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兒

“有一天你會了解,我不過是一個表面風(fēng)光內(nèi)心落寞的男子。”董赫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他將近100平米的辦公室里。沒有開燈,而暮色已經(jīng)悄然漫進(jìn)來。他抱臂看著窗外,棱角分明的臉被憂郁籠罩,就是那一瞬間吧,我想我愛上了他。

之后,除了工作之外,我們成了時常通電話的朋友,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忘年交”——他比我大了整整18歲,在他對我說出文章開頭的那句話之后,我成了他的情人。我們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是在他辦公室的藍(lán)色地毯上,激情過后,他將臉埋在我的胸口,喃喃自語:“我很累、很累,別人只看到我的風(fēng)光,卻沒有人體諒我所承擔(dān)的重負(fù),人在江湖,多少明槍暗箭……有時候我真想放下這一切,去新西蘭,買一片農(nóng)場,做一個農(nóng)夫?！蔽业男脑谀且凰查g被一個男人的脆弱和孤獨擊碎,我再度擁緊了他,說:“我能理解的,我會陪在你身邊,永遠(yuǎn)?！?/p>

做情人和做妻子的最大不同是妻子可以挽著愛人的手走在陽光下,而情人只屬于黑夜。我們不能隨便通電話,不能一起出去吃飯,不能并肩走在大街上……可是也因為這種種不能讓我們的愛更富于刺激,更讓人過癮。

我是個懂事的情人——不要錢、不要名分、不多問、不吵也不鬧。我徹底地付出我自己,并在這種付出中獲得快樂和滿足。董赫喜歡吻著我的額頭叫我“小傻瓜”,也許我真的是夠傻的,所以我將他這句話理解成:這樣委屈你我很心疼。

我想董赫是愛我的。比如在一場新聞發(fā)布會上,他向在座的客戶和記者揮手告別,記者們都贊嘆:“董先生真有風(fēng)度?！敝挥形抑?他揮手只是為了讓我看見他腕上的那只手表——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還有那一次次暢快淋漓的肌膚之親,他在我耳畔的喘息,他擁抱我時的力度,他撫摸我時的觸感,都讓我相信:他,是愛我的。

日子原本就可以這樣繼續(xù)下去,痛苦和甜蜜,委屈與幸福,種種滋味夾雜著,充實而令人興奮。可是,我懷孕了。我想要這個孩子,這是我和我深愛的男人的結(jié)晶,也會是我后半生的寄托。他有資格到這個世界上來,不是嗎?也許他永遠(yuǎn)不會有一個合法的父親,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有能力撫養(yǎng)他,給他好的教育,在他長大以后再告訴他誰是他的父親……我想了很多關(guān)于做一個單身母親種種可以預(yù)見的困難,卻惟獨沒有想到,董赫不同意我要這個孩子,理由是他不能容忍自己的親骨肉生活在別人的有色目光之中。我們第一次起了爭執(zhí),最后他說:“小可,你怎么這樣不懂事?”那聲音冰冷而高高在上,讓我如此的陌生。

最終,我還是去醫(yī)院做了流產(chǎn),獨自一人。我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床上,錐心的痛。董赫直到第三天才來看我,他抱著我,說:“你受苦了?！蔽覍⒛樲D(zhuǎn)到一邊去,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我咬著牙,將一句句埋怨的話活生生地從嘴邊咽回肚里,我告訴自己:誰讓你愛他,既然愛他,你就要承擔(dān)得起這樣的命運。

有事業(yè)的男人自然很忙,這一點我能理解。董赫有限的時間大部分都給了他的事業(yè),剩下的部分七分八分,屬于我的少得可憐。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寓言故事里那個守株待兔的笨蛋,永遠(yuǎn)被動地等在同一個地方,一切聽?wèi){運氣。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來,在他不在的時間里,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那些獨對孤燈的漫漫長夜,我抱膝坐在床上,聽著墻上的鐘一格一格地向前走著,內(nèi)心煩躁不安,像一只困獸,隨時都有咆哮的可能。我漸漸失控,不能自禁地一次一次要求他:“可不可以多陪陪我?”在我第N次向他提出同樣的要求時,董赫對我說:“小可,你一個人的確太孤單了,我不能太自私,如果有合適的男人,我不希望你因為我而錯過?！彼@樣對我說的時候,世界在一瞬間失去了聲音和顏色,我仿佛置身荒原,心以極其緩慢的姿態(tài)往下墜、往下墜……他在說什么?他在說什么?讓我再找一個男朋友嗎?他煩我了?他想退了?他不愛我了?如果他還愛我,他怎么會對我說這種話?他把我當(dāng)什么了?一件隨時可以轉(zhuǎn)讓的物品嗎?我大睜著眼看他,嘴里卻說不出一個字,甚至不能發(fā)出一點聲音。

那之后,我時常會無端地陷入恐慌,就像是末代皇帝,一直以為自己天下在握,卻漸漸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主、什么也控制不了。是那種深深的、沒有著落的恐慌,我能感覺到,他的心正以令我陌生的漠然漸行漸遠(yuǎn)……

接著就是春節(jié)了,無數(shù)的人為了一張火車票想盡各種方法,只為了在這個節(jié)日可以全家歡聚,城市在轉(zhuǎn)瞬間幾乎成了一座空城。我沒有回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怕回家又得面對親朋好友們的老問題:“小可,什么時候?qū)⒛信笥褞Щ貋斫o我們看看呀?”

除夕之夜,我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看著窗外寂寂閃爍的都市霓虹,巨大的孤獨和無助襲擊了我,我給董赫打電話,說:“你來看看我好嗎?我一個人,心里特別特別難受?！彼@然是不高興的:“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今年春節(jié)我要回老家的。”他將電話掛了,我又打過去,他再掛,我再打。如此反復(fù),我像瘋了一樣,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也顧不得尊嚴(yán),流著淚,苦苦求著一個男人:“來看看我,好嗎?”直至他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

大年初一,我決定慰勞一下自己,去地中海茶餐廳吃飯,一進(jìn)門,就看見了董赫,他身邊的應(yīng)該是他的妻子和女兒吧,三個人正頭靠頭對著一本菜單研究點什么餐。他的妻子盤著發(fā)髻,黑色的毛衣,恰到好處地搭配著一條桃紅色的圍巾,她托著腮微笑著,一眼看去就是那種被家庭保護(hù)得很好的女人;他的女兒,有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時不時撒嬌地嘟嘟嘴,似乎在說:“我不想吃這個?！币患胰?丈夫成功、妻子優(yōu)雅、女兒可愛,多么和諧溫暖的畫面!而我,我是什么?我算什么?

在那一刻,我領(lǐng)悟到一個真理:一個男人,他可以對你蜜語甜言,他可以和你纏綿繾綣,但在他內(nèi)心深處,真正在意和看重的,還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和他的家。

我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淚水流了一臉。一直都以為,我是在為一份純粹的愛、一位值得愛的男人付出,在這個前提之下,我三年的青春、三年的犧牲,全都可以忽略不計,然而到頭來我卻發(fā)現(xiàn):一切不過是我自己給自己制造的一場夢境。董赫,他愛過我嗎?或許,曾經(jīng)愛過;或許,從來就不曾,我只不過是他工作之余的一場情感消遣而已。沒有什么比這更能摧毀我,也沒有什么比這更能激起我破壞一切的欲望。

回到家,我拿出紙和筆,給董赫寫了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你騙了我,現(xiàn)在我要你付出代價。我要錢,20萬,否則,我會將那些照片公布于眾。那些照片,是我和他的家居照,我用數(shù)碼相機(jī)拍的,為的是他不來的時候,可以憑借這些照片感覺到他在我身邊。我滿懷著愛意拍了那些照片,而現(xiàn)在,它們卻成了我發(fā)泄恨意的工具,多么荒謬的諷刺!

董赫在收到我的信后約我去他的辦公室,在那間我們有過無數(shù)次魚水之歡的辦公室里,在我將存有那些照片的相機(jī)內(nèi)存卡交到他手里之后,他將一張20萬的支票放在了我面前,神情倨傲。他說:“小可,20萬對我不算什么,我只是沒有想到,原來你也不過是一個這樣的女人?！?/p>

是的,20萬對于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而20萬對于我,更不算什么。我的心傷,我夢想的幻滅,豈是20萬可以補(bǔ)償?shù)昧说?我以為這20萬可以稍稍化解我心里的不平衡,卻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可能,真正因為這20萬獲得心靈安寧的人是董赫,一句“原來你也不過是這樣的女人”,輕易地將我和他割開,將曾經(jīng)的男歡女愛一筆勾銷,他輕輕松松全身而退,而我,卻要在每一個孤單的夜里,像一只受傷的狗,反反復(fù)復(fù)來來回回地舔著傷口。

我輸?shù)檬沁@樣徹底。

然而不管怎樣,生活還要繼續(xù),我只是學(xué)會了自嘲:一直以來,我用近乎自虐式的忍耐,只期望自己能做一個對方眼中完美而脫俗的情人,可是到頭來,在他的眼里,我和娛樂圈里那些拿著所謂的錄音帶去要挾導(dǎo)演的三流女演員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吧?

也許每一場見不得陽光的愛情,總是這樣的,開始的時候純純粹粹轟轟烈烈,可是到最后各自亮出的底牌,無一例外的惡俗不堪。就像是一場盛宴,一路吃下來、吃下來,終也成了殘羹,無可避免,無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