xiāng),總是要葉落歸根。父親也不例外,退休以后,又執(zhí)意回到了小城生活。
石榴很入迷地傾聽杜鵬的講述,在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老人的模糊印象。她想到了敬老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敬老師有沒有想過葉落歸根呢?敬老師不是本地人,她對敬老師的了解少之又少,敬老師的根又在哪里呢?
這天晚上,杜鵬和石榴交換了手機號碼。
接下來的第四個晚上,杜鵬沒有出現(xiàn)。石榴的心里有些悵悵的,跳舞也沒心思了,好幾次踩到老搭檔的腳面。
老搭檔取笑說,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了?
石榴嘴不饒人,就是有意思了,咋了?
老搭檔就說,只怕那是個有家的主。
管他有家沒家,有家能把他跳散才好。
毒。
老搭檔就寬容地笑,明白石榴心頭的恨猶未消,不再那么多話。
夜晚,石榴失眠了。她躺在床上,身子像翻烙餅一樣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進入不了睡眠。一雙兒女已經(jīng)各自成家,她一個人守著一幢寂寂無聲的房子,心中無名的空曠。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她打開CD,插入一張碟子,是《秋日私語》,金色的樹林,落葉,小徑,把不可言說的心事裸露出來。石榴的眼眶
里驀然蓄滿淚滴。她忍著,要把那些淚滴忍回去,消化掉。這時,手機響了,是杜鵬打來的。
杜鵬問,在干什么?
石榴把CD的音量突然放大。杜鵬聽見了,說,是《秋日私語》?
石榴說,是的。
杜鵬就驚訝,沒想到你還能聽懂這些!
石榴就在心里笑了笑。
和杜鵬聊了一會兒,石榴忽然覺得神清氣爽,又聽了會兒音樂,居然酣然入睡了。
6
第二天一早,石榴到植物園鍛煉身體。在一塊野草地,草蟲們低吟淺唱,組成了美妙的樂曲。石榴聽著聽著,合不得走了,就旁若無人地跳起了舞蹈。
杜鵬那天也正好到植物園散步,看到她,就駐了足。
杜鵬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
石榴說,哪兒?
我家。
石榴在心里喜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
杜鵬的家就在附近,是一座單門獨院的別墅建筑。房子幾乎蓋滿了整個院落,只剩下了不大的門前一片空地,種了花,栽了葡萄。石榴心說,這么快就被邀請去家里了?是不是太快了點?轉(zhuǎn)而又想,這有什么!只要他肯張口,我就答應(yīng)他!
杜鵬按響門鈴,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從里面幫他們打開房門。杜鵬向石榴介紹,這是我愛人。石榴猶如經(jīng)歷了當頭一棒,眩暈了一下,很快穩(wěn)住心神。女人向石榴燦爛地笑了笑,回屋做自己的事去了。一股失望的情緒襲上來。石榴覺得自己一點希望也不可能有了。她如同徐娘半老。而那女人正是花朵怒放的年紀呢。可是,杜鵬為什么要把自己領(lǐng)到他家里來呢?
整幢房子里流瀉著悠揚的樂音,杜鵬領(lǐng)著石榴走向一個房間,那是音樂流出的源頭。
房間的面積很大。簡直可以舉辦小型舞會。一個發(fā)如銀雪的老人站在房間中央,背對著他們,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獨舞,如醉如癡。那瘦削的骨架,讓石榴腦子罩猶如電光石火滑過,一下子想起了敬老師,她差點喊出了聲。這時。老人轉(zhuǎn)過了身,石榴明白自己認錯了人。
杜鵬說,他就是我父親。我母親去世以后,我為父親找了兩個老伴,她們也都去世了。依父親現(xiàn)在的年紀,已經(jīng)不適合再找老伴了。我和我愛人的假期馬上就要結(jié)束,把父親一個人丟在這里實在不放心,而父親又不肯跟我們回去。大姐,我想請您做這個家的保姆。父親做了一輩子音樂教師,喜歡跳舞。不瞞您說,為他找了好幾個,他都不滿意,一定要我給他找個懂舞蹈的。我知道您從工廠里退休,退休金相當?shù)?您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來找點事情做。放心,報酬我一定讓您滿意,您可以先喊一個數(shù)。石榴仿佛被電流擊穿了腦子,傻愣愣地呆站著,杜鵬的聲音變得虛無縹緲。
舞曲又起,是《秋日私語》。老人忽然向石榴走過來。伸出了邀請的手勢。石榴機械地跨步上前,由老人帶著旋轉(zhuǎn)起來。淚水突然掙脫了眼眶,奔涌出來,流過臉頰,流到腮前,回旋,繼而滴落在衣服上和光潔的木地板上。而石榴并不去擦拭,任由它們撲嗒撲嗒跌落,在地板上汪洋成湖泊。而她的心頭,溢滿了對夏天的咒罵。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