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記者 蘇楓
從東北“巨流河”到臺灣“啞口?!憋h零臺灣兩代人的命運與悲歌
齊邦媛,臺灣文壇人稱“永遠的齊老師”。她講述的家族兩代人命運——從東北流亡到關(guān)內(nèi)、西南,從大陸漂流到臺灣,個人的家國之憶、愛國之淚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連。她說,回應(yīng)時代暴虐和歷史無常的最好方法,就是以文學(xué)記述超越政治成敗的人與事
文|《小康》記者 蘇楓
二十世紀(jì),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jì)。臺灣知名文學(xué)教授齊邦媛,文壇人稱“永遠的齊老師”,是臺灣文學(xué)和教育界最受敬重的前輩之一,弟子門生多恭稱為“齊先生”。齊邦媛一直致力于文學(xué)評論與翻譯工作,是將臺灣文學(xué)推介至西方世界的重要學(xué)者。然而在她81歲時,卻忽而提筆為文,用四年時間寫出25萬字的回憶錄《巨流河》。
在這本傳記里,齊邦媛回顧她波折重重的大半生——從東北流亡到關(guān)內(nèi)、西南,又從大陸流亡到臺灣。書中,還有最終同樣飄落至臺灣的她的父親,以及父親那一代人的“理想與幻滅”。
齊邦媛父親齊世英是軍閥混戰(zhàn)時期,東北地區(qū)公派出國的早期留學(xué)生,回國后他參加了奉軍郭松齡反對張作霖的起義,兵敗之后流亡,輾轉(zhuǎn)到南京國民政府任職。齊世英早年很受蔣介石重用,是國民黨在東北的黨務(wù)領(lǐng)導(dǎo)人。不過齊與蔣的分歧日漸增大,到臺灣后,齊世英被開除黨籍。
齊邦媛講述的家族兩代人命運,是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連的。而這也正是她最想記下的——個埋藏著巨大悲傷的時代,一個最有骨氣的中國。
在齊邦媛看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歐洲猶太人寫他們悲傷的故事,至今已數(shù)百本。日本人因為自己的侵略行為惹來了兩枚原子彈,也寫個不休。中國人自二十世紀(jì)開始即苦難交纏,八年抗日戰(zhàn)爭中,數(shù)百萬人殉國,數(shù)千萬人流離失所。殉國者的鮮血,流亡者的熱淚,卻漸漸被湮沒與遺忘。齊邦媛說,她在那場戰(zhàn)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翱闪陙?,我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xiāng)和為她奮戰(zhàn)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齊邦媛決定,她不能不說出故事就離開。
“即使身體的疲勞如霜雪重壓下的枯枝,即使已近油盡燈枯,我由故鄉(xiāng)的追憶迤邐而下,一筆一劃寫到最后一章,印證今生,將自己的一生畫成一個完整的圓環(huán)。天地悠悠,不久我也將化成灰燼,留下這本書,為兩代人做個見證?!?齊邦媛在《巨流河》的序言中如是說。
書寫《巨流河》之前,齊邦媛曾跟著父母的靈魂作了一趟返鄉(xiāng)之旅。她獨自坐在大連海岸,望向扎根的島嶼。深感六十年在臺灣,她仍是個“外省人”,像永遠回不了家的船。
齊邦媛出生于1924年的東北鄉(xiāng)村,那一天是元宵節(jié)。
從幼年開始,齊邦媛就開始聽母親幽怨地唱《蘇武牧羊》:“兀坐絕寒,時聽胡笳,入耳心痛酸……”二十多年后,在離家萬里的臺灣,母親仍然在齊邦媛兒子的搖籃邊唱著“……蘇武牧羊北海邊……”
齊邦媛說:“媽,你可不可以唱點別的?”
也許,只有這一首詞能夠契合母親的心境。除了《蘇武牧羊》,她的生命里再沒唱過一支真正的搖籃曲。
母親19歲嫁到齊家,一個月后,丈夫出國讀書,只曾在暑假中回家?guī)状??;貒螅麉⒓痈锩?,放逐流亡,更不能還鄉(xiāng)。母親守著幼小的兒女,和蘇武當(dāng)年盼望小羊長大再生小羊一樣,支撐著漫長的光陰。
所以,齊邦媛的幼年是個無父的世界。今天她仍記得,兩歲時曾驚鴻一瞥,見到父親風(fēng)月夜歸的背影,凌晨重又踏上追尋理想之路。
直到30歲,母親才出了山海關(guān),帶著兒女,坐上火車,三天兩夜,一家得以團聚。
“在下關(guān)車站,她透過車窗從濃郁的白色蒸汽里,看到月臺上等著的那個英俊自信、雙眼有神的陌生男人,挺拔地站著。蒸汽漸散,此時,她腳步遲疑,牽著我的手像是榆樹落葉那么顫抖,娟秀的臉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悅。月臺上,站在她身旁的是兩個穿著嶄新棉袍的鄉(xiāng)下孩子?!饼R邦媛回憶著,從此,一家人追隨父親,顛沛流亡。遠離親友家鄉(xiāng),越走越遠。
那個多難的年代,還有很多人與齊家一樣,終身在漂流中度過。
齊邦媛一家從東北到南京、到四川……,她曾見到幾百名逃離東北的中學(xué)生,在湘鄉(xiāng)一所祠堂中臨時安頓下來,元宵節(jié)傍晚,眾人圍坐火邊,想到哪一天才能回到家鄉(xiāng),一時之間,哭聲彌漫河畔,一些較小的女生索性放聲嚎啕。在這樣的哭聲中,國文老師帶著大家唱:“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在那個充滿悲傷的時代,流亡的人沒有可歸的家園,只有歌聲中的故鄉(xiāng)。從東、西、南、北各省來的人,流離在炮火炸彈之中,都在唱:“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xiāng)……”“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唱的時候,每個人心里想的是自己故鄉(xiāng)的永定河、黃河、淮河、贛江、湘江……
齊邦媛
一九二四年生,遼寧鐵嶺人,武漢大學(xué)外文系畢業(yè),一九四七年赴臺灣,一九六九年出任中興大學(xué)外文系系主任,一九八八年從臺灣大學(xué)外文系教授任內(nèi)退休,受聘為臺大榮譽教授迄今。白先勇說她是“臺灣文學(xué)的守護天使”。教學(xué)、著作,論述嚴(yán)謹(jǐn);編選、翻譯、出版文學(xué)評論多種,對引介西方文學(xué)到臺灣,將臺灣代表性文學(xué)作品英譯推介至西方世界,卓有貢獻。
全家福 顛沛流離的年代,拍一張全家福極為難得,這是全家唯一的珍貴紀(jì)念。前排左起:母親裴毓貞、父親齊世英、小妹星媛。后排左起:大妹寧媛、哥哥振一、邦媛。
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十三歲離家,先后去沈陽、天津、日本、德國讀書,留學(xué)歸國后參加革命,從此亡命天涯。
齊世英26歲歸國,在沈陽遇到郭松齡將軍,雪夜長談,甚是投緣。兩人都厭倦了軍閥混戰(zhàn),對張作霖治下的東北局勢也深感憂慮。1925年11月,郭松齡通電請張作霖停戰(zhàn)下野,張不予回復(fù),郭便率軍攻打,齊世英也參加了郭松齡的“叛軍”。郭軍一路奪下葫蘆島,再奪錦州,直逼沈陽。那年冬天的巨流河畔,兩軍對峙三日,郭松齡兵敗。他不忍放棄夫人和朋友,沒有獨自騎馬逃生,被奉軍部隊追上后,就地槍決。
臨刑前,郭松齡將軍遺言:“吾倡大義,除賊不濟,死固分也;后有同志,請視此血道而來!”
郭妻韓淑秀說:“夫為國死,吾為夫死,吾夫婦可以無憾矣?!睍r年,郭松齡42歲,韓淑秀36歲。
就在同時,齊世英和五個落難兄弟一起逃到新民市的日本領(lǐng)事館躲避追殺,整整半年被奉軍日夜圍困,為防冷槍,白天連院子都不能出去。漫漫長夜,齊世英想了又想:“一路上打的都是勝仗,為什么在沈陽燈火可見的夜晚,我們就是渡不過巨流河?巨流河啊,巨流河,那渡不過的巨流河莫非是現(xiàn)實中的嚴(yán)寒,外交和革新思想都將被困于此?”
六個兄弟終于在半年后尋機逃出東北,輾轉(zhuǎn)經(jīng)朝鮮、日本逃到上海。齊世英1926年在上海加入國民黨。
蔣介石在當(dāng)時尚還不是權(quán)力中心。蔣介石接見他時說:“你不像東北人!”齊邦媛說,這句話,父親終生難忘。三十年后,蔣介石在臺北把反對其增加電費以籌措軍餉政策的齊世英開除國民黨籍。政術(shù)嫻熟的浙江人蔣介石終于發(fā)現(xiàn),溫和英俊的齊世英,其實骨頭又倔又硬,是個不馴服的真正東北人。
1931年9月18日,日本一夜之間占據(jù)沈陽,造成中國近代史上最沉痛的事變。
“九·一八”事變后,齊世英認(rèn)為要救亡圖存,必須保存青年力量。他負(fù)責(zé)黃埔軍校招收東北學(xué)生的工作,說服國民政府教育部撥款,于1934年在北平創(chuàng)辦了國立東北中山中學(xué),招收了約兩千名流亡學(xué)生。這是中國第一所國立中學(xué),也是齊世英一生引以為傲的事業(yè)。1936年華北吃緊,中山中學(xué)遷來南京,在南京郊外的板橋鎮(zhèn),齊世英帶領(lǐng)學(xué)生們自己動手修建圍墻和校門。進校門前,可以遠遠看到泥磚墻上巨大的八個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p>
每天清晨升旗典禮,師生共唱校歌:“白山高黑水長,江山兮信美,仇痛兮難忘……我來自北兮,回北方?!?/p>
1937年,“七·七”事變,日軍全面侵華。齊世英先安排中山中學(xué)師生分兩批撤離南京,齊邦媛和母親在10月份隨第二批師生一起,沿長江上溯到漢口。
12月7日,齊世英作為抗戰(zhàn)最高統(tǒng)帥部的成員,與蔣介石一起乘軍船到漢口?!八h(huán)顧滿臉惶恐的大大小小孩子,淚流滿面。一條白手帕上都是灰黃的塵土,被眼淚濕得透透的。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他流淚。他說:‘我們真是國破家亡了!’”齊邦媛回憶道。
從那天開始,齊世英每天一早就由漢口過江,到已經(jīng)移至武昌衛(wèi)戌司令部的抗戰(zhàn)最高統(tǒng)帥部參加抗戰(zhàn)大局的調(diào)度。12月13日,南京淪陷,日本開始放火搶劫,大屠殺。
局勢更加動蕩,從漢口到湘鄉(xiāng),從湘鄉(xiāng)到桂林,從桂林到懷遠,齊家隨著學(xué)校,顛沛流離,逃亡了半個中國,終于入川到了戰(zhàn)時陪都重慶。
直到今日,每逢有人提起中山中學(xué),齊邦媛都會想起在那一條漫長的逃亡之路上,遠遠看到父親的樣子:“一站又一站,他總是來去匆匆,與我生病的母親擦身而過。他看我們平安上路,就急急忙忙趕去下一站接洽駐軍,給徒步走來的學(xué)生們安排糧食與住宿。在他的心中,近千名學(xué)生都是他的孩子,都必須帶到安全的、有希望的地方去?!?/p>
之后十年間,齊邦媛先后入讀南開中學(xué)、武漢大學(xué),先后得到著名教育家張伯苓先生、朱光潛先生、錢穆先生的親身教誨,受益終生。
1947年9月,齊邦媛大學(xué)畢業(yè),當(dāng)時整個中國都在非左必右的政治漩渦中,“連鴕鳥埋頭的沙坑都找不到了”。正在深感迷茫之際,齊世英的朋友馬廷英來到齊家,說此來是為臺灣大學(xué)找教員。“我正沒事做,就想去見識新的天地。況且,每個人都說,你去看看吧,看看就回來吧——大家都給我留了一個退路。10月,我第一次乘螺旋槳飛機過臺灣海峽,當(dāng)時心中很是興奮?!苯袢?,已經(jīng)86歲的齊邦媛追憶當(dāng)年,不無落寞,“爸爸給我買的是來回雙程票,但我竟將埋骨臺灣?!?/p>
一個單身女子,孤身去剛發(fā)生“二二八動亂”的臺灣,大有自我流放之意。
然而,世事真是難料。兩年后,1949年底,齊世英由重慶乘最后一班飛機來到臺灣的情景令齊邦媛驚駭莫名;一直相信“有中國就有我”的他,挫敗、憔悴,坐在用甘蔗板隔間的鐵路宿舍里,一言不發(fā),不久即因肺炎被送往醫(yī)院。在家人、師生眼中,齊世英一直是穩(wěn)若泰山的大巖石,如今巨巖崩塌,墜落,漂流,51歲的齊世英曾經(jīng)的壯懷激烈都付諸流水。
齊邦媛六歲離開家鄉(xiāng),以后17年輾轉(zhuǎn)大江南北??邕^了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步,她的生命被切成兩半,23歲的她在臺北開始了下半生,接受“臺灣大學(xué)臨時聘書”在外文系任助教。前半生的歌哭歲月,因家國劇變,在她生身的土地上已片痕難尋。而后半生,獻身于棲息之地,似是再世為人,卻是真實的60年。
自上世紀(jì)50年代開始,臺灣局勢漸漸穩(wěn)定,喘息初定的政府開始改善島內(nèi)生活。齊家人的生活也逐步安定,齊邦媛結(jié)婚生子,教書育人,花費幾十年推動臺灣文學(xué)翻譯,生活終于再無波瀾。
1981年,齊世英在臺灣住院時,張學(xué)良來病房看他。當(dāng)年雄姿英發(fā)的青年,都已經(jīng)82歲,白發(fā)蒼蒼。鄉(xiāng)關(guān)萬里,一生坎坷,難以盡訴。
“如果當(dāng)年能夠合作,東北會是什么樣子?中國會是什么樣子?”但歷史從來都不是假設(shè),更無從改寫。事實上,即使時光倒流,合作亦非易事。所以,那一天會面,兩人唯一共同的心意,是懷念郭松齡將軍。張學(xué)良念念不忘的是郭將軍對他權(quán)力的輔佐;齊世英想的是,如果巨流河一役郭軍戰(zhàn)勝,東北整個局面必會革新,絕不會容許日本人建立傀儡滿洲國。
那天的晚飯,齊世英端起酒杯,眼淚流不停:“明明不該打敗仗的局面,卻敗了,把那么大的東北丟了。那些年布滿東三省,一心一意跟著我,敵后抗日十幾年的同志們,都白死了。他們都是愛國的知識分子,如不去革命,原可以適應(yīng)生存。都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對不起他們!”齊邦媛回憶,這些話,父親反復(fù)說過多遍,折磨著他最后的日子。
1983年8月,齊邦媛的母親裴毓貞安詳離世。母親去世后,父親的言語更少,近乎沉默,似乎從洶涌的東北“巨流河”沖進了臺灣“啞口?!?。巨流河是清代稱呼遼河的名字,她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遼寧百姓的母親河。啞口海位于臺灣南端,是鵝鑾鼻燈塔下的一泓灣流,據(jù)說太平洋洶涌海浪沖擊到此,聲消音滅。如同莎士比亞的名句,“人的一生,充滿了聲音與憤怒,全無意義?!?/p>
1987年8月,父親節(jié)的下午,齊世英坐在床邊藤椅上,溘然逝世,寧靜地放下了一生所有的理想、奮斗和失落。
多年后,女兒齊邦媛記下了一家兩代人從家鄉(xiāng)東北的“巨流河”到南臺灣“啞口?!钡妮氜D(zhuǎn)故事。然而,這絕非僅是一部個人史、家族史,而是將個人的離亂融入家國的變遷。于是,我們看到了郭松齡在東北家鄉(xiāng)為反抗軍閥的兵諫行動;看到二十九軍浴血守華北;看到南京大屠殺,國都化為鬼蜮的悲痛;看到保衛(wèi)大武漢時,民心覺醒,中國人的慷慨激昂;也看到兩代大陸人無奈漂流臺灣直至落地生根的歷程。個人的家國之憶與愛國之淚和國家的命運如影隨形。
齊邦媛同時覺得,她記下的每個人,他們打過的每一場仗,走過的每一條艱難路,他們所秉持的理想和人性光輝,決不能粗陋地以成敗定英雄。回應(yīng)時代暴虐和歷史無常的最好方法,就是以文學(xué)記述超越政治成敗的人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