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紫

一、平淡生活中的小意外

我是在午后的陽光里，看到楚秦的。他正靠在一個矮書架上，瞇縫著眼睛看書，表情頹廢，但有一種執(zhí)拗的可愛。

幾乎每個周末我都來博群書屋，午后或者傍晚。這個時候看書的人少，閑散隨意，可以免去我越過汗?jié)n的頭顱去抽一本書的尷尬。原來我來過很多次，都是一些半大的孩子負責(zé)結(jié)賬裝袋，更不知道他才是這里的老板。

一個雪白T恤，洗得發(fā)白的水磨藍牛仔褲，和溫爾文雅的樹脂眼鏡裝扮起來的35歲男人，坐在那檀木色的古舊書架旁，怎么看也是一道風(fēng)景了。他沖了炭燒咖啡，遞給我。

“你喝這么苦的東西?”我皺眉。他搖頭，“我連咖啡也不喝的，是老土，只會喝老茶葉?，F(xiàn)在的女孩子不是都講究情調(diào)嗎?你看樣子也不例外嘛?！彼痈吲R下地打量著我肩上的苗族刺繡鑲銀寬包。我“噗哧”笑了，真是個可愛的老古董男人。他當(dāng)然不知道，我在本市最牛氣的沙諾公司做策劃，每月拿著讓小市民羨慕的薪酬，是名副其實的金領(lǐng)一族。講究情調(diào)不假，我還不屑于那種早已過時的什么“小資”，我是永恒占據(jù)中國男人頭腦的添香紅袖，或者體己狐仙，千嬌百媚地讓人放不下。

唐朝雨擁著我的時候常這么說。

他的手臂上汗毛長勢旺盛，頭頂上的頭發(fā)卻日漸稀薄，逛街時瞅著別的男人頂著一頭蔥蘢，只是嘀咕：智商值得推敲。他的智商絕對超常，可是情商卻是嚴重殘疾。我握著一杯紅酒，問他一個流傳甚廣的情感測試問題——喜歡夜晚的紅酒，還是白天的咖啡?唐朝雨立即思維混亂，頭疼道：“這是什么鬼測試?紅酒咖啡只要在有效期內(nèi)物理化學(xué)性質(zhì)都不會有什么改變，還分什么夜晚白天?!”這就是理科生的慣常生活姿態(tài)，整天講科學(xué)，好像除了他沒人見過科學(xué)似的。如果不是看在他一天給我做一頓茄汁米飯、陳皮醬鴨子的分上，我非拿杯子劈了他不可?？伤麉s愛看《蠟筆小新》，斜躺在格子沙發(fā)上，用毛發(fā)茂密的粗胳膊環(huán)著我的細脖子，大手將我的栗色長發(fā)摩挲亂，一邊道：“小緹，你有什么好，讓我這么著迷?”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我看《蠟筆小新》，你也不讓我省省心。

二、楚秦開始吃醋

日日相對，再洶涌的激情也磨成了無垠的細沙，漫無邊際，一直到天邊。和唐朝雨5年的相愛就是這樣，可我不想說。這些話，如果給他聽到，反而會撫掌大笑：“沙子好啊，適合孩子玩，這說明我們已經(jīng)為迎接一個新生命創(chuàng)造條件了?！被靵y不堪的邏輯，這樣的惡性刺激我已經(jīng)麻木了。這樣的憋悶，還不如撞墻而死來得舒服。

楚秦像扎破重重憋悶的錐子或者不經(jīng)意嗅到的一絲清涼油，清爽，透心透骨的亮堂。偶爾幾句交談，他便知道了我的閱讀偏好，將踏破鐵鞋的書籍?dāng)[在了我恰巧能夠到的格子里。他的白襯衣領(lǐng)上一行青色小字，近看是蘇東坡的“浪淘沙·赤壁懷古”，儒雅的書卷氣流露無遺。這個浮躁的世道，一個渾身浸染古詩詞從容喝杯鐵觀音的男子是多么的珍稀啊，并且他還和俗世日月契合得那么好。如果不是他妻子的一場誤會?；蛟S今生，我就做定了他的紅顏知己。

博群書屋，意外地翻到了自己的一篇稿子。喜不自禁。楚秦道：“書送你了。蘇緹，你得了外財，要請客祝賀才能財源不斷啊!”

坐在名城銀座靠窗的位置上，楚秦身后是高大的梧桐樹。陽光下樹影斑駁，將他小麥色的皮膚映襯得格外光潔。那是屬于成功男人的一種滋潤，誰也不相信他的兒子已經(jīng)上二年級了。談哈利·波特，大衛(wèi)·克菲維爾，不由就談到了中國雜技、唐裝，還有李白、蘇東坡……高腳杯里的酒一次次地滑人喉嚨，綢緞一樣的質(zhì)感，兩眼漸漸就升起了星星。最后，楚秦開著他那輛運送書籍的面包車送我回家。這些我都是后來知道的，唐朝雨眼珠血紅像被激怒的野豬，他還告訴我，我的吊帶裙一根肩帶都滑落了。那個混帳小白臉男人胸前還開了一粒扣子……我笑得岔氣了：理科生哪來這么豐富的想象力?

三、不明就里的淪陷

更讓我吃驚的是楚秦竟然為我收藏起了每篇我發(fā)表的鄙陋文字。有很多是調(diào)侃男人的，楚秦一邊看，一邊壞笑，“蘇緹，想不到你對男人還挺有研究的。單從那些老于世故的文字看，作者分明是老道的情場殺手了?！?/p>

可是我照樣還是對唐朝雨的愚鈍束手無策。當(dāng)我把發(fā)有我文章的雜志扔到他身邊的時候，他懶懶地問：“這些字得有多少錢?”我大怒，“唐朝雨，你就不能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女朋友想些什么?”他一竅不通地拍拍我的頭，“哦?這么大火氣干什么，老夫老妻的，誰還不知道誰胸膛上幾根筋啊?”

我陷進和楚秦的交談里，有一種犯罪一樣的快樂。唐朝雨去深圳出差時，我突然有種解脫釋然感，就像放棄一只風(fēng)干的橘子，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寡情薄義。

楚秦這樣的老古董竟然不會用電腦。當(dāng)他得知我每天大量的時間被電腦謀殺，不可思議地笑了。“我從來不覺得不用電腦會缺少什么?！彼q解道。但是他卻能欣賞我涂得花花綠綠的腳指甲，贊我銀色腳鏈襯得踝骨性感風(fēng)情。當(dāng)我將植物大戰(zhàn)僵尸的游戲演示給他看時，他像小孩子看見玩具一樣雙眼發(fā)光，著急地讓我教他用鼠標。男人跟男人是多么的不同啊!我?guī)缀踝屘瞥赀@只笨熊障了目，喪失多少審美情趣，更何況他心眼小得嚇人，只肯浪費我的美色資源讓它空耗在冰冷的電腦屏幕前。

唉，好男人都是別人的老公!還沒等我感嘆完畢，郝雯雯就尋上門來了。

一千次地聽楚秦說起這個名字——上大學(xué)的時候怎樣為他自殺，結(jié)婚每天怎樣為他熬好蓮子粥等他回家。頭腦里早有個玲瓏別致裊娜娉婷的美婦人模子了。這也是楚秦可愛的地方，不像有些已婚男人逮著個女孩子就傾訴婚姻不幸，家里的黃臉婆怎樣不善解人意，一步步布好由憐生愛的陷阱。可眼前的她實在是太平凡了，撫去楚秦的描述為她鍍上的金光，就像菜市場任何一個拎著鮮魚大蔥的家庭婦女，不風(fēng)情，也不囂張。但她說話卻是驚人的一步到位：“你是蘇緹?真的很漂亮啊!不過再漂亮也要分清自己的東西和別人的東西……”

從小我就這點不好，越明目張膽攔著我的事情，我越一于到底。當(dāng)楚秦又一次讓我教他關(guān)閉游戲窗口的時候，我一把甩開了他，野蠻地將他推了個趔趄。“我哪里過分了?你老婆那樣對我，你連老婆都調(diào)教不好，就不要跑到這里扮什么清高!”楚秦丟下鼠標，一把攥住我的手：“蘇緹，你要有氣就把我的頭打爛吧。打爛吧……”他歇斯底里地抱住我，猛擂自己的頭部。他原來在機關(guān)單位上班，只要和女同事聯(lián)系，他老婆便一路追將著罵下去。她神經(jīng)質(zhì)一樣，老是擔(dān)心別的女人會搶走他，她是愛他的，卻讓他受不了，一次次被迫調(diào)離單位，最后自己開辦書店。他啞著嗓子說，我盡量告訴自己她是愛我才那樣做的……一句話，我的感動山崩地裂。記不清抱了多久，是罪也好，背叛也罷，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我的胸前和楚秦的肩膀都濕了一大片，多久不曾這樣放肆地哭了，甚至忘了自己還會流淚。

四、是否真的心甘情愿

這個排斥電腦的男人很快便被我下載的游戲迷得神魂顛倒，有時我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還在徹夜鏖戰(zhàn)。

唐朝雨打過電話來說已經(jīng)到機場了。1個多月，就這樣彈指過完了。我甚至忘了生命里還有個叫唐朝雨的男人。我要去接他，然后心平氣和地告訴他，我們的緣分盡了。一個月的分別就可以忘記的人，怎么能湊合一輩子呢?

我知道那是殘忍的。唐朝雨雖然木鈍，可面對背叛沒有絲毫的承受力，他一下子就跌在沙發(fā)里了，滿面死灰。

“5年，整整5年……難道就抵不過那個男人的一個月……”他從包里取出一個紅緞面盒子，是個鑲鉆的白金戒指。他像端詳文物一樣看了半晌，一句話不說，扔到窗子外邊去了。我知道我應(yīng)該流一些淚的，哪怕眼眶濕濕也好，可終究不能，甚至連愧疚也只是一瞬間。

猜測楚秦的狀況，他老婆會怎樣呢?跳樓，割腕，上吊，然后楚秦讓我耐心等待或者說僅僅只能給我愛?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患得患失，每天翹著腳，從窗子里看他那輛銀色面包車開過來。

情場得意，生意場就要失意。公司接連幾次的生意談判均告失敗，大量先進的策劃被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公司搶了風(fēng)頭——怎么可能呢?所有的策劃都是根據(jù)詳盡的市場調(diào)查和競爭空白設(shè)計的，怎能輸給這個叫新特森的剛剛起步兩年的小公司呢?總經(jīng)理面色鐵青，將一沓卷宗扔到桌子上：“蘇緹，你自己看吧。公司出大力培養(yǎng)你，你做的策劃純粹是在人家的屁股上跟風(fēng)!”

我兩腮火熱地翻開新特森公司的有關(guān)資料，在重要人物的章節(jié)里，我看到了下面讓我目瞪口呆的字句：楚秦，董事，副總經(jīng)理兼首席市場營銷策劃，1975年生人，北京科技大學(xué)計算機軟件設(shè)計與開發(fā)專業(yè)本科……

我拎著包走出沙諾公司，一步像一年那樣長。在宿舍樓下的磚縫里，一小塊玻璃耀得我正睜不開眼，竟然是那枚鉆戒。記得唐朝雨曾瞅著它說，小緹，這是我準備在婚禮上為你戴上的。陽光那樣毒，我扎煞著手，淚淌了一臉。

后來我才知道，那次郝雯雯上門找我理論，是在家里的床上發(fā)現(xiàn)一件粉色蕾絲胸衣，和一張?zhí)K緹的名片，而那時我們還沒拉過手。以后在街角看到她，一副驕矜的勝利者姿態(tài)，卻只是難過得想哭。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