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民
說實話,我真想不到竟會跟秦小慧住到一起。秦小慧是我的同事。乍聽名字,好像應(yīng)該是個很美麗又很有修養(yǎng)的女人,其實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她矮得像個冬瓜,臉上還長滿了惡心的蝴蝶斑,尤其是走起路來,一扭一扭地,男同事都戲稱是皮球運動。但不可否認(rèn),她的代數(shù)課講得很好,所以縱使在競爭如此激烈的學(xué)院里,她一直都相安無事。
入住那天,我早早把東西搬來了,又很仔細(xì)地把房間整理得干干凈凈,忙碌了大半天,我剛坐下準(zhǔn)備喘口氣,秦小慧來了,大包小包地提了一大堆,就往門口擠。我來不及告訴她要換鞋,她便沖進(jìn)來了,于是地上留下了一長串鮮明的泥土印記。
望著她那雙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生產(chǎn)的舊軍鞋,我愣了愣,但什么也沒說。我只是再次操起拖把,仔細(xì)地抹去她留下的鮮明足印。秦小慧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剛說了句謝謝,便被我擺擺手擋了回去:少來這套,你這號人我見得多了,也不知是上輩子欠了你什么,竟然會跟你住在一起。說完看著一臉窘態(tài)的她,我發(fā)出不屑的冷笑。
翌日,我正在寫小說,秦小慧提了個開水瓶來找我。
小姐,要不要給你打瓶開水?
不用了,我自己買了熱得快,等下就燒。我說。
什么?秦小慧吃驚地連退幾步。一只手把手里的開水票捏得緊緊。天啊,你知不知道熱得快有一千多瓦,這樣天天燒水,那要花多少錢。
這房間里的電費我一個人出了,這總可以了吧?
那不行,說好了兩個人平分的,這是原則,懂不懂,我不能違背自己的原則做事。這么辦吧,熱得快給我,你的開水票也給我,我天天給你提開水。
秦小慧不由分說就從我的包里取走了熱得快,又向我要所有的開水票。以后的每一天,她果然按照她的話去做了,而且很準(zhǔn)時。
但說不清為什么,我對她仍沒有一點好感,相反地,我對她是越來越討厭了,我常常想起在這個世界上,原來女人還有這種活法的。
漸漸地,天氣開始冷了起來。我便考慮著要買一臺洗衣機(jī)了,但當(dāng)我剛說起,她便驚訝地嚷開了,天啊,真想不到你們城里人竟然還有這種想法!
我冷冷地瞅著她。
怎么,難道我說錯了,幾件衣服有什么大不了的,洗洗不就得了,冷水泡泡手,還能強(qiáng)筋活骨。
真想不到還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我嘆了口氣,卻沒吱聲。
要不,我給你洗吧。她見我一臉不高興,語氣也軟了下來。
但秦小慧還是抱了我的衣服去洗了,我阻止不了。待衣服干的時候,我到底是忍不住和她吵了一架。原因很簡單,她把我一件價值八百塊的棉衣折騰得不像樣子了。我賭氣把棉衣向她一扔,便沖出了門。我打電話給母親,說我實在是在這里住不下去了,我情愿到學(xué)校外面的農(nóng)戶家租間房子,我再也不想見到秦小慧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一直不理她。秦小慧也有所察覺,每次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微微一笑,試圖給我說說話,我都假裝沒看見。
一天夜里,我剛寫完一篇小說,正準(zhǔn)備睡覺,秦小慧突然坐到了我床上,小聲詢問:怎么,要搬走?
我不說話。
別走了吧,就算是我做錯了還不行么?至于那件棉衣,我賠,我賠你錢,秦小慧左掏掏右掏掏,摸出了一大把錢。全是些一元二元的零錢,秦小慧很認(rèn)真地數(shù)了數(shù),說:這個月還沒發(fā)工資,這里有一百塊錢,是我這兩周擦皮鞋攢來的,先給你,余下的發(fā)了工資我再給你。
不用了,我冷冷地說,過兩天我就搬走,我已經(jīng)找到房子了,至于那件棉衣,就當(dāng)送你好了。
咱們還算不算朋友?秦小慧抬起頭,一臉的滄桑。
朋友?我驚訝地望著她,想不到一個令我如此討厭的女人竟自始至終一直把我當(dāng)朋友看。我突然想起她為我做的那些事,我有些愧疚了,我又仔細(xì)地看著她,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的那張臉也不至于那么不中看。
她忽然靠在我的肩上哭起來。我慌忙好言相勸,可是我越勸她哭得越兇。好半響,她才止了眼淚,向我倒起苦水來。
原來,她的丈夫在幾年前就因為車禍成了半個植物人,獨生子也才10歲,這個家的重?fù)?dān)就落在了她一個人的肩上,難怪她在學(xué)校里會那么拼命地工作,難怪她會那么省吃儉用,連一雙皮鞋都舍不得買。但縱使如此,她那點微薄的工資還不夠丈夫吃藥的,所以她才會利用一切閑余機(jī)會在社會上找兼職,難怪……
我深深地理解了這個女人,她不過才30出頭,還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可是歲月的風(fēng)霜早已把她磨得不像人樣。她告訴我每次給人家擦鞋人家都喊她作老太太,可是她只得忍住,笑臉相迎。
我忽然想起這么多年來。還沒見過她的丈夫與兒子就提出去她家看看,她顯得有點遲疑,猶豫了片刻還是答應(yīng)了。
于是,在一間破得不能再破的磚瓦房里。我見著了她的丈夫和兒子,都是一臉地瘦,一臉地傻笑。房子里除了兩張床、一張木桌子外。什么電器也沒有??晌疫€是呆了下來,破天荒地在她家里吃了一頓晚飯。雖然只有兩個青菜一個湯,我卻吃得很開心。
出來的時候,秦小慧小聲說:真是對不住,家里沒什么招待的。
我搖搖頭,同情地望著秦小慧,真沒想到,你活得這么苦。
不,我覺得一點也不苦。秦小慧說,比起那些家破人亡的算是很幸福的了,我也很知足。雖說丈夫成了半個植物人。智商也只有七八歲孩子的水平,但至少每天回來的時候,我還有個說話的伴。我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貴,我只希望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就算我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后來,我再也沒想過搬家的念頭,跟秦小慧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自己也真正感到成熟了。以前,我吃肯德雞的時候,以為很多人都會跟我一樣在吃著肯德雞。而不是像秦小慧一樣啃著冷饅頭當(dāng)飯。以前,我在購物店挑著皮鞋時,以為這世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也跟我一樣換鞋如喝茶,而不是像秦小慧那樣十年間就穿著同一雙舊軍鞋過生活。
幸福其實挺簡單,在秦小慧眼里,在我們的眼里應(yīng)該都一樣。大富大貴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只是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就是如此簡單、幸福。我無法忘記這個詞語,就如我無法忘卻這個女人給我?guī)淼恼鸷?。我相信任何一個人只要真正進(jìn)入了她的生活里,都會有和我相同的看法。
秦小慧應(yīng)該算是座豐碑,至少我心里是這么想。
(責(zé)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