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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也是亮

2010-09-10 07:22周建新
當代 2010年3期
關(guān)鍵詞:蛋子侄兒鄉(xiāng)長

周建新,男,滿族,一級作家,1964年1月生于遼寧興城,著有長篇小說《老灘》等七部,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曾獲過“駿馬獎”、遼寧文學獎和遼寧省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現(xiàn)供職于遼寧葫蘆島市文聯(lián)。

冬日的太陽總是這樣,很懶,很蔫,也很遙遠,吝嗇地守著溫暖。覬覦了很久的寒流,乘虛而入,狂傲地搜刮著遼西走廊。

陳大能蜷著身子,蹲在窗下,褪著袖子,向太陽乞求溫暖。本來,他不應(yīng)該這樣寒酸,身子一轉(zhuǎn),鉆進他的農(nóng)資商店就可以了??山衲瓴恍?屋里沒生火,比外面冷。

不是陳大能燒不起煤,是老婆不讓燒,立了幾次鐵爐子,都被老婆拆了。煤貴到一千多塊一噸,他那個大筒子屋,一冬得燒掉五六噸煤,夠小民小戶活一年了。正是貓冬時節(jié),沒有人急著備耕,商店幾乎是空著,村里村外的閑人把這里當茶館,圍著鐵爐子,嘬茶喝水,吹牛胡侃,以為店里的煤是天上的太陽,不花錢,咋用都行。

老婆趕來,看著呼呼作響的大鐵爐子,眼睛突然像燒紅了的爐蓋子。她拎過一桶水,霹靂般一聲吆喝,一桶水全潑到了爐子上。大鐵爐子炸裂了,裂得七零八落,紅紅的炭火撒了一地,嗆人的青煙隨之而起。人群立刻像遭遇了炸彈,四散而走,他們知道,大鐵爐子不會回來了。

從此,陳大能成了孤家寡人,像普通莊戶人一樣,蹲起了墻根兒。不過,他畢竟不是普通的莊戶人,他買了十幾個大樹墩子,塞在一戶人家的柴火垛里,等到天冷到三九,他會把樹墩子拿出來,在外面燒,到時候,他就會像那堆火一樣,被大伙圍著。

商店是從前供銷社的尖頂子房,很高也很厚實,寒風碰了壁,從房脊上跳過去,越過曬太陽的陳大能,摔到商店前邊的路,變得更加瘋狂,卷起團團黃塵,呼嘯而去。路上,頂風而上的行人,誰也蹬不動自行車了,弓腰駝背,艱難地推車行走。風冷酷得六親不認,就連鄉(xiāng)里的唐秘書也不能例外,撩起他的棉大衣,鼓起他的后背,他推車的姿態(tài)像個大蝦米。

沒被寒風打擾的陳大能,饒有興致地看吹得東倒西歪的行人。

唐秘書看到了陳大能,像紅軍奔到了井岡山,滿臉的歡顏。他丟下自行車,奔了過去,擠在陳大能身旁,呵著凍僵的手,急切地說,有喜事兒告訴你。

陳大能說,金融風暴比他媽的寒流還要猛,我連爐子都燒不起了,有個屁好事兒。

唐秘書賣起了關(guān)子,高低讓陳大能舍出一盒煙,起碼讓臉暖和暖和,才肯告訴。

陳大能懶得把手從袖里拿出來,就讓唐秘書到柜臺里拿。唐秘書也不客氣,拿了最貴的玉溪。唐秘書點燃了煙,順手塞進陳大能嘴里一根,替他點燃了。陳大能吐出一口煙,說,年根快到了,又該讓我捐款了,說吧,這回是啥先進?

唐秘書神秘地把嘴湊到陳大能的耳朵,不是評先進,是選鄉(xiāng)長,秦書記找了一大圈兒,沒找到合適的人,忽然想到你了,讓你當一把副鄉(xiāng)長的差額,這不是喜事兒嗎?

陳大能的表情木木的,眼睛瞅著太陽,好像唐秘書的話是耳旁風,等到把眼睛瞅暈了,他張開大嘴,把眼睛一閉,接二連三地打起了噴嚏,隨后,一轉(zhuǎn)身,鉆進了冰窖一樣的商店。唐秘書想追進店里,陳大能突然把門插死,寧愿挨凍也不出來。

唐秘書大聲問,你是啥意思,這么好的事兒,別人做夢都得不到,你咋這個態(tài)度?

陳大能隔著窗子喊,我不是他媽的一盤菜,誰在鍋里涮一下都行,滾吧,滾吧,要耍,耍別人去。

唐秘書說,這事兒秦書記定死了,怕挨涮也不行,除非你把他脖梗搬過來。

陳大能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打開門,嬉笑著對唐秘書說,問問你媽,你們家選爹不?

唐秘書愣了,想回敬一句,陳大能啪的一聲,把門關(guān)死。唐秘書沒了轍,只好哭喪著臉回鄉(xiāng)里復(fù)命,好在回去的路是順風,遮住了唐秘書的狼狽。

鄉(xiāng)政府混在村子里,一個大院,兩幢平房,又橫七豎八地搭了幾個臨時建筑,若不是門口一紅一黑地掛著鄉(xiāng)黨委和政府的兩塊牌子,讓人以為是個大雜院呢,還不及陳大能買下的供銷社有氣勢。不過,屋里的設(shè)施卻比陳大能的好得多,起碼有暖氣,盡管燒得不很熱,秦書記辦公時也無需披大衣。

披大衣進來的是唐秘書,唐秘書的哭喪臉被寒風凍住了,秦書記辦公室里再暖和,也沒化開他臉上的冰霜。唐秘書說,他不同意,還罵了我。

秦書記愣了下,萬萬沒有想到陳大能會不同意,他焦急地踱起了步,嘴里嘀咕著,他不同意,他居然不同意,他充其量不過是有幾個臭錢的農(nóng)民,讓他做差額,是給他揚名呢,真不識抬舉。秦書記突然停住步子,問唐秘書,你沒告訴他,這是我的意思嗎?

唐秘書的臉忽然化凍了,用乞求的眼神瞅秦書記,說了也沒用,我看他是鐵了心,要不就換個人吧,拿我當差額也行,我不怕丟臉。

秦書記盯著唐秘書,盯了好一會兒,突然冷笑一下,可是我怕丟臉。

唐秘書說,我向天發(fā)誓,保證選不上。

秦書記拍拍唐秘書的肩膀,別著急,副鄉(xiāng)長算個啥,我的位置早晚也是你的。

遼西走廊的冬天,更像孩子的臉,昨天還是寒風凜冽,今天就風息日暖了。

鄉(xiāng)政府的院子一片大亂,村里的婦聯(lián)、鄉(xiāng)里的婦聯(lián),還有村委會的主任、鄉(xiāng)里的計劃生育助理被一個潑婦鬧得束手無策。有人喊著,快去找陳鄉(xiāng)長。

陳鄉(xiāng)長叫陳墨,是陳大能的侄兒,全鄉(xiāng)有史以來學習最好的人,大學剛畢業(yè)就成了省委組織部的選調(diào)生,派到了家鄉(xiāng)當副鄉(xiāng)長。戴著小眼鏡的陳墨急急忙忙地走出辦公室,臉上權(quán)威隨著他的腳步,不知不覺地溜走了。他躲開潑婦的眼神,文縐縐地讓大家按照鄉(xiāng)里的計生政策辦。鄉(xiāng)里的計生政策是土政策,超生就強硬送進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人流。陳墨沒有指定誰負責往衛(wèi)生院送,大家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伸手。

計生助理明知故問,鄉(xiāng)里的規(guī)定是啥?逼得陳墨只好說出強制做人流。計生助理要的就是這話,你潑婦要恨就恨陳鄉(xiāng)長吧,招呼著大家動手。

潑婦生了三個閨女,盼兒子眼睛都盼藍了,好不容易又懷上了,做B超檢查時,被人發(fā)現(xiàn)舉報了,才弄進了鄉(xiāng)政府。她一看小鄉(xiāng)長要讓她斷子絕孫,撿起院里的一根木棍就拼命,嚇得陳鄉(xiāng)長立刻躲在人群后面。

好在院里人多,沒能讓潑婦把木棍掄起來,計生助理見指望不上陳鄉(xiāng)長,又脫不掉第一責任人的干系,就沖鋒在前,把木棍搶了下來。

潑婦沒了武器,又不甘心被送到手術(shù)臺,不顧寒風凜冽,三下五除二地脫光衣服,揚言不讓她生下孩子,就凍死在鄉(xiāng)政府。

陳墨副鄉(xiāng)長才二十三歲,還是個小處男呢,哪兒見過這陣勢,嚇得撒腿就跑了。

這時候的陳大能,早就到鄉(xiāng)政府了,只是陳墨過于緊張,沒發(fā)現(xiàn)叔叔。侄兒的掉頭就跑,大出陳大能的意外,也讓他大失所望。

陳大能突然跳到人群的前面,大聲嚷嚷著,誰有避孕套,趕快給我,百年難得一遇的便宜事兒,這時不占啥時占。

計劃生育助理說,陳經(jīng)理,你是開玩笑吧?

陳大能一臉的嚴肅,這是啥地方?是鄉(xiāng)政府,是最基層的國家機關(guān),是說一不二的地方,誰敢開玩笑?

計生助理的辦公室堆滿了避孕套,給陳大能拿來一大盒子。陳大能從里面抽出一只,用嘴吹鼓,檢查一番沒有漏氣的地方,便開始脫上衣,脫出個赤條條的上身。接下來,他又解開褲帶,拿著避孕套,煞有其事地在褲子里鼓搗一會兒,嘴里還嘀咕著,老子是嫌你埋汰,否則才不費這個事兒呢。說完,騰出雙手,上前就抱。

潑婦見陳大能比她還不知羞恥,還要和她來真的,抱起衣服,一溜煙地鉆進了女廁所。

其實,秦書記隔著窗玻璃把這一切看得真切,他對陳鄉(xiāng)長的膽怯感到惋惜,鄉(xiāng)長是干啥的?有學問有水平是一方面,還得有對付刁民潑婦流氓地痞的壞主意、損辦法,要不政府就成面條了,吃“偉哥”都治不好。對陳大能的無恥,秦書記只是一笑了之,他知道,陳大能肯來,這個丟臉的差額就推不掉了。

陳大能進了秦書記的辦公室,第一句話不是寒暄,也不是憤怒,而是罵了一句,真腐敗,罵得秦書記莫名其妙。在這個窮得兔子都不拉屎的小破鄉(xiāng)當書記,吃只全羊就算奢侈了,若不是這兩年取消了鄉(xiāng)鎮(zhèn)財稅大包干,上級直接撥工資了,鄉(xiāng)里還不得窮死,院子早就成荒草甸子了,有啥腐敗的資本?

順著陳大能的手指,秦書記恍然大悟,所說的腐敗,指的是屋里取著暖還添加一個電暖氣。

一個小玩笑讓氣氛像屋里一樣溫暖,秦書記對陳大能的氣兒也就沒了,兩個人立刻恢復(fù)到了從前親兄弟的樣子。秦書記也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他說,縣里準備調(diào)他到富裕一點兒的鄉(xiāng)鎮(zhèn),主持完鄉(xiāng)政府的換屆就走,保住陳墨副鄉(xiāng)長的位子,是組織部門給他下達的政治任務(wù),必須完成。陳墨太年輕,又不會籠絡(luò)代表,實在擔心被選下去,沒敢像往屆那樣,拿鄉(xiāng)政府的機關(guān)干部做差額,思來想去,只有你這個當叔叔的最恰當,對誰都有個交待。

陳大能沉吟好久,才說,青蛙唱大戲,癩蛤蟆往里擠,我又不是國家干部,一個臭農(nóng)民,瞎摻和啥,他們都人五人六光溜水滑地當選了,干嘛非得讓我當驢屁眼兒擠出來的屎蛋子,太丟人,以后讓我咋見人,干脆等額選舉算了。

秦書記說,等額選舉還算個屁民主,剛才你也看到了,你侄兒只配坐大機關(guān),在底下沖鋒陷陣他不行,能不能當選,還懸著呢,你要是不怕對不起你侄兒,不想讓我挪個好地方,我只好讓唐秘書做差額了。

陳大能忙站起來說,別。

秦書記笑了,拍著陳大能的肩膀說,這才叫哥兒們呢,等選完了,我用工資請你吃全羊,我調(diào)到哪兒,你的種子化肥還有農(nóng)藥就賣到哪兒。

陳大能愁眉苦臉地走出秦書記的辦公室,還在院子里喊了好幾嗓子,誰選我,誰王八犢子。

陳大能心甘情愿當屎蛋子的事兒,傳得比風還快。陳大能還沒到家,滿街筒子的人都知道了??粗謇锶随倚χ孀?陳大能早就明白了,一路喊著,我是為我侄兒,一直喊到了家門口。

老婆早就氣得鼓鼓的了,準備好了一盆洗豬腸子的水,陳大能剛一推開家門,那盆水就潑在了他的腳下。老婆罵他,滾吧,當你的屎蛋子去吧。

陳大能當然不會屎蛋子一樣滾出去,這個輝煌的門樓和溫暖的家是他一手締造出來的,論滾,也得是老婆滾。陳大能伸手就給老婆一個嘴巴,他已經(jīng)傷自尊了,決不允許老婆再傷他的自尊。

那天晚上,嫂子給了陳大能充足的面子,扛來半個豬屁股,實墩墩地撂在地上,以侄兒的名義,早早地給陳大能送過年的禮物來了,她說你侄兒臉皮薄,舍不出面子親自來。老婆當時就接句話,那是當官兒有架子了。陳大能斥責了句老婆,一邊兒去。老婆沒走,還在一旁聽聲兒。嫂子說,你們爺兒倆捆在一起還不是一個人嘛,嫂子孤兒寡母的,家里也沒啥,陳墨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要是不供他上大學,他不還得回莊稼地,將來你侄兒當了多大官兒,也忘不了叔叔。

雖然嫂子沒說一句囑咐的話,陳大能也清楚得很,還不是怕你不愿意當那個屎蛋子。

老婆對嫂子母子倆這么多年一直花他們家的錢耿耿于懷,對陳大能剛才賜予她的嘴巴心有不甘,揶揄著嫂子,我說這天咋不黑呢,原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陳大能罵了句,閉上你的狗嘴,這是我們老陳家的事兒。

嫂子走了,陳大能卻失眠了,眼睛盯在中央4套節(jié)目上,就是合不上,要不是為了侄兒,他才不干這丟臉的事兒呢。就在困意襲上來的時候,電視里美國當選總統(tǒng)奧巴馬的名字沒完沒了地灌進他的耳朵,逼得他睜開了眼睛。看著電視的屏幕,那張生動的黑臉沒完沒了地在他眼前晃動。突然,一個想法閃電般擊遍他的全身,困意頓然全消,他想,美國都可以讓黑人當總統(tǒng),為啥咱農(nóng)民就不可以當鄉(xiāng)長,況且還是個副的。

這個想法一閃即逝,陳大能狠狠地掐滅了自己的欲望。因為傻子都知道,讓他做差額,是禿腦袋上的虱子,也是秦書記的聰明所在,只要他欲望一燃燒,侄兒的命運就夭折了,虎毒還不食子呢,何況你陳大能在全鄉(xiāng)還是有頭有臉的人呢。

沒有了睡意的陳大能捅著老婆,讓老婆也看一看奧巴馬這個黑小子有多大氣魄,讓競爭的對手當國務(wù)卿,任命的全是白人。

老婆心煩地裹緊被子,轉(zhuǎn)過身去,皺著眉頭說,行了,陳鄉(xiāng)長。

陳大能笑了,盡管老婆是嘲弄他,聽起來也挺舒服,看來誰的骨子里都有一股當官兒的癮,只是因為他是農(nóng)民,有想法就可笑了。

憋悶了好幾天,眼看就要到選舉的日子了,陳大能依然不愿意出門,怕鄉(xiāng)鄰們拿屎蛋子取笑他,所有的外界聯(lián)絡(luò),全靠電話。最終是“選調(diào)生”這個詞兒把他逼出了家門,他始終沒琢磨明白,這個詞兒是啥意思。于是,他去了鄉(xiāng)里,問秦書記。秦書記掰餑餑說餡地解釋了好一陣兒,他才明白,原來這批人是省里的后備干部,是省委組織部從高校里挑出來,派到基層鍛煉來的,不是鄉(xiāng)里的人,卻占著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的指標,就像從前的下鄉(xiāng)青年,不是鄉(xiāng)下人,卻吃著鄉(xiāng)下的糧食,說不定哪一天,腿一拔,就回省里了。

秦書記解釋得很準確,神情也是一副怡然自得,好像選舉已經(jīng)結(jié)束,將來你侄兒當上了管官兒的官兒,千萬別忘了他的那份功勞,末了,還一個勁兒地表揚陳大能顧大體識大局,連屋子都不肯出,甘愿被老百姓奚落。

陳大能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卻掀起了滔天巨瀾,他對秦書記的話極為反感,48個鄉(xiāng)人大代表,憑啥讓他一個人光屁股拉磨——轉(zhuǎn)圈丟人,憑啥認為他在全鄉(xiāng)混得沒有人緣,肯定落選,憑啥斷定我不會為榮譽而戰(zhàn),農(nóng)民咋了,農(nóng)民就不是人了,就應(yīng)該讓所有的人都騎在腦瓜頂上?

如果秦書記哄他幾句,如果秦書記說幾句抱歉的話,陳大能有可能把欲望壓制住,可是秦書記卻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反倒以陳家恩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他面前,實在讓他不舒服。反正他從秦書記那里探到底兒了,反正侄兒是省里的,歸省里培養(yǎng),當不上副鄉(xiāng)長,省里就得拿回去,誰還記得在鄉(xiāng)下落選的事兒。再者說了,省里有點兒級別的,就不比縣長差,在窮鄉(xiāng)僻壤里苦熬個啥,沒準兒上得更快呢。

主意一定,陳大能便要破釜沉舟了。

回到家,陳大能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向老婆要存折,要那三十萬的存折,他要把三十萬都撒出去,撒得一文不剩,不信買不來超過半數(shù)的人心。老婆怔了下,突然猛醒過來,欣喜若狂地像個小牛犢,一蹦老高,沒完沒了地親陳大能的脖子,她夸獎?wù)煞?這才像個男人,像條漢子。隨后,旋風般直奔廚房,她要拿出看家本事,犒勞丈夫。

陳大能靠在沙發(fā)上,眼睛定在電視上,眼神卻飛出了屋子,飛遍了全鄉(xiāng)。他在腦海里過濾著每一個代表,盤算著他們的欲望,他們的軟肋,他們的隱私,以及他們的死穴。他要像打游戲過難關(guān)一樣,快速小心而又果斷地把他們拿下。

老婆把炒菜的勺聲當成了算盤珠子,噼里啪啦地撥拉著,丈夫當上了副鄉(xiāng)長,就是國家的公務(wù)員了,一直到死,都是國家管,不算其他的收入,光工資每月就二千多,用不了十年八年,這些錢都回來了。過十年丈夫才五十多歲,按老陳家的平均壽命,起碼能活八十歲,你再能做買賣,能做到八十歲嗎?我的天爺呀,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說啥也不能錯過去。

盡管盤算好了,陳大能還是按兵不動,動早了,走漏了風聲,就徹底毀了,白白浪費老天爺賜給他的機會。直至選舉的前一天晚上,陳大能突然出擊,趁著夜色,一家一家地走。他最先選擇的是各村的支部書記,動員的話只有一句,鄉(xiāng)長輪流做,下屆到你家,你就攢足錢吧。說完,把錢往人家懷里一塞就走人。

當然,也有像陳大能這樣,不是村支書也不是鎮(zhèn)干部的代表,他除了塞錢,還按事先想好了的策略,承諾了人家最想要的東西,比如答應(yīng)人家承包山林,砍伐樹木,批給房場,答應(yīng)工程,甚至還承諾不讓人家斷子絕孫,只要肯投票,什么他都答應(yīng),反正兌現(xiàn)是當選后的事情。實在不肯答應(yīng),他還有撒手锏,誰也不是完人,那點兒越格的事兒都是把柄,不怕鬧翻天,那就試試吧。

鄉(xiāng)里的代表,又不是國家的代表,商量的是國計民生,誰當鄉(xiāng)長,跟他們能有多大的關(guān)系,反正陳大能把錢送到了家門口,還是他們陳家自殘骨肉,管他呢,有錢花就是好事兒,誰家不愿意歡歡喜喜過個年。于是,他們答應(yīng)得格外爽快,甚至愿意鄉(xiāng)長年年選。

一圈走下來,錢袋子就空了,剩下的十多個代表都是捧鐵飯碗的鄉(xiāng)干部,對于他們來說,上邊的話比錢好使,花錢反倒是壞事兒,萬一露了風聲,讓秦書記知道了,就全毀了,反正那些票也不是他的票,他一分錢也不花,一張票也不拉,反正票已經(jīng)夠數(shù)了,能寬綽地當選就行。

回家的路上,陳大能心里美滋滋的,他知道,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了,從明天起,他就脫胎換骨了,不再是農(nóng)民了。

第二天選舉的時候,陳大能沒事兒人一樣,坐在最偏僻的角落。直到秦書記硬把他拉到前排,他還一個勁兒地說,我一個當陪襯的,坐啥前邊,寒磣,寒磣。有的村支書心領(lǐng)神會地壞笑,他對人家使眼色,意思別弄漏了。

這樣下來,陳大能就有資格和鄉(xiāng)黨委成員坐在一排了,挨著他的是黨委成員的最后一名——唐秘書。不知唐秘書對不讓自己做差額有意見,還是想讓陳大能下不來臺,或者有意討好陳大能,他在陳大能的名字上面畫了個圈兒,還故意給陳大能看。

陳大能小聲地罵了句,你這個王八犢子,讓我出丑啊。心里卻很美,這一票沒花錢。避開唐秘書的視線,陳大能只給自己畫了個圈兒。

票收了上去,秦書記正襟危坐在主席臺上,他的左邊是縣委組織部的干部股股長,右邊是鄉(xiāng)黨委的副書記。秦書記滿面春風,等待著毫無懸念的結(jié)果。公布完選舉結(jié)果,鄉(xiāng)政府的換屆就圓滿結(jié)束了,他操了幾個月的心也就畫上了句號,只等著調(diào)到富裕的鄉(xiāng)鎮(zhèn),再向副縣長的位置沖鋒了。

可是,選票的統(tǒng)計卻慢得出奇,一共才48張選票,再笨的人也該數(shù)完了。焦急的等待中,監(jiān)票人出來了,趴在秦書記的耳朵旁說了些什么,秦書記剛才還紅潤的臉一下子就白了,白得瘆人,好像突然得了病。三個人隨著監(jiān)票人匆匆走出,一時間,主席臺上只剩下了桌子。

陳大能立刻明白了,結(jié)果正朝著他努力的方向發(fā)展,他的心止不住地怦怦亂跳,卻故意低垂著眼睛,努力地讓自己若無其事。其實,很多人也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裝糊涂,反倒故作姿態(tài)地議論,到底咋的了,幾個數(shù)兒都數(shù)不好?

陳墨被突然出現(xiàn)的異常弄懵了,最初時,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咋回事兒,以為鄉(xiāng)干部的素質(zhì)真差,連票都不會統(tǒng)計。后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許多雙眼睛避開他,故意談?wù)撔┡c開會無關(guān)的話,便突然醒悟了,問題出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水汪汪的東西,眼光無助地四處尋找著。他在找著秦書記,秦書記帶著他到縣委組織部,當著市委組織部領(lǐng)導的面兒信誓旦旦,拿自己的職務(wù)做擔保,確保陳墨高票當選。

可是,陳墨的眼光被墻阻斷了,他抓不到秦書記寬厚的肩膀,像飄蕩在天空一樣,沒著沒落地一直往深淵里墜,看不到任何救命繩索。他只好低下頭,除了像他名字一樣沉默,沒有任何選擇,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這個重點大學的高材生會栽在才小學畢業(yè)的叔叔手里,而且是親如父親的叔叔。

滿會場雖然亂得像飛滿了蒼蠅,可人們的眼角卻只有個閃爍其詞的聚焦點,那就是同樣低著頭的陳家叔侄。

沒過多久,陳大能被鄉(xiāng)里的副書記喊了出去,那樣子像是喊犯人。

找陳大能談話的是秦書記,陪同的是縣委組織部的股長,縣里相信秦書記不會選砸,把組織部的部長們派到別的鄉(xiāng)鎮(zhèn)去了。秦書記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樣出乎意料的結(jié)局,他本想拿叔叔做差額,就萬無一失了,可聰明反被聰明誤,陳大能偏偏弄來了32票,想不讓人家當副鄉(xiāng)長也不行了。

在后面討論怎么辦的時候,副書記建議,干脆把陳大能的得票數(shù)念成陳墨的,誰讓陳大能搞小動作來的。秦書記堅決反對,那是違反選舉法,弄不好,咱們都得坐牢。股長建議立刻打電話向部里匯報,秦書記問,能改變結(jié)果嗎?股長搖頭。大家的眼睛都看著秦書記,等他拿主意。秦書記想了想,出了這么大的差錯,想跳出窮鄉(xiāng)僻壤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與其這樣,倒不如送個順水人情,好歹陳大能是個干將,鄉(xiāng)痞流氓他能鎮(zhèn)住,鄉(xiāng)里糾葛他能按住,讓你省下不少心,還交了個講義氣的朋友,怎么也不會像他侄兒那樣,兩家爭一個墻頭都掰扯不明白,非得黨委書記親自出面。

盡管主意已定,秦書記依然暴跳如雷,罵陳大能如同罵孫子,罵得陳大能頭都抬不起來,他暢快淋漓地罵著,從今以后,沒人叫你屎蛋子了,因為你不是屎蛋子,你侄兒才是屎蛋子,真正的屎蛋子,大家也不會取笑你了,更不會和你親親熱熱地鬧著玩兒了,因為你比屎蛋子還臭,臭不可聞。

罵到最后,秦書記罵累了,才說,既然大家選你了,我也不能強奸民意,這副鄉(xiāng)長就你當吧,今后你就有事兒做了,用下半輩工夫洗身子,洗凈你的臭味兒,你下去吧,準備準備,說說你將來要咋干。

一行人終于回到了座位,陳大能也坐在了自己的位置。坐在主席臺上的秦書記,神情凝重地宣讀選舉結(jié)果,那樣子像是念悼詞。

不過,陳大能的演講可不像悼詞,慷慨激昂,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化咋搞,工業(yè)產(chǎn)品怎樣抓,社會治安怎么弄,農(nóng)民外出務(wù)工往哪兒送,說得個條條是道兒。末了,還贏得了稀稀落落的掌聲。

選舉剛結(jié)束,嫂子就知道了結(jié)果,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半個豬屁股都給了孩子他叔,他叔居然做得這樣絕,孩子剛剛起步,就給下了這么狠的絆子,摔得爬都爬不起來。

陳大能回到家,迎接他的不是老婆的擁抱,也不是鄉(xiāng)鄰的祝賀,而是滿地的玻璃碎片,嫂子把他的家砸得個狼狽不堪了。若不是氣得抽了過去,被人們送進醫(yī)院,陳大能免不了會遍體鱗傷。

嫂子休養(yǎng)了幾天,緩過勁兒來了,陳墨卻倒下了,躺在炕上,滴水不進。嫂子決定,不再和小叔子糾纏,到處收集賄選的證據(jù),高低要告倒沒良心的陳大能,還兒子一個公道。她甚至調(diào)查清楚了,小叔子哪天哪時取了三十萬,她要讓上級追問出三十萬的去處。

縣里的人大,市里的人大,甚至省里的人大,都派人調(diào)查來了,可誰肯承認受賄呢,承認了,人大代表丟了,錢還得上交,弄不好還得被抓進去,更何況陳大能許諾了鄉(xiāng)長輪流坐呢,今后誰往咱鄉(xiāng)里派干部,都不好使,我們是這個鄉(xiāng)的主人,就像美國,想選誰就選誰,誰都有機會弄個副鄉(xiāng)長干干。

嫂子告了一圈狀,白告了,得出的結(jié)論是陳大能有本事,能承擔起全鄉(xiāng)的重任,陳大能懂經(jīng)營,能帶我們共同致富。嫂子除了到小叔子的家,又砸了一次可砸的壇壇罐罐,再一次發(fā)泄一番,沒有了任何辦法。

陳大能老婆的脾氣好得出奇,嫂子想砸啥,她就把啥東西遞過去,只要嫂子能解氣,甚至嫂子踢著她的屁股,罵她的屁股還不如豬屁股,她也不生氣。直到嫂子砸累了,砸得氣喘吁吁,陳大能的老婆才說,侄兒也沒啥損失,還保留著副科級呢,回到省城,照樣當大官兒,你這是何苦呢。

嫂子不知從哪里借來的力氣,追得陳大能的老婆滿院子跑。嫂子已經(jīng)瘋了,只要能解恨,沒有她不敢做的。她甚至拿著火柴,要點陳大能的房子。

一直躲在柴房的陳大能不干了,他不是心疼房子,殺人放火是要下大獄的,嫂子因為燒了他的房子下了大獄,他就更對不起嫂子了,他扛起嫂子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跑,求醫(yī)生幫忙,讓嫂子安靜了下來。

秦書記很夠意思,給陳大能跑下了行政編制,落實了公務(wù)員身份,還核定了工資。接下來的事情是黨政兩個班子分工,那些難事破事還有得罪人的事兒,自然都分給了陳大能。陳大能也不推辭,成天忙得車輪似的,全鄉(xiāng)只看到他一個人干活。別人下棋喝酒打麻將,上網(wǎng)聊天睡大覺,只要班子形成決議,全讓陳大能落實。

陳墨沒有回省里,在鄉(xiāng)里當了團委書記,省里說,落選了,就證明沒干好,不具備領(lǐng)導才干,不允許回去。陳墨一下子崩潰了,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幾乎天天想自殺,幸虧鄉(xiāng)里的派出所民警有經(jīng)驗,送到醫(yī)院全天候地看守他,才使他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期。不過,醫(yī)生也警告過,這種病隨時可能復(fù)發(fā),千萬不能刺激他。

陳大能看到侄兒成天失魂落魄的樣子,鼻子一酸,他后悔了自己的沖動,嫂子的擔心沒有錯,這孩子,沒經(jīng)歷過風雨,承受不住打擊,這輩子恐怕真的毀了。可是,一旦工作起來,他就不后悔了,他比侄兒出色一百倍,一千倍,他能在玩笑間,把最難纏的事情處理了,能把上邊不切實際的命令,化解得十分得體,還有那些上訪和群毆的事件,沒等冒出來,他就給按住了。可是,他還要加上一百倍的努力,讓自己更出色,別讓人們瞧不起他,他必須走出賄選的陰影,盡管誰也不肯承認這回事兒。

其實,陳大能的苦楚,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這么拼命地工作,甚至沒事兒找事兒地蹲在下面,就是不想回鄉(xiāng)政府,他害怕侄兒那雙憂郁的眼睛,他覺得侄兒清澈的眼窩里,藏著的是硫酸,早晚會把他燒得一絲不剩。他更怕侄兒被他的身影刺激得舊病復(fù)發(fā),那樣的話,他更對不起死去的哥哥了。他盼著下一屆選舉早點兒來,好把侄兒選上去。

秦書記使用起陳大能一點也不心疼,有時還解恨地用,誰讓他不知好歹地爭來的,甚至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你陳大能再也不是自己的陳大能了,而是全鄉(xiāng)的陳大能,你沒有白天了,只能踏著星星來,背著月亮走,累死了你也得干下去。

陳大能嘿嘿一笑,他說,這世界只有氣死的,沒有累死的。

有時,陳大能回家很晚了,晚得月亮都不愿意陪他了,可他還挺有精神,他回味著別人叫他陳鄉(xiāng)長時的舒暢,回味制服了別人的愉悅,回味有求于他的人的卑微,渾身充滿了幸福感。有時,他也想,難怪古時候,一個縣就一個縣令,就這么巴掌大的一個小鄉(xiāng),現(xiàn)在,啥稅都免了,啥錢也不收了,鄉(xiāng)政府能有多大的事兒?勤走幾趟,誰家孩子出牙了,誰家放屁崩壞了褲子,誰家的老婆偷人養(yǎng)漢,誰家買了假種子,誰家發(fā)了筆小洋財,誰家被人坑了,誰家做買賣賠了,諸如此類,都瞞不了他。不就是個小破副鄉(xiāng)長嗎,有啥不好當?shù)?

陳大能惟一不能面對的,只有他的侄兒陳墨。

責任編輯 謝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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