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國冰
摘要:本文對《王蒙活說<紅樓夢>》提出三點質(zhì)疑,認(rèn)為:一,情僧不是賈寶玉,《情僧錄》者,即空空道人將《石頭記》加以抄錄也。二,“庚辰本第94回、116回回目”的說法不能成立,因為庚辰本的最后一回是第80回。三,林黛玉所說的“不是東風(fēng)壓了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了東風(fēng)”,其原意并非“不是氣管炎(妻管嚴(yán))就是大男子主義”,而是:不是妻壓了妾,就是妾壓了妻。
關(guān)鍵詞:《王蒙活說<紅樓夢>》;質(zhì)疑
中圖分類號:G256.2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 673-2111(20081 08-047-02
《王蒙活說<紅樓夢>》(作家出版社2005年5月出版;下文簡稱《活說》)應(yīng)該說是一部好書。它的作者憑著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與較廣闊的學(xué)術(shù)視野,突出一個“活”字,對《紅樓夢》的人物形象、思想內(nèi)蘊與藝術(shù)技巧等作了一些頗有見地的解析,很能給人以啟迪。但也許是由于特別著力于“活”的緣故,有些解析卻與文本矛盾,令人讀來頗感困惑。筆者提出其中的三項,向作者與專家請教。
《活說》“關(guān)于書名”寫道:
“情僧錄”是十二釵的另一面,與十二釵互為對象,從情僧(即賈寶玉)眼里看出去,是“十二釵”,從十二釵眼里看出去,只有一個寶玉。(p.4)
這里將情僧說成就是賈寶玉,將“情僧錄”說成就是‘寶玉錄”,有違《紅樓夢》文本原意。《紅樓夢》第一回講該書緣起,在敘述那塊無才補天的石頭,借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之助,下凡經(jīng)歷了花柳繁華、溫柔富貴,又回到無稽崖青埂峰下以后,接著寫道:
“后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叢這大荒山青埂峰下經(jīng)過,忽見一塊大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zhèn)?
詩后便是此石墮落之鄉(xiāng),投胎之處,親自經(jīng)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齊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jì),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p>
(于是,石兄即石頭與空空道人,從“朝代年紀(jì)、地輿幫國失落無考”談起,進行了一番討論。石兄說了他的故事的許多好處——其實是曹雪芹借石兄的口吻,說出了自己的小說美學(xué)思想——然后,石兄歸結(jié)到他的故事是很值得“記去作奇?zhèn)鳌钡?。末了問空空道人?“我?guī)熞鉃楹稳?”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zé)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guān)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蚝敛桓缮鏁r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白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P.1.6)
如上敘述無疑是“小說家言”。這番“小說家言”顯然是作家的杜撰,不能用事實來印證的,然而,它以“小說家言”的“邏輯”告訴讀者:——
石頭是物化的賈寶玉;賈寶玉是人化的石頭;石兄則是石頭的擬人化。石兄記于大石之上的賈寶玉的身前身后事,即《石頭記》。《石頭記》者,石頭對自身經(jīng)歷之記敘也。此乃《紅樓夢》的起源或雛形。
按“該書緣起”的說法,石頭或石兄,是小說的原創(chuàng)者,所寫的內(nèi)容是他下凡人化為寶玉十九年的經(jīng)歷。他與十二釵可說是互為對象。
空空道人則只是《石頭記》的抄錄者。高鶚續(xù)書第120回還特與第1回相呼應(yīng),寫了空空道人將所抄《石頭記》交給悼紅軒中的曹雪芹的故事??湛盏廊顺洝妒^記》以后,“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白色悟空”,遂改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肚樯洝氛?情僧(即空空道人)將《石頭記》加以抄錄也。情僧不是原創(chuàng)者,不過是抄寫并將它攜入凡間者。這是《百頭記》從青埂峰下傳播到塵世的中間環(huán)節(jié)。
易名為情僧的空空道人,既然只不過是一個將《石頭記》抄錄下來并轉(zhuǎn)交給曹雪芹的抄錄者與傳播者,他與十二釵當(dāng)然不可能互為對象。
賈寶玉確曾是個“情癡情種”,最后是出家當(dāng)了和尚,但《紅樓夢》中并沒有任何一處名寶玉為情僧,我們當(dāng)然更沒有絲毫根據(jù)認(rèn)為那個由空空道人易名的情僧就是寶玉。
《活說》“通靈寶玉”寫道:
“以庚辰本回目為例,第1回、第8回、第25回、94回、116回,回目中都有通靈字樣?!?P.7.)
“庚辰本94回、116回回目中都有通靈字樣”的說法不能成立。因為:《紅樓夢》的版本可分兩個系統(tǒng)。一個是脂本系統(tǒng),至今已發(fā)現(xiàn)的脂本(包括見而復(fù)失的靖應(yīng)鵬藏本)共有十二種。另一個是程本系統(tǒng)。1791年,高鶚將自己續(xù)寫的后40回(也有人認(rèn)為非高鶚?biāo)m(xù)),配上脂本系統(tǒng)的80回,由程偉元以木活字排印,被稱為程甲本。1792年,程偉元、高鶚將《程甲本》細心校改,又排印了一次,被稱為程乙本。此后這兩個母本各派生出了諸多子本。就回數(shù)而言,毫無疑問,凡程本系統(tǒng),全書都是120回。脂本系統(tǒng)呢,總的說來,屬于80回傳抄本。但存留的具體情況卻各有差別:或存80回;或存78回(中間缺兩回);或殘存16回;或殘存4l回+兩個半回;或殘存40回;或殘存2回不等;也有兩種存120回者,則其后40回均系抄配程本的高鶚續(xù)書。至于屬于脂本系統(tǒng)的庚辰本,它存78回,其最末一回是第80回。所以它沒有第94回、第116回,更不可能有第94回、第116回的回目。
可以肯定,《活說》用以為據(jù)的那個版本決不是庚辰本。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采用庚辰本為底本,以其他各種脂評抄本為主要參校本,以程本及其他早期刻本為參考本,歷時六年進行校勘,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于1982年出了一個新的版本?!痘钫f》用以為據(jù)的,可能是該版本,或該版本的修訂本,但它們顯然都已不能被簡單地稱為庚辰本了。
《活說》“題材的混沌”寫道:
“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這句話最早也是林黛玉說的,薛蟠娶了老婆夏金桂以后兩人經(jīng)常吵架,把香菱也裹在里邊,一直吵到薛姨媽、薛寶釵那里,林黛玉聽了以后居然對家庭生活發(fā)表了這樣一種非常入世的、非常煞風(fēng)景的總結(jié)。這不大像是林黛玉講的,林黛玉本是一個只知作詩談情的。然而書上確實是這樣寫的,說大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意思似乎是不是“氣管炎(妻管嚴(yán))”就是“大男子主義”。(P.184頁)
林黛玉這句話,自從被毛澤東用來說明東方與西方力量消長與對比的變化以后,可說是家喻戶曉。但它本來的含義卻為許多人所不知。原文出自《紅樓夢》82回。為了弄個明白,不得不多摘錄幾旬原文:
且說寶玉上學(xué)之后,怡紅院中甚覺清凈閑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包兒……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里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著罷?!币蛴中Φ?“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里說我們什么來著。”紫鵑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話!我們說寶二爺上了學(xué),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襲人道:“你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么過!”巴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摈煊窠又?“他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里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摈煊駨牟宦勔u人背地里說人,今聽此話有因,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fēng)壓了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了東風(fēng)?!币u人道:“做了旁邊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負(fù)人呢。”(P.1180——1181)
襲人從鳳姐逼死尤二姐、金桂作踐香菱,聯(lián)想到自己作為妾的前途,擔(dān)心黛玉將來成為寶玉的妻以后,也如鳳姐對待尤二姐、金桂對待香菱一樣對待自己,所以去探黛玉的口氣。黛玉覺得襲人“此話有因”,便道:“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fēng)壓了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了東風(fēng)?!痹掚m委婉,意思卻明白:妻妾之間,不是妻壓了妾,就是妾壓了妻。何以知黛玉所說的“家庭之事”是指妻妾間的事呢?一則,黛玉這些話是對襲人提出的關(guān)于鳳姐與尤二姐、金桂與香菱們妻妾關(guān)系問題的回答;二則,從襲人對黛玉的回答不予認(rèn)同也可看出。襲人的不予認(rèn)同也說得委婉,她所說的“旁邊人”就是妾,“人”即是妻,卻都未明言。意思是,做了妾“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欺負(fù)妻呢。在這里,林黛玉與襲人兩人的對話,都完全沒有涉及到賈璉與風(fēng)姐的關(guān)系、薛蟠與金桂的關(guān)系,也就是完全沒有涉及到丈夫與妻子之間誰占上風(fēng)誰處弱勢,因而與所謂“不是氣管炎(妻管嚴(yán))就是大男子主義”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