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芹
(銀川第十四中學,寧夏 銀川 750021)
雖有學者認為宋代皇權和相權都有所加強,①然而不同階段政治形勢的變化及皇帝權力欲的大小,仍造成皇權與相權的強弱不均。靖康之變,舊有制度一度被打破,南渡之后,宋高宗不得已任用崇尚洛學的趙鼎等人,以應對時勢的變化。但不久他即利用洛學與新學的矛盾,斥退為相的趙鼎及洛學一黨,任用秦檜為相。
一
南宋紹興年間②,依據(jù)士人學術源流判斷政治立場的風氣,由學術領域進一步向政治領域延伸,并成為宋高宗限制相權、鞏固其皇權的工具。
(一)無論是洛學還是新學人士,都以學術淵源作為劃定黨派立場的主要依據(jù)。
《宋史》曰:“如圭師于安國(指胡安國),居正師于楊時,敦復師于程頤,表臣交于陳瓘,其師友淵源有自來矣。故其議論讜直,剛嚴鯁峭,不惑異說,不畏強御,大略相似?!雹鄯度绻缗c胡安國、王居正與楊時、晏敦復與程頤、吳表臣與陳瓘之間,存在密切的師友關系。在仕宦生涯中,無論是范如圭還是胡安國等人,都表現(xiàn)出“議論讜直、剛嚴鯁峭、不惑異說、不畏強御”的一面,這使時人將其政治立場和道德品格的相似,歸因于他們之間的師友淵源。
不僅如此,此期士人還普遍存在二元對立的思維判斷,即非此即彼,我為正統(tǒng)彼為“專門”、“曲學”的判斷模式。《宋史·范如圭傳》曰:“秦檜立建和議,……如圭獨以書責檜以曲學倍師、忘仇辱國之罪,且曰:‘公不喪心病狂,奈何為此,必遺臭萬世矣!’”④秦檜品格不用多論,值得注意的是,范如圭從學術源流出發(fā),指斥其師承新學、“曲學倍師”,進而發(fā)展到對其政治立場、道德品格的評判,最終推導出秦檜“忘仇辱國”的政治表現(xiàn)。
當然,依據(jù)師友淵源劃分政治黨派的風氣,也不局限于范如圭等洛學人士之間,同樣存在于標舉新學的秦檜一黨中。例如紹興十四年(公元1144年)八月二十四日、十月十七日,殿中侍御史汪勃、右正言何若分別上疏,請罷伊川之學。其中,何若曰:“伏望圣慈申戒內外師儒之官,專以正道訓飭諸生,為乖僻之說、虛空幻寂之論者,考選之際,悉皆黜落。如是,則專門曲學不攻而自破。學術既正,則文體自醇。既不陷溺其良心,又不淪胥于異習,則人才之盛、風俗之厚,亦必由此而致矣?!雹莶坏Q洛學為“專門曲學”,視若仇敵,而且將斥退洛學的意義上升到提升士人道德良心、醇化風俗的高度。
(二)紹興初期,洛學成為宋高宗彰顯皇權、博取聲望的工具。宋高宗力圖通過褒獎程頤和重用趙鼎等洛學人士,抬升皇權,重建趙宋皇帝在士民中的聲望。
新學和洛學作為兩大學派,其斗爭從北宋后期一直綿延到南宋紹興年間,并因為皇權、相權之爭而越加激烈。北宋中期以后,王安石新學成為顯學,居于主流地位,張載關學、二程洛學、蘇氏兄弟蜀學都被排拒于主流之外。崇寧之后,自任新黨的蔡京掌權后以學術名義打擊異己,洛學就曾遭到禁毀。李心傳稱:“自崇寧后,伊川之學為世大禁者二十有五年?!雹?/p>
靖康之變和北宋的覆亡,特別是徽宗、欽宗被金人擄去,使皇族聲望大為低落,而高高在上的皇權也一度有所動搖。南渡之后,宋高宗為重樹皇權的威嚴,一面為宋徽宗辯護:“道君皇帝圣性高明,乃為蔡京等所誤。當時蔡京外引小人,內結閹宦,作奇技淫巧,以惑上心,所謂逢君之惡?!雹咭幻嬗譃楸彼胃餐隽韺じ?,并將罪責全部歸于王安石變法和新學推行。紹興四年(公元1134),范沖對宋高宗說:“王安石自任已見,非毀前人,盡變祖宗法度,上誤神宗皇帝。天下之亂,實兆于安石,此皆非神祖之意?!彼胃咦诖鬄橘澩?,曰:“極是,朕最愛元祐?!雹?/p>
出于這種目的,宋高宗在貶黜新學的同時,又抬升洛學的地位,“自渡江后,朝廷次第褒贈元祐諸賢?!雹崴ㄟ^追贈程頤等人,褒揚洛學,收攏士心、彰顯皇權。一時之間,形成了“紹興初崇尚元祐學術”⑩的風氣,特別是在紹興四年九月宋高宗任用趙鼎為相之后,朝堂上下“尊伊川之學,士大夫翕然鄉(xiāng)之”。當時包括趙鼎在內的程門后學人數(shù)眾多,最著者趙鼎、王居正、楊時三人有“伊川三魂”之稱。
(三)洛學人士積極主戰(zhàn),聲勢日盛,妨礙了宋高宗任意行使皇權和《紹興和議》的簽訂,因而遭到打壓。
紹興四年至紹興八年(公元1138),趙鼎任宰相期間,在朝堂內外享有很高聲望,相權有漸強之勢,紹興五年(公元1135)正月趙鼎自言:“宰相事無不統(tǒng),不必專以邊事為得體?!泵黠@有主張相權之意。對于紹興八年宋金和議,晏敦復等一大批有洛學背景的大臣都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抵觸情緒:“伏見今日屈己之事,陛下以為可,士大夫不以為可,民庶不以為可,軍士不以為可。如是而求成,臣等竊惑之?!贝四?,為避免趙鼎聲望進一步高漲,同時也為壓制洛學人士的主戰(zhàn)呼聲,宋高宗罷免趙鼎,用秦檜為相,主導與金謀和的進程。趙鼎等人所推崇的洛學,也理所當然地被宋高宗所拋棄。
其實,棄用趙鼎、禁毀洛學的跡象早在紹興六年就已經顯現(xiàn)。紹興六年(公元1136)十二月壬寅,趙鼎第一次罷相,后十七日即本月己未,左司諫陳公輔上疏請禁伊川之學,高宗“覽臣僚所奏,深用憮然”,于是程門洛學在開禁十年后再次被禁,但趙鼎于次年九月復相,表明此次禁毀洛學的舉動并未得到徹底推行。洛學真正遭到沉重打擊是紹興八年趙鼎再次罷相之后。李心傳《道命錄序》稱:“紹興道學之興廢,系乎趙忠簡之用舍。 ”李氏于嘉熙三年(公元1239)回顧紹興年間學術發(fā)展的走向,認為洛學興廢與趙鼎任相、被貶有直接的關系,其評論切中關鍵。
二
宋高宗紹興年間限制相權的舉措,是秉承趙宋立國之初所確立的家法。但在具體的運作上,以紹興八年為界,前后時期卻有所不同。關于這一點,需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說明。
(一)強化皇權、抑制相權是北宋立國之初奠定的家法國策。
宋太祖通過“陳橋兵變”奪取天下,因此從立國之初,就非常注意朝政決策權的掌控,避免臣子事權高度集中。內患甚于外憂,是宋代各帝立朝治政的核心認識,宋太宗曾對其侍臣說:“國若無內患,必有外憂,若無外憂,必有內患。外憂不過邊事,皆可預為之防。惟奸邪無狀,若為內患,深為可懼焉。帝王當合用心于此。”如何最大限度地維護皇權的鞏固,避免臣下權力過分集中,從而消除威脅皇權的隱患,是其后歷任帝王“用心”之處。
對于作為文官首腦的宰相,從宋太祖開始更是注意分割其權力,避免宰相因在職時間過長而權力膨脹。趙普是北宋太祖、太宗兩朝幾任宰相中權力較重、在職時間較長的一位,他三任宰相,其資歷、聲譽都高人一頭?!端问贰ぺw普傳》記載:“故事,宰相、樞密使每候對長春殿,同止廬中;上聞普子承宗娶樞密使李崇矩女,即令分異之?!贝耸乱嘁娪凇端问贰だ畛缇貍鳌罚骸皶r趙普為相,崇矩以女妻普子承宗,相厚善,帝聞之不悅?!彼翁娌粣偤芎美斫?,北宋前期“中書、門下并列于外,又別置中書于禁中,是謂政事堂,與樞密院對掌大政。天下財賦、內廷諸司、中外管庫,悉隸三司”。中書、樞密院和三司分別獨立執(zhí)掌民政、軍政和財政大權,而作為文官領袖的趙普,與樞密院最高首腦李崇矩結為兒女親家并“相厚善”,就意味著原本獨立的民政權和軍政權存在合流的可能性,這必然使一直致力于分權的宋太祖深加戒懼。所以,他不但通過使宰相和樞密使“分異”于兩地辦公,來預防民政權和軍政權的集中,而且“始詔參知政事與普更知印、押班、奏事,以分其權”,通過另設 “參知政事”即副宰相一職,分割宰相趙普的權力。
(二)趙宋立國后確立的維護皇權、分化相權的一系列權謀和手段,被宋高宗全盤繼承。
對于宋太祖以來歷任皇帝限制相權的種種舉措,宋高宗了然于心,通過宰相的更替,“作斗以散朋黨”。紹興年間趙鼎和秦檜兩位宰相的更迭,則是其策略的繼承與發(fā)揮。紹興四年九月乙丑,“更部員外郎魏良臣、閣門宣贊舍人王繪辭往金國軍前通問,帝曰:‘卿等此行,不須與人計較言語,卑詞厚禮,朕且不憚,如歲幣歲貢之類,不須較?!汲嫉瘸?,遇神武右軍都統(tǒng)制張俊來白事,俊為二人言:‘有探報,金人大舉,今過南京?!痹诒稗o厚禮求和而不得的情況下,宋高宗不得不重用積極主戰(zhàn)的趙鼎等人,以應對金人、劉豫合攻給趙宋帶來的危機。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趙鼎和洛學真正認可與信服。
其后因趙鼎在抗金斗爭中贏得巨大聲望,宋高宗斷然采取了扶持秦檜,抑制洛學人士的策略。他又利用新學來抑制洛學的主戰(zhàn)情緒,利用秦檜來抑制趙鼎的相權,使權力“不下一門,大臣不擁”,以達到朝堂黨派勢力的制衡。趙鼎去職之后,他也不希望秦檜權力過大,危及皇權鞏固:“紹興十四年三月,尹和靜既去,秦檜進呈講筵闕官,因言士人讀書固多,但少適用,或托以為奸,則不若不讀之為愈。上曰:‘王安石程頤治學各有所長,學者當取其所長,不執(zhí)于一偏,乃為善學。’”秦檜紹興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死后,他又更明白地說:“趙鼎尚程頤,秦檜尚安石,誠為偏曲?!笨梢?,實際上他對洛學和新學都不全然信任,也都無明顯惡感。他既利用秦檜斥退趙鼎等人,在一定范圍內縱容秦檜勢力的擴大,又警惕秦檜利用新學、過度擴張其相權,其出發(fā)點是基于平衡朝堂各派勢力、抑制相權、維護皇權的需要。
(三)紹興元年(公元1131年)至紹興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間,宋高宗在宰相的任用上雖然總原則未變,但在具體的實施上卻有所不同。
宋高宗在宰相任用上的原則是相權必須居于皇權之下,為皇權所用:“上諭輔臣曰:‘人主待臣下,當以至誠。若知其不可用,不若罷去。 疑而留之,無益也。 ’”但伴隨時局的變化,以紹興八年為界,在具體方針上明顯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紹興八年以前,采取多位宰相并立或分權執(zhí)政的方針。
南渡之后,民意希望迎回徽宗、欽宗二帝,而此時以康王身份登基的宋高宗帝位并不穩(wěn)固。因此,即位之后,他急需贏得朝野上下輿論的支持和認可,以穩(wěn)固其皇權。而金人咄咄逼人的攻勢和代宋而立的劉豫偽齊政權的存在,都對其政權的鞏固構成威脅。此時宋高宗的處境,如張九成所說:“雖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徒以金人之故,使陛下冬不得其溫,夏不得其清,昏無所于定,晨無所于省?!奔又胃咦谠腔蕛?,沒有經過君主繼承人的系統(tǒng)培養(yǎng),手下也沒有值得信賴的親信可用。所以,在紹興初期,他也只能選擇任用有一定治政經驗的范宗尹、呂頤浩、趙鼎、張浚等人為相。
但在宰相的任用上,宋高宗卻始終不忘祖宗家法,強調權力制衡,采取不使宰相長期在職、多位宰相并立或交替執(zhí)政的策略。紹興二年(公元1132年)四月:“己卯,執(zhí)政奏事,上諭二相曰:‘頤浩專治軍旅,檜專理庶務,當如范蠡、大夫種分職?!笨梢?,南渡之初本屬宰相職權范圍的內政權與軍權,此時在宋高宗的有意操縱下,分屬呂頤浩、秦檜二相。而紹興五年二月,趙鼎、張浚分任左右宰相:“既以邊事付浚,而政事及進退人才,皆付于鼎矣。 ”其分權之舉就更為明顯。
通過上表,可以看到紹興元年至紹興八年間,趙鼎雖任職時間最長,但其任職卻有一次中斷,中斷時間幾近一年,這明顯是宋高宗為避免趙鼎任相時間過長,形成勢力集團而采取的舉措。
第二階段,紹興八年以后,專任贊同和議的秦檜為相。
紹興八年后,隨著金人攻勢減弱和劉豫偽齊政權的覆亡,宋高宗的處境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在位十二年的宋高宗皇權漸穩(wěn),朝野上下對其皇帝之位再無異議。例如紹興九年四月癸亥,御史中丞廖剛奏疏曰:“方兄(指欽宗)為君,則君事之;及己為君,則兄之而已?!北砻鞒紝λ胃咦谧鳛榫鞯膹娏艺J同。此時為了實現(xiàn)與金人媾和、南北分治的意圖,同時也是為了進一步使政由己出,宋高宗棄用趙鼎等人,專任秦檜為相,從而造成了紹興八年至紹興二十五年間秦檜獨相十八年的局面?!兜烂洝份d:“(紹興)八年,趙公免,秦檜獨相,以趙公之門多善士,已深忌之。及決屈己和戎之議,而一時任賢爭之尤力。檜大怒,遂盡斥之。”關于秦檜長期任職所造成的專權,此處不再展開論述。
綜上,南宋紹興年間的學術發(fā)展,因為與皇權、相權之爭糾纏在一起,失去了獨立的地位。但隨著紹興二十五年秦檜的去世,一度非常激烈的相權、皇權之爭暫以皇權勝出而告一段落,宋高宗最終將權力進一步收攬于手中,“紹興二十六年,高宗躬親政事,收攬權柄”。洛學也因為秦檜的去世,以及皇權、相權之爭的緩和漸漸呈現(xiàn)解禁的趨勢:“檜死,士大夫之攻程學者自是少息矣。 ”
注釋:
①關于宋代皇權與相權孰強孰說,學界觀點不盡一致,但近年來宋代相權總體加強的觀點漸為學界公認。具體可參見張邦煒.《論宋代的皇權和相權》,載《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1994,(2);諸葛億兵.《宋代相權強化原因探析》,載《江海學刊》,1999,(3),等等。
②紹興是宋高宗在位期間的年號,宋高宗在位一共三十六年,其間使用了兩個年號,一為建炎(公元1127-1130年),為期四年;一為紹興(公元1131-1162年),為期三十二年(宋孝宗于紹興三十二年六月即位)。其中,紹興元年至紹興二十五年是皇權、相權相爭最為激烈并深刻影響到學術興廢的時期。
③《宋史》卷三八一.北京:中華書局,1977:11753.
④《宋史》卷三八一.范如圭傳:11729-11730.
⑤李心傳.《道命錄》卷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濟南:齊魯書社,1996:304(上).
⑥《道命錄》卷三:299(下).
⑦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九.紹興四年八月戊寅.北京:中華書局,1956:1289.
⑧《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九.紹興四年八月戊寅:1289.
⑨《道命錄》卷三:298(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