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
魏國太中大夫田豫去世那年,他已經(jīng)八十二歲了。彌留之際,他對妻子留下遺囑,說:“一定要把我葬在西門豹的祠堂邊?!甭犃诉@話,妻子面露難色,嗔怪他說:“西門豹是古代神人,葬在他的廟旁恐怕不太合適吧!”田豫明白妻子的苦衷,一定是覺得西門豹一直被當成神人供奉,而他田豫一個凡人豈能與神比肩?難道他田豫真是老糊涂了嗎?
田豫的生命已經(jīng)油盡燈枯,眼神也已經(jīng)迷離,以一個老人慣有的蒼老的聲音,說完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西門豹做的事跟我也差不多嘛,如果人死而有靈,到了那邊他一定和我關(guān)系不錯?!比缓舐?默默地,閉上雙眼。
那年,田豫以太守身份督察青州軍事,與刺史程喜一起共事。程喜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妒賢嫉能是他的強項,經(jīng)常在工作上和田豫對著干,但田豫總是一笑了之,努力維持合作關(guān)系。后來,公孫淵在遼東發(fā)動叛亂,給魏國制造了不小的麻煩,南方的孫權(quán)也暗中派兵積極支持公孫淵的行動。田豫以一場精彩的戰(zhàn)役結(jié)束了他們的聯(lián)盟,立下不世之功,但這卻讓程喜感到如芒刺在背。
程喜絞盡腦汁,終于想到一個打擊田豫的辦法。他了解到魏明帝酷愛明珠,就秘密上表:“田豫雖有戰(zhàn)功而禁令寬弛,繳獲的金銀珠寶量多且價值不菲,但大多被部屬所獲而沒有上交國庫。”
這篇奏折充滿了惡毒的用意,田豫因此沒有得到任何榮譽和封賞。但奇怪的是,田豫并沒有感覺遭到多大損失,生活工作依然如常,依然一臉輕松地上班下班,倒是程喜的心情比往常顯得更糟了。
齊王曹芳在位時,田豫做到使持節(jié)護匈奴中郎將,加振威將軍,領(lǐng)并州刺史,工作中更多的是和邊地胡人打交道。胡人首領(lǐng)看到這位最高長官除了俸祿沒有其他任何經(jīng)濟來源,看他生活清苦,每次都不好意思空手而來,而總是趕上一群牛馬送給他。
這些可愛的胡人讓田豫很感動,但每次他都把牛馬充公?!邦D悟”后的首領(lǐng)再來拜訪時就不趕牛羊來了,待左右的人一出去,首領(lǐng)就跪在田豫面前,把田豫嚇了一跳,正要伸手扶起,只見首領(lǐng)從懷里掏出一包金銀,說:“我見大人清貧,所以前幾次送大人牛馬,而大人卻都充了公。現(xiàn)在秘密地獻上一點兒薄禮,作為大人家資之用。”田豫趕忙扯起寬大的袍袖,接受了這份兒厚禮,并對首領(lǐng)殷勤致謝。
這一舉動讓人對田豫的人品打上了問號,難道他真的別有用心?
可是,首領(lǐng)走后,田豫還是把錢充了公。皇帝知悉此事后,親自下詔褒獎:“春秋時有晉國大將魏絳開懷以納戎賂,當朝有賢卿舉袖以受狄金,皆成美談,朕非常欣慰。”當即賞賜給田豫美絹五百匹。田豫得到這筆“橫財”,非常高興,拿出一半交給自己所在的并州地方財政部門,自己留了一半。這種做法還是可以理解的,田豫應(yīng)該得到公開的嘉獎。
當下次胡人首領(lǐng)再來時,田豫拿出自己的這一半回贈給了首領(lǐng)。田豫就是這樣,他在打磨自己的人格,很誠懇,很用心。因此,田豫的生活一直也不是很富裕,但卻一直活得很坦然。
田豫七十歲那年向皇帝遞了辭呈,要求告老還鄉(xiāng),太傅司馬懿認為他身體很棒,沒有必要現(xiàn)在退休,所以堅決拒收他的辭呈。田豫就鄭重給他寫了封信,說:“年過七十還不肯離職,就像在深夜里還要狂奔不止,這不成罪人了嗎?”(注:當時法律,為了維護晚間治安,夜里是不允許擅自外出的,違者要負嚴肅的法律責(zé)任)于是,堅決請辭。他為自己的官宦生涯交上了最后一份答卷,依然是滿分。
有的人把生命看做一塊海綿,總是盡心竭力地吸水,卻不懂得還要趕緊把水擠掉,才可以讓自己輕松一些。更多的時候,是我們?nèi)藶榈匕言据p盈的生命變得那么沉重。名和利,并非不能追求,但絕不能貪求,更不能苛求。它們就是我們生命海綿里的水,需要隨時更換,敢于放下,才能讓人生保持清新。佛曰:放下,便會自在??芍^一語道破天機。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