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我的故事有三個主角。除了我自己,還有黑狗、臭卵。我的外號比他們更難聽。他們背后肆無忌憚地稱呼我貪污犯,雖然我還沒有被判刑,甚至還沒有站到被告席,因此誰也不能說我是“貪污犯”。但從進入云南境內(nèi)起他們就這樣叫喚我,想以此證明我跟他們是平等的,是一丘之貉,就像穿著已經(jīng)破了的鞋子和骯臟的衣服走了很長的路一樣感覺很不舒服。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我們正在逃亡,身份、地位、背景早已不值一錢,唯一在乎的是被警察抓到之前逃到緬甸去,黑狗說去投靠他在緬甸做玉石生意的叔叔。而我,有一個在仰光一所大學(xué)里教授中文的遠房外侄,雖然從沒聯(lián)系過,但他是我唯一的海外關(guān)系。聽說他在緬甸神通廣大,各方面都吃得開。但我不會在緬甸這樣貧困混亂的國家呆太久,我的最終目標是在外侄幫忙下逃到美國或者歐洲。
一個多星期,又或許是十多天前,我們從安徽出發(fā),經(jīng)上海,迂回石家莊、北京、大連、青島、武漢、廣州、南寧,才從貴陽進入云南,像進行了一次漫長的星際旅行。途中歷經(jīng)了很多艱險和驚慌,包括:在廣州火車站黑狗差點被聯(lián)防隊認出來,因為墻上到處貼著五花八門的通緝令,我估計是經(jīng)過一次失敗的整容幫他逃過了此劫。他布滿臉上的紅疹使聯(lián)防隊最后時刻對自己的判斷產(chǎn)生了動搖。一路上我同樣驚心動魄。也許很多報紙和互聯(lián)網(wǎng)上都刊登了我攜款潛逃的消息并配發(fā)了醒目照片,很多人都認得出我了。在武漢開往廣州的火車上,坐在我對面的一個操馬鞍山口音的中年婦女一驚一乍地盯著我,還將信將疑地問我,你是不是司徒市長?我緊緊地摟著裝滿了現(xiàn)鈔的箱子,心虛地搖搖頭,嘴里禁不住不斷地說你認錯人了,而乘警一次又一次從我身邊走過,我感覺到他們冰涼的目光充滿了狐疑……經(jīng)驗豐富、老奸巨猾、號稱安徽偷渡的人中有一半是經(jīng)他策劃組織的蛇頭臭卵在中途卻意外地栽了,在昆明的夜市撞上了一個被他欺騙過的客戶,兩人當眾扭打。結(jié)果進了公安局,但只是被訓(xùn)斥了一頓就出來了。我們對此的理解是公安局欲擒故縱放長線釣大魚,只好趕緊收拾東西連夜離開昆明,改變出逃時間和路線,像喪家之犬往西北方向逃之夭夭。沿瀾滄江逆流而上,從康普左拐,越過怒江,翻過貢山,往北抵達迪布里,然后又折向南,我們是要逃到緬甸的阿勒翁市。輾轉(zhuǎn)反側(cè),途中依然險象環(huán)生,幸運的是,我們都有驚無險地避過,現(xiàn)在離目標都很接近了。雖然我和他們之間沒有友誼,即使同舟共濟了不短的時間,如果不是為了同一個目標和路上有個照應(yīng),我甚至不愿意與像他們那樣粗俗的人為伍,因此我和他們沒有多少交流。只知道一個犯了命案,一個得罪了黑社會,但我還是同意r他們提出來的一個約定:越過邊境后痛飲一頓,以此宣告擺脫了國內(nèi)警察的糾纏和新一天的開始。
但始料不及的是,那天的天氣很不好。在離邊境還有十幾里路的藏民區(qū)。在黃昏突然降臨的下午,一場雪暴從北面方向席卷而來,鋪天蓋地,還下著冰涼的小雨。剛才還覺得有點熱的氣溫像發(fā)動機突然熄火的飛機急劇下降,似乎要讓一切都頃刻之間變成冰塊。我們從沒遇過這種壞天氣,被困在崇山峻嶺一個叫不出名的山坳,進退兩難,不知所搟,幾近絕望。
我們把遇上這樣的處境歸咎于貌似老實的向?qū)Ю纤巍K睦线~遲緩和過分自信使我們比原計劃延遲了一個多小時,這段被延誤的時間足以夠我們趕到邊境并乘著雨雪的掩護順利穿過國防線,遠走高飛。不僅如此,老向?qū)в悬c壞心眼,一路上不斷以各種理由,如邊防部隊加緊了巡邏、可能遇上泥石流甚至雪崩、馱行李的母馬有了幾個月的身孕等等,跟我們討價還價,目的想多敲幾個錢。我們警惕地意識到過于在乎錢財?shù)娜耸遣荒芟嘈诺?因此我們在進入藏區(qū)之前把他解雇了,預(yù)防他向警方告發(fā)帶來的厄運,我們再次改變了逃跑的線路,并請了一個藏族姑娘帶路。
藏族姑娘還是一個小女孩,長得就是一個十足的藏姑,黝黑的臉、蓬亂的頭發(fā),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藏袍,趕著一匹還算結(jié)實的矮母馬,十二歲了,但看起來跟我八歲的女兒差不多,馬鞭似乎比她的身高還長。她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語,但我們說話的語速必須比爬行這種崎嶇泥濘的山路還慢才能讓她聽懂。她說她叫格桑,不上學(xué)了,每天就在山口等要進山的游客雇她和她的小矮馬。她把我們當成一伙普通的喜歡獵奇的游客,因此她以習(xí)慣性的口吻告訴我們,三年前父親死于一場雪災(zāi),母親的腿不好下不了床,在家?guī)е∶妹?而她對這一帶了如指掌,已經(jīng)帶領(lǐng)和幫助無數(shù)游客越過喀拉山到達緬甸邊境。我猜,她肯定也是這樣跟其他雇主說的。因此,我知道,一家的生存重擔壓在格桑的肩上,就像當初一個城市建設(shè)和發(fā)展的重擔壓在我身上一樣,因此只有我才明白瘦小的格桑為什么在這種惡劣的天氣里還愿意冒險。
格桑像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長者告誡我們,到了冬天,這種天氣是常有的,不過現(xiàn)在還好,還沒到大雪封山的時候,到了那時,連狼也跑不了這種路,但是,即使是現(xiàn)在這種天氣也是不能趕路的,那雨太凍,淋濕身子會凍人骨髓,將肉身化為雪水,不說是人,連馬都會凍垮。
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這種雨雪的厲害。臭卵渾身發(fā)抖。黑狗牙齒打架的聲音彼此可聞,臉上的紅疹變得惡黑,痛得他不斷地呻吟。我們用默認的方式無可奈何地聽信了格桑的奉勸,停止前進,闖進一間廢棄的牧人小石屋里躲避。
“這是我父親留下的房子。他是一個牧人。”格桑自豪地說,像介紹自己的家一樣。
狹窄的小屋像冰窖一樣,我們?nèi)齻€人弓著腰進來,一下子塞滿了黑暗的空間,但格桑堅持把她的小母馬也拉了進來。
“讓馬也暖和暖和,它們不穿衣服,比人還難受哩?!备裆n郁的臉上露出少女式的俏皮神色。
除了黑狗罵了一句馬的氣味太臭外,我們沒有對小母馬表現(xiàn)出過多的反感,因為大家都知道,要翻山越嶺還得靠它。但屋子里確實太窄了,馬嘴和人的I嘴巴幾乎吻在一起,互相感受得到對方體內(nèi)吐出來的暖氣。我們又累又餓,掏出包里的干糧,干糧不多了。格桑不接受我們的食物,她自己有。她把糍粑一塊又一塊地送到馬的嘴里,讓它咀嚼得吱吱地響。自始至終,她自己才吃一小塊。
外面的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世界慘白,寒氣逼人。墻角里有一小堆牧人留下的木柴,格桑悄悄地點燃了幾根。我們突然覺得困倦,都蹲下來打盹。才一會,我便做了一個短暫的夢,夢見我的女兒了。我猛地驚醒:原來,我沒來得及跟她告別。
那天早上,我準備到政府開一個重要的會議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聲音有點熟悉,只是想不起是誰了。他壓著聲音,慌張而急促地說:
“檢察院馬上要動你了!還不快逃!”
我還來不及問對方是不是我在檢察院的一個同學(xué),對方便把電話掛了。這種事情也不能多問,他冒著多大的風(fēng)險給我通風(fēng)報信!這段時間,我做夢經(jīng)常看到自己戴上了冰冷的手銬,從家里被檢察官押出來,女兒哭著抱住我的腿,不讓我走……想不到,這一天來得那么快。突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我根本來不及思考,頭腦里一片空白,稍回過神來,只想到了一個字:“逃?!?/p>
我抓起那個箱子,慌不擇路,差點摔倒在樓梯上,一個鄰居看到我臉色蒼白的樣子,要強送我去醫(yī)院,我粗魯?shù)財[脫了他,仿佛他是要扭送我去使人身敗名裂的地方。在車庫里,四下無人,本來想給妻子打個電話隱晦地向她告別,但整個世界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只好作罷。我需要幫忙。但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朋友或心腹是值得信賴的。突然眾叛親離。甚至不知道往哪里逃。我開著車,慌慌張張,感覺到滿大街的車和人都會對我圍追堵截。千夫所指,一個個面孔都因憤怒而猙獰。我必須擺脫他們。從去市政府的人民路掉頭,往東拐過中山北路,避開檢察院所在的淮海路,如喪家之犬,往南狂奔。出了城區(qū),在無人注意的地方,把車牌摘了下來扔到臭水塘里,然后把車開進一家療養(yǎng)院的停車場,打的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招停一輛武漢開往X城的長途班車,在X城下了車,然后趕到Y(jié)城火車站,跳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驚魂甫定,便認識了一個自稱做東南亞國際貿(mào)易生意的巢湖老鄉(xiāng)。
他人高馬大滿臉橫肉,有著生意人的精明和市儈,并一不小心便露出固有的淺薄和猥瑣來,然而,卻裝作見多識廣、滿腹經(jīng)綸。一開始,他夸夸其談地跟我談?wù)?·1l、阿富汗和美元跟人民幣的匯率、國家出口退稅政策甚至安徽外向型經(jīng)濟發(fā)展……雖然時有謬誤,但對于一個體制外的人來說已難能可貴。然而,他喋喋不休的樣子讓我無所適從。要是平時,我是不屑跟這樣的人有過多的交談的,但他好像看透了我的一切,非常謙虛地與我探討問題。我也需要一個陌生人跟我聊天以緩解我內(nèi)心的驚恐和慌亂。因此我沒有拒絕他,慢慢地我從一味點頭敷衍到主動發(fā)表一些見解,他對我的見解奉若圭鎳,就像一個下屬領(lǐng)會我的意圖一樣虔誠。我們越來越談得來。不知不覺問,呼嘯在遼闊的平原大地上的列車過了一個又一個站點,駛向暮色蒼茫的盡頭。我繃緊的神經(jīng)得到了暫時的舒緩,談興漸濃,能不時聽到自己發(fā)出的謹慎而節(jié)制的笑聲。后來,我們很自然地不知不覺地談到了A市……他從沒到過A市,卻對A市了如指掌,甚至對官場的明爭暗斗相互傾軋也洞若觀火,對一些并不廣為人知的傳言和我所不知道的內(nèi)情他也明察秋毫。長期在東南亞做生意的他怎么會對A市如此熟悉?他對A市的很多問題的看法是頗有見地的,特別是看官場他有著與眾不同的生意人的角度,令我耳目一新。我想聽他對誰最有可能在下一任A市市長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的分析。因為在此之前,坊間的議論都集中在我和另一個副市長趙忠誠身上,而且令人鼓舞的是,這幾年這個城市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面貌煥然一新,群眾和領(lǐng)導(dǎo)對分管城市建設(shè)的我評價都相當高。政績和口碑就是我的優(yōu)勢。我也通過一些途徑印證了坊間的傳聞,上面已經(jīng)基本定調(diào),將由我來挑起A市的重擔。趙忠誠也知道自己勝出的機會不多,多次在心腹面前露出了泄氣和沮喪。但他是一個坦蕩的人,在縣里就跟我同事過,跟我的關(guān)系不錯,前幾天還到我辦公室跟我聊天,非常真誠地說做好了當我副手的準備。我有些感動。然而,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天崩地塌像夢一般。事到如今,但我還是想聽聽民間人士對衙門的分析。
“照我分析,如不出意外,司徒森穩(wěn)操勝券?!?/p>
“為什么?”我精神一振,卻很快便被一陣洶涌而來的悲涼所取代。
他卻戛然而止,沒有往下說,轉(zhuǎn)而談他從事國際貿(mào)易的成敗和甜酸苦辣以及周旋于東南亞各國官場的心得體會。我不得不對這個散發(fā)著狐臭味的家伙刮目相看,并產(chǎn)生了信任。當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請他想辦法通過不正常渠道帶我出境時,他仗義地拍著胸膛,滿口答應(yīng),并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悄聲地說:
“我早就看出來,你就是司徒森!”
陰森,得意,神秘。四周坐滿了身份不明的乘客。我驚慌失措。但他穩(wěn)住了我:“其實,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的真正職業(yè)是蛇頭。我們是一丘之貉?!?/p>
整個車廂里塞滿了像夜色一樣濃烈的狐臭。我比一個自以為高明的罪犯被警察識破還垂頭喪氣。原形畢露。甕中之鱉。蛇頭似乎是有點后悔揭露了我的身份,壓著聲音說了很多讓我對他深信不疑的話。
“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司徒森出逃!”
最后我確實相信了他。除了相信他,我還能怎么辦?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蛇頭說,“別人叫我臭卵,你也可以這樣叫。名字雖然難聽,但我做過很多好事?!?/p>
黑狗是從上海跟我們一起走的。也是巢湖人。他剛剛從美容院里出來,表情痛苦,卻有點得意。
“上個月A城星湖花園出了一單命案,公安局查到真兇了?!背袈颜f,“告訴你也無防,是黑狗干的。因此,我們都不是好人,誰也不要嫌棄誰?!?/p>
我沒有嫌棄誰的意思,即使跟豬在一起也不要緊,只想快點離開險境。但和一個殺過人的人為伍,渾身不是滋味,總是覺得他的手上還沾著血,他瞳孔里還留著死者驚恐的影像。因此他伸手過來,我沒有跟他握,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我們在上海換了十一次的士,繞了七八個圈子,好像是要擺脫什么似的??彀胍沽?臭卵才神秘兮兮地把我們帶到一個弄堂的小旅館。三個人擠在一起。身邊躺著一個殺人犯。我怎么也睡不著。黑狗也睡不著。我看得出來他是心情緊張。
“我去找個雞來。”黑狗突然從床上跳起來,“你們要不要?”
本來已經(jīng)睡著了的臭卵被驚醒,你說什么呀?都幾點了?
黑狗說,我睡不著,我要嫖娼。
臭卵責備說,你就不怕出事?
黑狗狠狠地擂了一拳床板,出事好,出事就不用逃了!
臭卵妥協(xié)了,干笑著說,不過,在上海,嫖娼,警察是不管的。
黑狗開燈找鞋。臭卵推了我一下。我說,我沒有興趣。
臭卵對黑狗說,那……你也幫我?guī)б粋€吧。
我只好起來,穿上衣服,到陽臺外躲避。
陽臺破破爛爛的,下面是一條雜亂的小巷,對面是高樓的屁股,但也不影響我看夜景。這一切是寧靜的。但寧靜很快被兩個女人的到來打破。她們嬉笑著嘲笑旅館的破舊和簡陋。關(guān)了燈,接著便是男女交配的混亂。我不愿回頭看一眼,要把目光放得遠遠的,但沮喪的是,高樓擋住了我的視線,耳朵里一下子塞滿著淫蕩的聲音。
好不容易等那種聲音都結(jié)束,世界又恢復(fù)了寧靜。我想好好睡一覺。
“媽的,誰的皮箱?差點絆倒老娘了?!币粋€雞狠狠地說并用力踢了一腳箱子。
我大驚,轉(zhuǎn)身破門而人,把兩個來不及穿衣服的女人嚇得驚叫起來。
“箱子是我的,誰也別動!”我厲聲斥喝,一把把箱子抱到懷里。像搶回我的命。
臭卵和黑狗被驚呆了。兩個女人慌亂地穿上衣服,奪門而去。
箱子本來不是我的。是兩個月前一個房地產(chǎn)商趁我喝得半醉送我回家的時候硬塞給我的,就放在我的車上。他嘴里也噴著酒氣對我說,市長,非常感謝你對我公司的大力支持。我糊里糊涂的,但遇到這種事情還能保持一貫的警惕。我說:“支持你們是我的工作,你趕快把這東西拿走,你不能陷我于不義……”
“這本來就屬于你的……”
我推托著,“你想干什么我知道,但我不能這
樣,你拿走吧?!笨墒?他硬是要把箱子留下來。推扯間我累了,說到底是暈了,最后連箱子也拿不起來。
第二天,我打開車庫,打開車門,箱子還在車的后排座位上。這是一個黑色的嵌著金屬邊的嶄新的真皮旅行箱,看起來莊重、大方、氣派。拎了一下,沉甸甸的。我意識到,肯定是一箱子錢,掂量掂量,至少也有一百萬。我慌了。從沒那樣慌過。在此之前,我以廉潔聞名,也是得到重用的原因之一。但我像許多清官一樣經(jīng)濟拮據(jù),我的意思是說,跟那些富裕階層相比,跟那些官職比我小卻比我富足得多的人相比,我很寒酸。因此,我過得很矛盾。底氣不足,信念經(jīng)常動搖。在車庫里猶豫了很久,像大多數(shù)貪官的第一次那樣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劇烈的思想斗爭,我終于說服了自己。我告訴自己,這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后一次。但我不敢把箱子拿回家,甚至不敢打開箱子看一眼,生怕白花花的鈔票使我的內(nèi)心和我的家庭同時陷入慌亂。最后,我把它扔到車庫的雜物堆里,每天回來都心驚膽戰(zhàn)地瞧它一眼。它在雜物堆里熠熠發(fā)光,我卻不敢去碰它。仿佛它是一顆定時炸彈,只要輕輕一碰,它就會爆炸。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打開過箱子,并不僅僅是因為我不知道它的密碼。
我曾經(jīng)想過,把箱子還給那個房地產(chǎn)商。讓自己回到過去那種安貧樂道的平靜生活。但總下不了決心。它是一個魔箱,它裝著另一個世界。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因為有了這筆錢,我的家庭將生活得前所未有的從容、寬松,無論世道如何變幻我也穩(wěn)坐釣魚船。而且,那個房地產(chǎn)商的關(guān)系在安徽根深蒂固,做事情踏踏實實,出不了大問題。何況,這點錢,和我一直以來為他所作的努力相比,遠遠不成正比,如果按市場規(guī)律,我應(yīng)該得到更多。因此,留下這個箱子,應(yīng)該心安理得。我的僥幸心理一次又一次錯過了為自己保持清白的機會,直到前兩天,妻子嚴肅地質(zhì)問我,社會上有關(guān)于我腐敗的傳聞,是不是真的?你可不要為幾個臭錢弄得身敗名裂,還讓我們母女抬不起頭來做人啊!妻子的質(zhì)問如醍醐灌頂、驚天迅雷,我心里一慌,那一刻,我才下決心,把箱子退回給那房地產(chǎn)商。那天我本來就是要去辦這件事的??墒?竟然來不及了。
火光里,格桑脫去身上的棉襖,把它輕輕地蓋在小母馬的身上,輕輕地撫摸著它的頭,還把馬嘴拉進她的懷里。小母馬輕輕地擺脫了她,朝她的鼻子輕輕地舔了一口。格桑笑了笑,走出小石屋,一會便聽到她輕輕地哼起了一支又一支的小謠曲,自然、舒暢、悠揚,略顯憂傷。聽不懂內(nèi)容,但聽得出是簡單詞句的輪回反復(fù)、一詠三嘆。小歌謠的旋律很美,像山巒和天空交匯處的弧線;很輕,輕得像雪花飄在空中:安謐靜和,像小夜曲那樣。逃亡十幾天來,第一次享受到如此美好的天賴之音,開始時,我不禁坐起來,專注地傾聽她的吟唱,后來不知不覺地站起來走到了她的身邊。
外面是白茫茫的,大地像白晝一樣明亮。雪停了,甚至山頂上掛著一彎鉤月。
格桑看著遠處,有節(jié)奏地揮動著沾滿了雪花的馬鞭,她的歌聲是為一個詩的世界配上的樂曲。我禁不住輕嘆一聲。格桑戛然而止。
“你唱得真好?!蔽矣芍缘刭潎@。
格桑笑了笑,你看,通往邊境的路已經(jīng)被雪覆蓋了。
我想踏出去試探一下雪究竟有多厚。格桑用馬鞭輕輕地攔住我:“你一踏出去,就玷污那雪了?!?/p>
我暗吃一驚。這小姑娘什么意思?我注意到了,我的皮鞋已經(jīng)出現(xiàn)多處裂口,還沾滿了污泥,連衣服也臟兮兮的——我都好多天不換衣服了。在格桑的眼里,我肯定顯得滑稽和猥瑣。
“看得出來,你跟他們兩個不一樣。三個差別那么大的人怎么會一起旅行呢?他們連歌都不會聽,能看得見風(fēng)景嗎?”格桑說。說罷自己笑了起來,像跟自己開了一個玩笑。
我說,格桑,你真像我家的小姑娘——我的女兒,她嘴巴像小雞似的,經(jīng)常啄人。
格桑收起笑容,“你女兒也會唱歌嗎?”
我說:“沒你唱得好,不過她琴彈得不錯,演奏肖邦的小夜曲得過獎?!?/p>
格桑沉默不語。我意識到我剛剛流露出來的自豪感可能刺傷了她,“我女兒比不上你,她連真正的馬也沒見過?!?/p>
格桑說:“你真該讓她見識見識真正的馬?!?/p>
我說我答應(yīng)了她,下個周末帶她去一個馬場騎馬的……
格桑把馬鞭上的雪抖掉,然后收起來:“其實,今天也不算壞天氣,你看,雪下得多好?!?/p>
還不等我回答,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屋。等我進屋,她已經(jīng)倚靠在小母馬身邊輕輕地睡去。柴火還窸窸地燃燒,屋子里暖和得像一個家。臭卵和黑狗圍著火堆熟睡,鼾聲交替響著。只有馬是醒著的,它和它的主人緊緊地偎依在一起。
黎明的時候,是馬首先把我拱醒。我猛一翻身,發(fā)現(xiàn)頭枕著的箱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黑狗的行李包。被掉包了!我驚叫著到處找箱子。臭卵和黑狗已經(jīng)不知去向。格桑爬起來。我們走到屋外,只看到一行嶄新的足印一直往邊境延伸。
“他們還走不遠。”格桑說,“他們怎么會扔下你不管呢?”
我焦急地拉過小母馬,不顧格桑的阻攔,要跨上馬去追那兩個混蛋。
但馬把我從馬背上抖了下來。我重重地摔在雪地里,右腿還崴了,痛得動彈不得。估計是折了。格桑扶我起來,讓我坐到石屋的門檻上:“你不要欺負馬矮小,它的脾氣可大呢?!?/p>
我束手無策,近乎絕望。
“我不能讓他們偷走我的箱子!”我聲嘶力竭地說。逃亡十幾天來我的精神雖然極度緊張但還不至于崩潰,是因為箱子還在,現(xiàn)在,一無所有,我真要瘋了。
“格桑,你能不能幫我追回那個箱子?”近乎乞求。對一個比女兒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寄予天大的希望,我覺得自己窩囊透頂,一輩子也沒有過如此厚顏無恥。
“他們過不了野狼崖。”格桑自信地說,“他們找不到通過野狼崖的小路,雪把它覆蓋了,除了我,你們都摸不準它的位置?!?/p>
我知道野狼崖。臭卵說過。很險。只有一條小路通過。
“我父親就是從野狼崖掉下去的。雪欺騙了他,連他也認不出路來?!备裆Uf,“所以,我比誰都熟悉那條路,我不會跟父親死在同一個地方?!?/p>
我將信將疑。格桑說,我去把你的箱子要回來。
一個小姑娘,即使跟上他們兩個亡命之徒,也要不回來那箱子呀,弄不好還有危險!但我竟然自私而狠心地默許格桑,讓她騎著她的小母馬遁著臭卵、黑狗的足跡追趕。而我,只能絕望、悲涼、無助地呆坐在門檻上,孤零零的,忍受著大腿骨折的鉆心的疼痛,看著格桑瘦小的身軀和小母馬一起消失在雪的盡頭。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想冒險給家里打個電話。妻子和女兒也許還沒起床。但手機早已經(jīng)沒有電池。我狠狠地把手機砸在雪地里。一只老鷹從山頂掠過,發(fā)出一聲低鳴。我開始悔恨,一個人捶胸頓足,用最惡毒的話咒罵自己,最后在這個空曠的山谷里嚎陶大哭。我想,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徹底崩潰。
然而,奇跡像海市蜃樓般出現(xiàn)。格桑出現(xiàn)在視線的盡頭,慢慢地清晰,馬背上,除了格桑,還有一只箱子。毫無疑問,那是我的箱子。她居然追回來那只箱子了!
格桑跳下馬來,衣服已經(jīng)沾滿污泥。箱子也臟
兮兮的,她用衣服去擦拭,箱子更臟了。我試圖站起來迎接箱子,但右腿根本無法動彈。格桑把箱子送到我的面前。我先是掂量了一下,還是沉甸甸的,趕緊查看。鎖被撬壞了,肯定被打開過了。
“他們把箱子扔到了路上?!备裆Uf。
我趕緊打開箱子,傻了眼。里面全是衣服,我的衣服。一套黑色舊西裝、一件灰色羊毛衫、一套花白色絲絨睡衣、一本《歐洲城市史》、一只橘色飛利普剃須刨。衣服散發(fā)著我的氣味,書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我的閱讀隨想,剃須刨里還殘留著我的堅硬的胡須。這確實是我自己的東西,怎么會跑到箱子里去呢?我冷靜地想,終于想起來了,這只箱子不是什么房地產(chǎn)商送的,是妻子給我買的。那天她知道我要出差了,便幫我收拾好衣物放在箱子里,還把它放到了我的車上,似乎她還叮囑過我,箱子的開鎖密碼是我手機號碼的后六位數(shù)字!后來由于特殊原因取消出差,那箱子就一直擱在車上。出逃前,有一天妻子還有意無意地問起,箱子呢?我以為她察覺我“受賄”,心里不禁一慌,正好手機響了,我轉(zhuǎn)身接聽電話,掩飾過去了。
我竟然提著自己的箱子倉皇逃竄!我真瘋了!
格??吹轿移铺闉樾?也自豪地笑了:“我早就看出來,他們兩個不是游客,不是什么好東西,你就不應(yīng)該跟他們一起?!?/p>
我拉著格桑的手,不知道說什么,竟一把將她拉倒在我的懷里,緊緊地抱住她,淚水嘩啦地流到她的臉上,并很快凝結(jié)成薄薄的冰片。
我就經(jīng)常這樣抱著女兒,甜蜜蜜的,有時通宵達旦。
后來。格桑把我扶上了小母馬。我伏在馬背上,她輕輕地揮動著馬鞭,吟喁起我已經(jīng)熟悉的小謠曲,我們像一對相依為命的父女,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真相查明。事情簡單、幼稚得令人難以置信和羞于啟齒。那天打電話給我叫我“快逃”的人并非檢察院的同學(xué),而正是臭卵!趙忠誠才是這一切的背后策劃者。臭卵和黑狗都沒有逃脫,在邊境被邊防戰(zhàn)士抓獲。黑狗根本沒有殺過人,他犯過最大的罪行是欺騙過十三個女人上床,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周游全國;臭卵也不是做國際貿(mào)易的,更不是什么蛇頭,他只是A市的一個小混混,多年前在國有機械廠干過維修工,去年曾經(jīng)為趙忠誠修理過熱水器和煤氣爐,因為和趙的老婆同一姓氏而暗稱趙為姐夫。
現(xiàn)在,我還在A市,已經(jīng)成為一市之長,人們茶余飯后雖然常常拿我的荒唐故事作為取樂的談資,但碰面的時候他們都親切地稱我為司徒市長,并且沒有一點鄙薄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