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聽雨

姚美麗是楊柳巷的一枝花,可是這枝花很快就要凋謝了。因為姚美麗已經(jīng)28歲了,奔三的年紀了,生活還是無波無瀾的,沒有男人,也對身邊的任何男人都沒有興趣。

很久以前,姚美麗是有男人的。男人叫雷三,和姚美麗家只有一墻之隔,一提起他,楊柳巷的人就會對幾年前雷三光著上身提著褲子被姚美麗的媽拿著菜刀追出三條街的場景記憶猶新。

后來,雷三就消失了,說是外出掙大錢去了,掙了大錢就回來娶姚美麗。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雷三還是沒有回來,一年半載的打個電話回家,廖廖幾句就掛了。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回來,只知道他還活著。

而雷三已經(jīng)很久沒和姚美麗聯(lián)系了。大家都說,雷三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身邊肯定早就有女人了,勸姚美麗別傻等了,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了才是正事。

開始的時候,姚美麗每次都急著替雷三辯解,說雷三不是那樣的人,后來就沉默了、淡然了。她想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才知道雷三是什么樣的人,雷三說了會回來娶她就一定會回來娶她的。

雷三只對姚美麗一個人好。雷三初中畢業(yè)就輟了學(xué),和一幫壞小子混在一起,打架斗毆,成了楊柳巷人人見了都要繞著走的混混?？墒撬廊粚σγ利惡?晚上接姚美麗下晚自習(xí),買豆沙冰給她吃,不說話,只傻笑。

可是那個時候姚美麗不愛搭理他,她長得漂亮,學(xué)習(xí)又好,前途遠大,怎么能跟一個混混在一起呢?她喜歡的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臉白白的,斯文有禮,住政府大院。后來學(xué)習(xí)委員給她寫了一封情書,姚美麗在雷三面前顯擺,雷三臉陰沉沉的,嚇得住別人,卻嚇不了姚美麗。她不知怎么的,就是篤定雷三不會把自己怎么樣。

只是姚美麗不久就發(fā)現(xiàn)學(xué)習(xí)委員在小樹林里和別的女孩親嘴,姚美麗告訴了雷三。第二天早上學(xué)習(xí)委員鼻青臉腫地走進教室,姚美麗嚇了一跳,低下頭心里卻開始偷笑。

她一直知道,也記得,雷三只對她一個人好。所以,她篤定,雷三會回來,并且會回來娶她。

雷三衣錦還鄉(xiāng)的那天,很拉風(fēng)。

一輛銀灰色的寶馬車開進巷子里的時候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住在楊柳巷的都不是什么有錢人,更別說連見都沒見過寶馬這樣的豪華車了。

當(dāng)這輛豪華車停在雷三家門口的時候,雷三媽的表情有點兒呆,然后就嚎出來了:雷三,你個殺千刀的啊!

雷三媽的這一聲嚎,巷子里下棋的、閑聊的、曬太陽的都擁到雷三家門口去了。

雷三媽這一聲嚎,正好讓在家休息的姚美麗聽得一清二楚,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然后,開始沒有節(jié)奏地亂跳。

等她從屋里竄出來站到門口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跳真的是停止了。

雷三笑得很燦爛,一口潔白的牙齒在太陽底下閃著光。但他不是對她笑的,他是對著正從車里鉆出來的一個嫵媚的女人笑的,那女人從車里鉆出來后就直接吊到雷三身上去了。

雷三摟著她,頭也不回地進屋去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其實只要一回頭,他就會看到姚美麗傻站在自家門口。

那天,一墻之隔的雷家人聲鼎沸,從巷頭至巷尾的人都在奔走相告,雷家三小子回來了,那小子發(fā)大財了。

相對于雷家的熱鬧,姚家死寂得嚇人。姚美麗一直很平靜,午飯后看電視做十字繡,然后是吃晚飯,天一黑就鉆進了自己的房間反鎖了房門再也沒有出來。她媽不放心去敲門,姚美麗在門里說,媽,別擔(dān)心,我沒事,我就是累了想早點歇著。

午夜過后雷家的喧囂才一點一點地沉寂下去,而屬于床上的喧囂才剛剛開始。老式房子的隔音效果本就不好,雷三房里吱嘎作響的聲音、男人的喘息聲、女人的呻吟和調(diào)笑聲,姚美麗聽得一清二楚,忍了一天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她想自己真是個傻瓜,天字第一號的傻瓜,雷三早就左擁右抱了,自己竟然還尼姑修行似的等了他6年。

16歲那年,姚美麗和雷三同時在家里“造反”,鬧著要換房間,大人不明就里煩不過就換了,卻沒有想到那是姚美麗和雷三的一致行動。兩個人的房間只有一墻之隔,他們把床搬到了同一面墻下,白天有什么事就在房里吆喝對方一聲,夜里睡不著時就敲墻鬧著玩兒。

那時候,雷三每次都會敲三下,然后等著姚美麗回敲,過一會兒,他再輕輕敲三下。

姚美麗問他敲三下是什么意思,雷三說沒什么意思啊,就是敲著玩的。

然后姚美麗笑笑,像洞悉一切似的,雷三也跟著笑。

有一段時間,品學(xué)兼優(yōu)的姚美麗很不待見雷三,甚至看見他就覺得心里不舒服,因為總會無端地想起小時候光著屁股和他睡同一個被窩的情景,好像自己早早地就被雷三預(yù)定了似的。

學(xué)習(xí)委員的事情過后,姚美麗上了大學(xué),也談起了戀愛,但總是很短暫。雷三依然是個混混,每天黑著一張臉混社會,卻會在姚美麗面前燦爛地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姚美麗洞悉了雷三的心事,也在一場又一場的戀愛之后明白了自己的心早就系在了雷三的身上。

是那年夏天出的事,那天雷三看姚美麗一個人在家,就跑來了。他看著姚美麗的眼睛,說他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總是夢到自己和姚美麗回到了小時候,睡在同一張床上,彼此好奇地探究對方的身體。他很緊張,很興奮,醒來的時候身下濕了一灘。

姚美麗紅著臉罵他流氓,可是接著卻問他想不想看自己左胸上的紅痣長大了沒有。雷三當(dāng)然想看,于是就像風(fēng)一樣把姚美麗卷到了床上,剝了她的衣服和裙子?？墒钱?dāng)他顫抖的手剛剛撫摸上她的胸時,門就被姚美麗的媽踢開了,手里還拿著把明晃晃的菜刀……

這個夜里,姚美麗聽著隔壁房里雷三的喘息聲,流著淚把手指伸進了自己的身體,捅破了那層膜,完成了那年雷三想做卻沒有做成的事情。

不過是一夕之間,素面朝天的姚美麗就變得風(fēng)情起來。她穿吊帶的蕾絲裙子,踩著七寸高的高跟鞋,裊裊婷婷地走過小巷去找男人,然后上床。

她沒有去問雷三為什么食言,她和雷三在家門前照過面,彼此笑笑,然后走開,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動過心用過情一樣。

姚美麗去找的那個男人叫吳棟,在一次打牌認識后他就一直向她獻殷勤。這個男人以炒股為生,賺了些錢,炒股之外的大把時間都用來哄女人上床。姚美麗知道他想和她上床,他比雷三高,比雷三白,可是那時候姚美麗以為自己這輩子只會和雷三上床。

在吳棟的身下,姚美麗把自己開成了一朵最妖艷的花。她攀住他,蛇一樣扭動著腰肢,叫床叫得婉轉(zhuǎn)動聽。吳棟大大地表示意外,他說,沒想到你是個如此悶騷的女人,他說,悶騷的女人最勾魂。

癱軟在床上的時候,姚美麗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淚。那年,如果母親沒有提前回來,她和雷三做完了該做的事,也許結(jié)果就不一樣了吧。

又或者,雷三決定出去掙大錢的時候,自己放下一切跟他走,而不是坐在家里等他回來,和雷三又該會是另一個版本了吧。

可惜生活里沒有那么多的如果,過去了就再也沒有后悔的余地,所以她不會去質(zhì)問雷三的食言,因為質(zhì)問已經(jīng)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她只要,風(fēng)情著自己的風(fēng)情就好。

雷三回家后不久就開了一家美容院,據(jù)說是周邊最高檔的美容院,請的全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那個妖媚的女人每天都在店里坐陣。美容院的樓上就是他們的臥室,據(jù)說裝修得很豪華,很情色,不過雷三倒經(jīng)常住在老房子里,睡在那張和姚美麗在同一面墻下的床上。

倒是姚美麗很少回家了,她幾乎夜夜都在吳棟的床上,與他不知疲倦地糾纏著,仿佛要把這幾年缺失的歡愛全部給補回來。

而高潮后那一滴傷感的眼淚成了她的標簽。

有一次,兩個人完事后靠在床頭抽煙的時候,吳棟說,他有一個絕對可靠的內(nèi)部消息,有一支股票馬上要重組,如果這個時候投錢進去,過不了多久就會翻番。他說,人生有很多機會,就看你能不能把握。

姚美麗看著他,不說話。他平靜地回視著她,眼神不容置疑。良久,姚美麗輕笑起來,說,好。

姚美麗在銀行上班,利用職務(wù)之便挪用個幾十萬,過后再偷偷補上,想來不過是有驚無險。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姚美麗猶豫了一下,然后堅定地點了轉(zhuǎn)帳。

吳棟是一個星期后消失的,手機號碼成了空號,房子轉(zhuǎn)給了別人。連同姚美麗轉(zhuǎn)到他帳上的50萬也一起像水蒸汽一樣蒸發(fā)了。

得知消息后,姚美麗被自己的平靜嚇了一跳,她以為自己會歇斯底里,可她卻是意想不到的平靜。原來潛意識里這個后果早已經(jīng)料到,雖然也想過事情會像吳棟規(guī)劃得那樣順利,可是,她心底卻再也明白不過,那個可能性很小,而上當(dāng)受騙的可能性更大。

和吳棟上床,然后再像個白癡一樣挪用幾十萬給他,這一切不過是加快速度地毀滅自己罷了。

原來,從雷三回來的那一刻,她就已經(jīng)厭倦了這世間的空氣,再也不想要呼吸了?？墒撬辉敢鈩e人說她是因為雷三才死的,不愿意雷三背負良心上的債,所以另選了一條毀滅的路。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回家了,靠在被磨得光滑無比的墻壁上,她好像又聽到了雷三敲墻壁的聲音,敲三下就是代表我愛你的意思,傻子都明白啊。她在微笑中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著藥片。

恍惚中,好像有灼熱的眼淚滴在她的臉上,有人在她耳邊說話,一直說,一直說。

他說他在外面混得很辛苦,沒有文化,只好給人當(dāng)打手,但他在一次打斗中傷了下身,從此再也做不了男人了。他慢慢地有錢,卻不敢回來,因為給不了她幸福。他想時間長了,她會忘了他,會找個男人嫁了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墒撬齾s一直等一直等,為了讓她死心,他只好回來,而那個女人不過是他的合作伙伴。

他說,你不要再做傻事,你一定要幸福,像別的女人那樣結(jié)婚生孩子,因為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在醫(yī)院醒過來的時候,床邊只有母親守著。母親說,那天她回家的時候要不是雷三看她神情不對,硬是撞開了她家里的門,那么連觀音菩薩也救不了她了。

母親說,雷三看了她的遺書,已經(jīng)把那50萬轉(zhuǎn)到她的名下了,雷三賣了車,聽說美容院的股份也賣了。

她一把抓住母親的手,他人呢,去哪了?

母親搖頭,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兒。

后來,姚美麗結(jié)了婚,嫁了老實可靠的男人。她溫婉可人,把小日子經(jīng)營得幸福溫馨。一年后,她生了一對雙胞胎,小兒子跟她姓,她給他取名叫姚雷。姚雷,姚美麗和雷三,她想,自己一定要幸福,只有這樣,遠在天涯的那個男人才會幸福。因為,她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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