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星丞
(華南師范大學 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體育競技致?lián)p行為“排除犯罪性”事由
潘星丞3
(華南師范大學 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競技致?lián)p行為“排除犯罪性”事由不限于“正當化事由”,而應包括阻卻構(gòu)成要件事由、阻卻違法事由、阻卻責任事由3類,以適應競技致?lián)p行為的不同情況。對抗性競技輕傷行為,可因“被害人承諾”阻卻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非對抗性競技傷亡行為,可因“自赴風險”阻卻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對抗性競技(重)傷亡行為,若未犯規(guī),可因“正當業(yè)務行為”阻卻違法性;若犯規(guī),仍可能因欠缺責任能力、故意過失或期待可能性而阻卻、減輕責任。
體育法學;競技致?lián)p行為;排除犯罪性;阻卻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
體育競技致?lián)p既可能發(fā)生在對抗性競技(如拳擊、籃球賽等)中,也可能發(fā)生在非對抗性競技(如F1比賽、越野賽等)中;既可能出現(xiàn)在由體育機構(gòu)舉辦的正規(guī)比賽中,也可能出現(xiàn)在學校體育、群眾性運動等非正規(guī)比賽中。競技行為雖致人傷亡,刑法上卻不視為犯罪,其“排除犯罪性”(“出罪”)事由是什么?何種情況下才能“排除犯罪性”?各國的作法并不一致。我國對此研究不多,基本上是照搬外國刑法理論,但誤解頗多;實踐中對于競技致?lián)p行為是否構(gòu)成犯罪的尺度也不統(tǒng)一。為此,本文擬立足于本土刑法資源,結(jié)合體育競技特點,以時下流行的“三階層”理論為范式,對競技致?lián)p行為的“排除犯罪性”事由進行梳理,以期澄清誤解,促進探討,并有利于體育事業(yè)健康發(fā)展。
我國學者往往將競技致?lián)p行為的“出罪”與“正當化”等同[1],將競技致?lián)p行為的“排除犯罪性”事由稱為“正當化事由”[2]或“正當化根據(jù)”[3],并直接套用國外刑法的“正當化”理論,卻忽視了中外犯罪論體系不同,導致以偏概全。
大陸法系采用“三階層”犯罪論,一行為只有順次經(jīng)過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違法性、有責性的評價才能“入罪”;相應的,其“出罪”事由可分為3類:阻卻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事由、阻卻違法性事由、阻卻有責性事由?!罢敾掠伞敝皇瞧渲械淖鑵s違法性事由。我國通常采用“四要件”犯罪論,認定犯罪是一次性評價過程。①在傳統(tǒng)的“四要件”體系下,“出罪”事由被統(tǒng)稱為“排除犯罪性事由”[4]707,其內(nèi)部不作進一步劃分。雖然近年來我國也有學者將“排除犯罪性事由”稱為“正當事由”[5]380,但這與國外專指阻卻違法性的“正當事由”不同??梢哉f,相對于我國的“正當事由”(排除犯罪性)而言,國外刑法的“正當化事由”(阻卻違法性)是下位概念,二者處于不同層級。
如果以國外的“正當事由”(阻卻違法性)作為我國的“正當事由”(排除犯罪性),就遺漏了其他兩類“出罪”事由:阻卻構(gòu)成要件事由和阻卻責任事由,從而難以將競技致?lián)p行為全面“出罪”。為與國外“正當事由”區(qū)別,文中采用“排除犯罪性事由”的概念。
我國學者忽視了中外的“正當事由”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在討論競技致?lián)p行為的“出罪”事由時,直接套用國外的“正當事由”,從而將阻卻違法性作為“出罪”的唯一標準。如:(1)有觀點認為只有“正規(guī)性”比賽才能排除犯罪性[6]。這樣,由民間自定規(guī)則的比賽項目(如扳手腕、撥河、五人制足球),以及一些群眾性比賽(如學?;蚬M織的籃球賽),在發(fā)生傷亡時,都不能排除犯罪性[7]。這一結(jié)論顯然讓人難以接受。(2)有觀點認為只有遵守比賽規(guī)則才能排除犯罪性[2]。但競技規(guī)則旨在促進公平競爭,而不以保障運動員安全為重點,這與重在保障安全的交通規(guī)則完全不同。故輕微犯規(guī),在激烈比賽中是無法避免的,即使造成傷亡,也不可歸咎[8]71;反之,如利用規(guī)則故意傷害對方,仍不排除犯罪性。(3)阻卻違法性是從法益比較上“出罪”,多適用于對抗性競技。我國研究也多限于對抗性競技致?lián)p,但非對抗性競技致?lián)p并不少見(如F1車賽),實有探討之必要。
與“三階層”犯罪論相對應,上述3類“出罪”事由也具有階段性,各類事由距離犯罪成立的遠近不同,刑法對之的態(tài)度也不同:(1)阻卻構(gòu)成要件事由在第1階段即排除犯罪性,表明該行為并未忽視構(gòu)成要件的警示作用,不具有刑法意義上的重要性,刑法對之“放任”,甚至“鼓勵”。(2)阻卻違法性事由,是認定一行為符合構(gòu)成要件,后再于違法性的檢驗上給以正當評價,這等于承認該行為違背了刑法的警示,更接近于法益的破壞,或至少認定該行為是社會所不樂見[8]67,但刑法為了更高的法益而“容忍”之。(3)阻卻有責性事由,它表明一行為在前兩階段均可“入罪”,直到第3階段才“出罪”。這樣的行為忽視了刑法警示,并已侵害法益,是對社會有害的,只是由于行為人自身的特殊原因,刑法才放棄對其“人格非難”,是不得已而“寬恕”之。
但現(xiàn)有研究忽視“出罪”事由的類型劃分,只是統(tǒng)稱為“正當事由”,以致無法正確評價各種競技致?lián)p行為:(1)有些行為已阻卻構(gòu)成要件,卻要到違法性評價階段才能“出罪”,等于表明:立法者對于該競技致?lián)p行為是不歡迎的,只是為了體育事業(yè)才“容忍”它,使之“勉強”合法化。這樣,選手在比賽時,要特別顧慮可能的危險性,以免超出“容忍”界限,這種運動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實際上,體育競技中的輕微傷害(如拳擊),與比賽的精彩程度相應,觀眾樂見,被害人也無異議,對此,刑法應持肯定態(tài)度。(2)有的競技致?lián)p行為雖超出了“容忍”限度,不具社會相當性,但如果一律處罰,而不考慮能否期待運動員在激烈對抗中保證對方安全,就忽視了競技的特殊性,同樣不利于體育事業(yè)的發(fā)展。
構(gòu)成要件是立法者預想的犯罪類型,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是成立犯罪的首個條件,如該條件被阻卻,說明該行為是刑法所不重視的,直接排除犯罪性,而無需討論其違法性和有責性。競技伴隨著風險,而且競技越激烈越精彩,風險就越大,人們有時甚至用致?lián)p的程度來衡量賽事精彩的程度??梢?,對于一定的競技致?lián)p,人們(包括被害人)是“放任”甚至“鼓勵”的,正因為該類行為存在構(gòu)成要件阻卻事由。
1)被害人承諾——適用于對抗性競技中的輕傷行為。
對抗性競技,如拳擊、足球等,輕微傷害在所難免。雙方都渴望一場激烈的比賽,對于輕傷結(jié)果毫不介意,可視為“被害人承諾”。這樣的輕傷行為當然沒有違反刑法的“警示”,因此,“被害人承諾”阻卻了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對此,應注意幾點:
(1)對重傷能否承諾?“被害人承諾”不適用于重傷行為[9]。本文贊同這觀點,并認為,競技中也不存在對重傷的承諾。因為,被害人對侵害行為承諾,并不意味著對侵害結(jié)果也承諾。如被害人明知他人酒后駕車是危險的,仍然乘坐該汽車,后來發(fā)生了傷亡事故的場合,由于被害人沒有就所發(fā)生的傷亡結(jié)果表示同意,對于該駕駛員不能直接按照被害人承諾原理而認定其行為不構(gòu)成犯罪[10]197。同理,運動員雖冒險競技,但不能認為其對重傷作出承諾;相反,運動員都極力避免自己受到重傷(即使在拳擊中)。當然,對于輕傷,可推定運動員是不介意的,符合承諾法理。
(2)是否要求遵守比賽規(guī)則?競技規(guī)則重在促進公平競爭,而不以保護人身安全為重點。輕微犯規(guī)在激烈比賽中無法避免,當然應在承諾范圍之內(nèi),如倒地鏟球未碰到球先碰到對方。如果犯規(guī)根本無助于比賽,那就是故意傷人了,就不能排除犯罪性,如球根本不在對方控制范圍,卻鏟球傷害對方。
(3)未成年運動員的承諾有無效力?有人認為,被害人承諾不能適用于未成年的運動員[2]。其實不然。雖然未成年人不能完全理解承諾的意義,但放棄自己可以支配的權(quán)利,終非訂立契約(如購屋或貸款),因而無須嚴格看待,要求承諾者有民法上的行為能力[8]92,只要對所承諾的事項的意義有理解能力即可[11]。而且,未成年運動員的對手也多是未成年人,還可因欠缺責任能力而阻卻犯罪。
(4)被害人承諾是阻卻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還是阻卻違法性?這個問題在理論上存在爭議。德國學者格爾茨將被害人承諾分為“合意”與“同意”,“合意”排除構(gòu)成要件的該當性,而“同意”則屬于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的阻卻違法事由[12]。但這一分類日益受到反對。反對者認為,合意與同意均排除構(gòu)成要件的成立[13]。因為,法益是保護個人的自由發(fā)展,當一個行為是出于法益持有人的處置,就沒有法益侵害可言,無損于自由的發(fā)展,而是自由發(fā)展的表現(xiàn)[14],因而不該當構(gòu)成要件。本文同意這一觀點,競技中的輕微傷害,是激烈對抗所不可避免的,而激烈的競技是值得喝彩的,哪里需要找一個“借口”去排除違法性?
2)自赴風險——適用于非對抗性競技中的傷亡行為。
非對抗性競技中的傷害不是來自對手,而是來自被害人自己,如馬拉松賽中猝死、F1比賽事故等。這種結(jié)果之所以不能歸咎于賽事的組織者,并非由于“被害人承諾”(因為不存在加害人,生命危險也不能承諾),而是“自我危險行為”,也稱“自赴風險”。詳言之,運動員雖未對危險結(jié)果承諾,但清楚知道可能的危險性,出于自由意愿,決定自己的危險行為,對于結(jié)果的發(fā)生,已非構(gòu)成要件的效力范圍所能掌握,從而阻卻構(gòu)成要件該當。不但組織者的組織、鼓動行為不該當構(gòu)成要件,其他人的幫助行為也可阻卻構(gòu)成要件,例如,為飚車手改裝機車,加大馬力,飚車手死亡,同樣不可歸咎于改裝的危險行為[8]70。
不難發(fā)現(xiàn),論文在討論構(gòu)成要件阻卻事由時,運用了客觀歸責理論??陀^歸責理論是實質(zhì)的構(gòu)成要件理論[15],該理論認為:只有當一個行為(1)制造了法所不被容許的風險;(2)這個風險在具體的結(jié)果中實現(xiàn)了;(3)這一結(jié)果存在于構(gòu)成要件的效力范圍內(nèi)時,由這個行為所引起的結(jié)果,才可歸責給行為人。如不符合這3個條件,就阻卻構(gòu)成要件該當。自從客觀歸責理論問世之后,“如同解決刑法總論問題的魔杖,成為超級理論延續(xù)至今”[16]。在以上阻卻競技致?lián)p行為構(gòu)成要件的事由中,“被害人承諾”是條件(1)的下位規(guī)則,表明行為人并未制造法所不允許的風險;“自赴風險”是條件(3)的下位規(guī)則,表明因果進程不在構(gòu)成要件效力范圍內(nèi)。
所謂違法性,就是行為為法所不允許的性質(zhì),違法性是繼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后的犯罪成立條件。如競技致?lián)p行為該當構(gòu)成要件,表明該行為是立法者所預設(shè)的犯罪類型,不應“鼓勵”或“放任”,但仍可因阻卻違法性而被社會“容忍”。違法阻卻事由,也稱為“正當化事由”或“容許事由”,如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正當業(yè)務行為等均是。它可分為法定的違法阻卻事由與超法規(guī)的違法阻卻事由。超法規(guī)的違法阻卻事由,是刑法規(guī)定之外、事實上被公認的違法阻卻事由。
這些事由為什么能阻卻違法性?這就是違法阻卻事由的原理(或本質(zhì)、根據(jù))。對此,有:(1)目的說(國家許可說),認為違法性的實質(zhì)是違反國家承認的共同生活目的,如果行為是達到國家所承認的共同生活目的的適當手段,則阻卻違法性;(2)法益衡量說(優(yōu)越利益說),認為違法就是法益侵害,法益沖突時,為了較大法益而犧牲較小法益,可阻卻違法性[17];(3)社會相當性說,認為在歷史地形成的社會倫理秩序的范圍內(nèi),即使存在法益侵害,也不違法[18]。還有學者主張,阻卻違法事由的根據(jù)不是一元的,而應當是多元的,即將以上幾個原理結(jié)合起來作為違法阻卻事由的根據(jù)[19]399-400。
1)確定競技致?lián)p行為違法阻卻事由的考慮因素。
(1)違法阻卻事由及其原理的層次性不能混淆。違法阻卻事由及其原理是不同層次的概念,原理是上位、抽象的理論,不能直接適用于具體案件;事由是下位、具體的行為類型,可適用于具體案件。一個原理可以為多個事由提供理論依據(jù),一個事由也可用不同的原理來說明。
但我國學者在討論競技致?lián)p行為時,多將這兩個不同層次的概念混淆。如有學者將被害人承諾、正當業(yè)務行為、社會相當性并稱為“正當化根據(jù)”[3],也有學者將被害人承諾說、國家許可說、正當業(yè)務說、正當風險說、社會相當說并列為競技行為的“正當化事由”[2]。實際上,被害人承諾說、正當業(yè)務說、正當風險說分別是德國、日本、俄羅斯刑法中的違法阻卻事由,這3種阻卻事由都可用目的說、法益侵害說、社會相當說的原理來解釋。將兩類不同層次的概念放在一起比較,就像用“顏色”與“紅、藍”比較一樣,存在邏輯錯誤,自然會得出社會相當說“具有較大的包容性”,“在解釋體育競技行為的正當性問題上沒有瑕疵”的結(jié)論[20]。但社會相當說極抽象,難以直接適用,為此,有學者提出“一體兩翼”說,即以被容許的危險理論(其將“被容許的危險”與社會相當性等同)為核心,以正當業(yè)務行為和被害人同意理論為兩翼共同地構(gòu)建競技傷害行為的合法化根據(jù)[21]。這既混淆了概念層次,也忽視了各事由的理論背景。
(2)違法阻卻事由及其原理應立足于本土刑法資源。就違法阻卻事由的原理而言,法益衡量說與社會相當性說之間論爭已久,法益衡量說多以結(jié)果無價值為基礎(chǔ),社會相當性說則與行為無價值親和。孰優(yōu)孰劣,根本無法在競技致?lián)p行為中得到完整的詮釋。法益衡量說因為體育事業(yè)這一更大的法益而將競技正當化,社會相當說則認為競技具有社會相當性而阻卻違法,異曲而同工。如何選擇,需結(jié)合各國刑法具體規(guī)定和基本立場。就我國而言,通常認為犯罪本質(zhì)是社會危害性,因而以社會相當說作為阻卻違法性的原理是適當?shù)?。立法也承認這一點,例如,我國刑法規(guī)定了特殊防衛(wèi)權(quán),防衛(wèi)致死行為可以阻卻違法性,這以社會相當說來解釋是沒問題的,但難以用法益衡量說來解釋。
就具體的違法阻卻事由而言,也應立足于本土刑法資源,以使其有堅實的理論背景。為此,各國都盡量適用法定的違法阻卻事由,適用超法規(guī)事由只是例外。例如,《德國刑法典》第228條規(guī)定:“被害人同意之傷害行為不處罰”,故德國以被害人承諾作為競技致?lián)p行為的“出罪”事由(如前所述,現(xiàn)德國多將此視為“出罪”事由中的阻卻構(gòu)成要件事由)。再如,《日本刑法典》第35條明確規(guī)定:“依照法令或正當業(yè)務所實施的行為,不予處罰。”據(jù)此,日本學者多以“正當業(yè)務行為說”來解決體育活動涉及暴力、傷害的正當化問題[10]192-197。而且,理論上認為:“第35條并非僅限于法令行為和正當業(yè)務行為,實質(zhì)上廣泛地把一般正當行為視為違法性阻卻事由乃是其包含的旨趣?!盵22]321在日本,該條實為阻卻違法性的一般規(guī)定[23],因而也適用于業(yè)余體育運動[24]。我國卻有學者認為:將“業(yè)務”擴大解釋,損害了業(yè)務內(nèi)涵的穩(wěn)定性,動搖了刑法理論的根基[21]。但這種利于被告的擴大解釋,恰反映了日本對罪刑法定原則的尊重。也有學者認為:以社會相當性作為超法規(guī)阻卻事由來解釋業(yè)余體育運動即可,而無須擴大解釋[2]。但如前所述,社會相當性作為違法阻卻事由的原理(上位概念),不是違法阻卻事由(下位概念),不能適用于具體案件??梢?,各違法阻卻事由的適用范圍,與其本土刑法資源相關(guān),不能從我國刑法的立場去評價國外理論,也不能無視我國刑法資源,將不同國家的違法阻卻事由“揉合”在一起“洋為中用”。
2)正當業(yè)務行為——適用于對抗性競技中未犯規(guī)的(重)傷亡行為。
我國法定的違法阻卻事由只有正當防衛(wèi)和緊急避險,顯然都不能適用于競技致?lián)p行為,對競技致?lián)p行為只能以超法規(guī)的違法阻卻事由來解釋。我國刑法理論對于被害人承諾與正當業(yè)務行為均是認可的,而被害人承諾在性質(zhì)上更宜視為阻卻構(gòu)成要件事由,因此,只能以正當業(yè)務行為作為我國競技致?lián)p行為的違法阻卻事由。這種選擇具有合理性:其一,將競技致?lián)p行為視為正當業(yè)務行為的觀點在我國有一定影響[4]821;其二,與競技致?lián)p行為相當?shù)尼t(yī)療行為,在我國也以正當業(yè)務行為說來排除其犯罪性的(而德國則以被害人承諾來說明);其三,我國的被害人承諾無法適用于重傷行為,而正當業(yè)務行為卻能適用;其四,如前所述,我國應以社會相當性作為阻卻違法事由的根據(jù),社會相當性能為正當業(yè)務行為提供更好的理論依據(jù),而被害人承諾重在法益比較,以法益衡量說為根據(jù)更為合適。
由于輕傷行為因不該當構(gòu)成要件已經(jīng)“出罪”,無需再討論,正當業(yè)務行為主要適用于對抗性競技致人(重)傷亡的行為[5]402-403,其“出罪”條件主要有:
(1)業(yè)務正當性,這里的正當性,應根據(jù)社會相當說的觀點來理解,指從社會倫理秩序的觀念來看是正當?shù)?,如,黑市拳賽顯然不具正當性。競技的正當性與“正規(guī)性”不同,不要求必須由國家機構(gòu)組織,群眾性競技也具有正當性;也無須是正規(guī)的比賽項目,一些自定規(guī)則的競技(如撥河)也具有正當性。
(2)業(yè)務合理性,即應遵守該業(yè)務的操作規(guī)程和規(guī)章制度。具體到競技,則要求遵守比賽規(guī)則(這與被害人承諾不同)。我國學者馬克昌[4]821也認為:體育競技屬于正當業(yè)務行為,運動員只要遵守了有關(guān)競賽規(guī)則,非故意致人傷殘,就排除犯罪性,不負刑事責任。
(3)業(yè)務目的正當性,即不能借從事正當業(yè)務而進行有害于社會的活動。具體到競技中,要求致?lián)p行為出于比賽目的。否則,即使未違反比賽規(guī)則,仍不一定排除犯罪性,如在毫無必要時利用足球中“合理沖撞”規(guī)則故意傷害對方。
所謂責任,指“因行為人雖能放棄但未放棄違法行為,而對其所進行的人格非難”[25],是對行為人良知的譴責。成立責任必須具備如下要素:(1)責任能力;(2)故意、過失;(3)期待可能性。欠缺責任要素,則阻卻責任;同時,責任還有“大小”的問題,除了阻卻責任,還存在減輕責任的情況。如某項競技致?lián)p行為進入有責性評價階段,表明該行為該當構(gòu)成要件,是立法者預想的犯罪類型,又具有違法性,難以被社會“容忍”,但仍可能因行為人的人格特征而阻卻責任,被刑法“寬恕”。
能進入責任評價階段的,主要是對抗性競技中犯規(guī)并致人重傷、死亡的行為,依責任要素,此類行為的阻卻責任事由有以下3類:
1)因欠缺責任能力而阻卻、減輕責任。這主要適用于未成年運動員在對抗競技中犯規(guī)致人重傷、死亡的情形。未滿14歲者無責任能力,不承擔責任;已滿14歲不滿16歲者具有限制責任能力,如承擔責任(故意致人重傷、死亡時),亦應從輕或減輕處罰。
2)因欠缺故意過失而阻卻責任。作為責任要素的故意和過失,處于等級關(guān)系之中,故意重于過失[19]727-734。不成立故意,仍可能成立過失;如果連過失都不成立,則阻卻責任。競技致人(重)傷亡的行為多為過失。過失以注意義務為核心,包括結(jié)果預見義務和結(jié)果避免義務[26]。注意義務又以預見可能性為前提,因為沒有預見可能性,也就談不上“應當預見結(jié)果發(fā)生”或“預見結(jié)果發(fā)生以后應當采取措施加以避免”。而對于預見可能性的判斷,應以行為人本人的能力為標準(道義責任論)[27]。運動員在競技過程中,精神過度集中于比賽勝負,對傷亡結(jié)果或其因果進程的預見可能性降低,甚至(激烈比賽時)低至注意義務范圍以外,導致不成立過失。例如,在拳擊比賽中,規(guī)則允許擊打?qū)Ψ降念^的正面部、胸等部位,但不允許擊打?qū)Ψ降男「埂⒑竽X等部位,如果因為對方躲閃而擊中其后腦并致其死亡,雖然犯規(guī)(具有違法性),但可認為拳擊手對這一因果過程并無預見可能性,不成立過失,阻卻責任。當然,也可認為:不能期待拳手在對方躲閃時能立即改變擊打方向,因而不具備期待可能性,從而阻卻責任。但在我國,期待可能性理論尚存在爭議,適用上較為謹慎,因此,以欠缺過失來阻卻責任更符合本土刑法資源。
3)因欠缺期待可能性而阻卻、減輕責任。所謂期待可能性,是指在行為的當時,可以期待行為人能夠作出合法行為的可能性[28]。法律不強人所難,沒有期待可能性時,即使行為人認識到危害性事實,也不能強求其遵守法律,不能進行責任非難。期待可能性在國外多作為超法規(guī)的責任阻卻事由,在我國刑法中也有存在空間,例如,對防衛(wèi)過當行為減輕或免除處罰,量刑中重視犯罪動機等。
期待可能性本意在于對行為人人性的脆弱給予法的救助,應站在行為人個人的立場判斷[22]406,即根據(jù)其自身能力,結(jié)合行為時的具體客觀情況,以判斷是否有可能期待實施其他合法行為。在對抗性競技場合,尤其是激烈的競技比賽中,運動員的期待可能性往往比平時有所降低,從而應免除或減輕其責任。例如,后衛(wèi)犯規(guī)鏟球、羽毛球選手網(wǎng)前揮拍擊中對方頭部等,就應與一般的過失傷害行為相區(qū)別。
綜上所述,競技致?lián)p行為可因如下事由排除犯罪性:對抗性競技輕傷,因“被害人承諾”阻卻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非對抗性競技傷亡,因“自赴風險”阻卻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基于比賽目的且未犯規(guī)的對抗性競技(重)傷亡,可因“正當業(yè)務行為”阻卻違法性;犯規(guī)并致人(重)傷亡的對抗性競技,可因欠缺責任能力、故意過失或期待可能性而阻卻、減輕責任。只有對抗競技中犯規(guī)并致人重傷死亡且無“寬恕”理由的行為才能“入罪”。
注釋:
① “三階層”與“四要件”只是思維方式的不同,而不是犯罪構(gòu)成內(nèi)容上的差異?!八囊闭撾m是我國傳統(tǒng)犯罪論,但近年來主張“三階層”論的呼聲日高,本文也以“三階層”論為分析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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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ounds for excluding the criminality of sports competition induced damaging behaviors
PAN Xing-cheng
(School of Law,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The grounds for excluding the criminality of sports competition induced damaging behaviors should not be limited to “l(fā)egitimatized grounds”, but should also include such three types of grounds as the grounds for excluding important constitutive conditions, the grounds for excluding illegal acts and the grounds for excluding liabilities, so as to adapt to different circumstances of competition induced damaging behaviors. The conformity of important constitutive conditions of a contesting competition induced minor injury causing behavior can be excluded due to “victim commitments”; the conformity of important constitutive conditions of a non contesting competition induced casualty causing behavior can be excluded due to “self taken risks”; the illegality of a contesting competition induced (major) casualty causing behavior can be excluded due to “l(fā)egitimate business behavior” if such a behavior is not a foul, or can still be excluded or liability mitigated due to the lack of liability ability, intentional negligence or possibility of expectation if such a behavior is a foul.
sport laws;competition induced damaging behavior;criminality exclusion;exclusion of the conformity of important constitutive conditions
G80-05
A
1006-7116(2010)04-0013-06
2010-01-28
潘星丞(1973-),男,講師,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刑法學、比較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