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旅游團到達川主寺鎮(zhèn)的時候,是下午五點多。
圓臉的藏族導游普通話不太標準,他告訴大家盡量少活動,多休息,到街上買東西最好結伴。
他不想聽導游絮叨,拿到鑰匙就進了房間。男團員是單數(shù),他給導游提出來自己單獨住,說怕影響別人。其實,他是不想讓別人打擾他。
這一路,他幾乎不說話,大家唱歌講笑話,他從不參與,也不笑。
他不知道怎么會弄成這樣。似乎所有通往未來的路都被堵死了,除了仰望天空一聲接一聲地嘆息,他不知道該做什么,還能做什么。
看到貼在旅行社門口的廣告,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九寨溝,因為那美麗的水。在把兩千塊錢交給了旅行社后,除了幾百塊錢零花錢,一張身份證,一間孤單的屋子,幾樣家具,他在那個城市,真的是一無所有,了無牽掛了。
十月末的川主寺寒氣逼人,他躺在冰涼的床上,頭疼欲裂。走廊里旅行團的人們笑語喧嘩,他們結伴去逛街。他想起那句課文:熱鬧是他們的,而我什么都沒有。他把柜子里的被子也拿過來蓋上,還是冷,腦后像要炸開一樣,他不停地用手去敲頭。
有人敲門。持續(xù)的敲門聲讓他很煩,他起來開了門,是那個圓臉的小導游,笑瞇瞇地站在門外:出去轉轉吧,現(xiàn)在就睡覺晚上會睡不著的。
走出賓館,他朝和主街道相反的方向走去。公路的右邊有幾個小飯店和小商店,左邊是坡度很緩的草地。遠遠的,一群白羊在草地上吃草,沒有一點聲息。對面的山坡上,是一個藏族的小村落,五彩斑斕的經(jīng)幡在微風中飄動。
他在草地上躺下,身邊有一簇黃色的小花,天空陰沉得叫人難過,云層從四面八方壓過來,他轉個身,趴在草地上。
黃昏漸漸來臨,他離開了。他問路邊一個小店的老板娘,哪里有藏刀賣。年輕的藏族女人正在爐子上燉一鍋牛肉,肉湯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她指指他來的方向,用生硬的普通話說:街上有。又指指鍋里的肉:吃不吃?他搖搖頭。門口一個老阿媽端坐著,沉默地望著遠方。
他買了一把藏刀,剛回到房間,導游又敲門,后面跟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是他們團里的。導游說:他和你一起住。
男人很健談,不停地說話,問東問西,問他頭疼不,要不要喝紅景天,要不要喝熱茶。他一直擺弄著那把藏刀,頭也不抬地說:不要。不要。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導游問他是不是買了一把藏刀,他說是。導游讓他把刀交給他保管,說進景區(qū)要檢查的,所有游客買的藏刀都要交給他保管。他狠狠地瞪了同屋的男人一眼,把刀從懷里掏出來,交給了導游。
終于到九寨溝了。他跳下車,那對一路上嘰嘰喳喳的戀人跟著跳下來:大哥,我們一起走。他說不用,女孩說:導游安排的,必須結伴,要不走丟了怎么辦?走吧。
他遠遠地跟著那對年輕的戀人,他想獨自走,一直走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赡菍δ贻p的戀人似乎很聽導游的話,一直在不停地回頭看,看到他離得遠了,就停下來等著他。
每到一個景點,女孩都會發(fā)出陣陣驚呼,把那些驚艷的水指給他看,讓他幫他們拍照,拉著他一起合影。到最后,女孩子干脆讓他和她的男朋友一左一右拉著她的手,女孩嗲嗲地說:大哥,不行,我缺氧了,頭暈,幫幫我。
他只好和她的男朋友拉著她的手。他感覺她的手軟軟的,涼涼的,和他那個一聲不吭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女朋友一樣。他扭過頭看了她一眼,她咧嘴一笑,很抱歉的樣子。
一路走到長海,他趴在木欄桿上,呆呆地望著那一汪清澈的湖水。女孩趴在他旁邊說:這里的水不能碰,都是有神性的。
他暗暗冷笑。他笑女孩說的神性。神在哪里?神看得到他的苦難和絕望嗎?
男孩子拍拍他的肩:走吧,大哥。我們倆任重道遠呢,得把這個小東西拖回去。
他繼續(xù)和男孩拉著女孩的手,走著看著,看著走著。
一路顛簸,一車人又回到那座讓他傷心的城市。
他背起背包剛要下車,導游叫住了他,導游把那把精美的藏刀遞給他:還你的藏刀。我們藏族人佩戴藏刀一是為了裝飾,一是為了切牛肉羊肉。他接過刀,對年輕的圓臉導游說:謝謝。導游在他身后幽默地說:大哥,切肉的時候千萬小心,別切了自己的手。他抬起手沖背后搖了搖。
那對年輕的戀人在車旁等他。女孩說:大哥,再見啊。我們拜見過神了,神會保佑我們的。
他走了。那對戀人,那個中年男人,還有好多剛下車的團員們,當然,還有那個年輕的藏族導游,都微笑著和他揮手告別。
他彎下腰,給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匆忙離去。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