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敬

（西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715）

超越：“求不得”到“無所得”
——談《紅樓夢》十二支曲中的佛教哲學(xué)及其作用

劉 敬

（西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715）

《紅樓夢》十二支曲，氤氳著佛教的慈悲氣象與悲憫精神。曲辭對十二釵命運(yùn)的概括，揭示出人生的種種痛苦，表達(dá)了超越痛苦的精神企向。從某種意義上說，其超越的動力，正是佛教“體怨進(jìn)道”的精神；其超越的經(jīng)歷，正是由“求不得”達(dá)到“無所得”的過程。在小說中，這一過程具有思想與結(jié)構(gòu)的雙重價值。

《紅樓夢》；十二支曲；“求不得”；“無所得”；佛教哲學(xué)

梁啟超先生在《翻譯文學(xué)與佛典》中指出：“我國自《搜神記》以下一派之小說，不能不謂與《大莊嚴(yán)經(jīng)論》一類之書無因緣，而近代一二巨制《水滸》、《紅樓》之流，其結(jié)體運(yùn)筆，受《華嚴(yán)》《涅槃》之影響者實甚多[1]?！弊鳛椤都t樓夢》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與思想的綱領(lǐng)，“紅樓夢十二支曲”深契佛教哲學(xué)對痛苦的體認(rèn)與領(lǐng)悟，充滿透徹語氣與解脫企向，浸染了佛教的思想與智慧。

一、三界皆苦與橫生樂想

佛說三界猶如火宅，以言其苦?！洞蟀闳裟鶚劷?jīng)》謂有情“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盛陰苦[2]676?！焙喲灾?，生老病死及五盛陰，為物質(zhì)生命之不可恃之苦；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為精神欲求之不可得之苦。《百喻經(jīng)》則認(rèn)為世俗追求無非“求辛苦中橫生樂想”：“夫富貴者，求時甚苦。既獲得己，守護(hù)亦苦。后還失之，憂念復(fù)苦。于三時中，都無有樂[3]?！薄都t樓夢》開篇即與之頗為相似，一僧一道在勸慰凡心已熾的石頭時便說：“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yuǎn)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4]3?！逼渲锌雌萍t塵苦楚，意欲拔出輪回的解脫情緒已十分明顯。

小說以佛理為津梁去體認(rèn)痛苦、尋求解脫，故十二支曲“大夢將歸”的透徹，正是對痛苦進(jìn)行體認(rèn)——反思——徹悟的過程。如《成唯識論》所云：“如夢未覺，不能自知，要至覺時，方能追覺；覺時境色，應(yīng)知亦爾……未得真覺，恒處夢中，故佛說為生死長夜，由斯未了色境唯識[5]?！彼^真覺，需要由“求不得”的苦難走向“無所得”的超脫，即經(jīng)歷體怨進(jìn)道的過程。

二、生老病死，事與愿違

有情“八苦”，生老病死導(dǎo)致的生命消磨是最直接和顯見的痛苦，它形成對人生的諸多行為的意義消解。十二支曲描述的生死無常、生存被動以及個人的無能為力，正是這樣的無奈。死亡書寫在曲中最為突出，其中直接交代死亡的曲辭就有 5支：【恨無常】元春暴病而薨；【喜冤家】迎春被虐夭亡；【聰明累】王熙鳳心勞命斷；【晚韶華】李宮裁一生慘淡；【好事終】秦可卿畫梁春盡。她們或貞靜或張揚(yáng)，或煊赫或凄清，但同在生老病死的流轉(zhuǎn)、事與愿違的摧折下轉(zhuǎn)眼間幻滅。

元春與迎春，二人一為寵妃，一為棄婦，在俗人眼中二人命運(yùn)天地懸殊。故小說第八十一回，王夫人即謂迎春的遭遇“也是沒法兒的事”[4]1139，“那里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4]1140。這種說法絕非作者同情的慈心，亦非佛家平等的法眼。迎春嫁與孫紹祖慘遭摧折，“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4]84，實堪同情。若其遭逢惡緣，死于非命是“沒法兒的事”。那么，元春“做娘娘”真的要幸運(yùn)么？元春晉封貴妃，寧榮兩府個個得意，她卻悲慨自己被送到“不得見人的去處”[4]239。在元春看來，“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4]240。對元春的哀怨，父親賈政無能為力，只能含淚規(guī)箴女兒“業(yè)業(yè)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4]240，元春也只能換上尊嚴(yán)而空洞的口氣囑咐父親“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yǎng)，切勿記念”[4]241。作為賈府政治生命的能量，元春庇護(hù)著一個“一代不如一代”的大家族，為維護(hù)他人的富貴奢華而終日如履薄冰受盡煎熬，甚至不能像迎春一樣有抱怨的權(quán)利?！竞逕o?！恳磺莱鲈旱男量啾幔魞H以預(yù)示賈府衰變視之，則過于“無情”。

將迎春與元春相比，前者仿佛丟入狼口的羔羊，她無力的掙扎讓人心酸；后者更像送去祭祀的犧牲，她的苦痛被“神圣”淡化更讓人傷情。生則同樣痛苦，死則同樣湮滅，世俗的貴賤毫無意義。

王熙鳳與李紈，同為賈家媳婦，一個當(dāng)家奶奶，張揚(yáng)火辣充滿生命的爆發(fā)力；一個守節(jié)寡婦，內(nèi)斂沉靜一任生命流逝?！皡f(xié)理寧國府”能見阿鳳掌家才華，“戲彩斑衣”能見阿鳳跳脫機(jī)變，“弄權(quán)鐵檻寺”能見阿鳳用權(quán)恣意，“毒設(shè)相思局”能見阿鳳狠忍刻毒。聰明，讓阿鳳得長輩歡心、令惡奴收斂，故能大權(quán)獨攬。也正因聰明，她才敢欺上瞞下、弄權(quán)謀利乃至害人性命。與王熙鳳相比，李紈貞靜寬厚，每日清靜守節(jié)，侍親養(yǎng)子，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雖與王熙鳳的聰明機(jī)巧、不蹈常規(guī)相反，但她抱樸守拙、循規(guī)蹈矩，也贏得一家上下的認(rèn)可。然而，人格、處世如此不同的兩個人，卻免不了同樣凄涼的結(jié)局。

【聰明累】寫出了王熙鳳的矛盾，【晚韶華】道出了李紈的辛酸。機(jī)關(guān)算盡的王熙鳳之死與百足之蟲的賈家大廈將傾，以互文的形式出現(xiàn)在曲辭中，王熙鳳的功過難以明斷。聰明似乎成為王熙鳳喪身的根源，然而，恬淡守拙的李紈卻同樣走向了凄涼的結(jié)局：“鏡里恩情”讓她沒有與丈夫相守的人生；“夢里功名”讓她沒能享受兒子為她爭得的榮耀。李紈有著古代女子最完美的人格，卻經(jīng)歷著古今女子最深刻的傷痛——她沒有錯失，卻依然命運(yùn)可悲。王、李二人均力求將自己的角色做到完滿，事與愿違的悲劇更讓“無?！倍制教砣挚酀?。這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仁王經(jīng)》中法師為普明王所說偈語：“生老病死，轉(zhuǎn)輪無際，事與愿違，憂悲為害。欲深禍重，瘡疣無外，三界皆苦，國有何賴[6]？”國猶如此，奈家何，奈人何？

三、眾生如幻，聽法者亦如幻

人生并非地獄一樣令人驚怖，也有美好與苦痛交織。盡管佛理認(rèn)為世界一切皆為幻相，虛妄不實，堪破紅塵對世人而言卻并不容易?！臼离y容】中妙玉隱遁空門卻為紅塵困惑；【虛花悟】中惜春因困惑紅塵而向空門隱遁。她們是十二釵中形式上最接近佛教信仰的，但卻不能說她們已然依托信仰拔出苦海。與之相反，較之元春、熙鳳等人，她們對痛苦更加自覺，也就更為痛苦。

妙玉出家被動多于主動，她“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4]234，只好自己入空門帶發(fā)修行。張畢來先生指出，妙玉出家類似明清士大夫的禪悅，是“出了家的小姐”[7]。其“天生孤僻人皆罕”“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4]83，也正是小姐脾氣而不是出家人稟賦。她的生活于脫俗之中浸入很濃的世俗氣息：她與寶、黛、釵品茶，與黛玉、湘云聯(lián)詩，在寶玉生辰時寄帖。這些與大觀園的其他女孩并無差別。而進(jìn)一步就細(xì)節(jié)看，更是如此。第四十一回，與寶、黛、釵品茶，“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4]552，這可大有寶玉去襲人家探視襲人時，襲人的情態(tài)；而對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卻是“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4]554，顯然也是小姐任性而不是出家人世法平等的作為。第七十六回，與黛玉、湘云聯(lián)詩，她也稱“咱們閨閣面目”；第六十三回，她粉箋寄帖故不宜做無根推斷，但由其兩個別號的出處來看，張畢來先生對她的定位亦能得到印證?！皺懲馊恕毙≌f寫明取自詩歌，“畸人”別號則實取自《莊子》，這些都表明她算不上純粹的佛教徒。

妙玉“文墨也極通，經(jīng)文也不用學(xué)了”[4]234，卻得佛理而不得佛心。岫煙笑她“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道理”[4]876，正點出她在僧俗之間的尷尬。這種尷尬，一方面使她在角色的矛盾中消耗生命；另一方面，其生存方式與本性很不協(xié)調(diào)，“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4]83-84實暗藏著生存的危機(jī)。這必然使得妙玉陷入被毀滅的苦難深淵，空門難得解脫。

惜春遁入空門主要原因在“將那三春看破”[4]84。這里的“三春”已經(jīng)不簡單是元、迎、探的悲苦，更兼賈府種種衰敗之相。元春短暫的煊赫、迎春悲慘的結(jié)局、探春遠(yuǎn)嫁的無奈，無疑造成了惜春心理上的陰影；而賈府的種種亂象更讓惜春厭倦。尤氏譏其“心冷口冷心狠意狠”[4]1037，惜春則反唇相譏：“古人也曾說過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4]1037。惜春已然產(chǎn)生了與家族和世事的隔閡，在他人的生死無常和家族的興衰榮辱中產(chǎn)生了巨大的絕望。她無力挽回又無處逃避，以古人“生死善惡，父子不能勖助”之論發(fā)泄心頭的悲憤。她舍去身份、舍去家庭、舍去對美好生活的希望與憧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遁入空門，將家族中一切有可能發(fā)生在她身上重演的悲劇，都擋在空門之外。惜春的皈依不是悟，是逃。不得了悟的惜春能否在佛法中解脫，仍是未知。

四、如水中月，如鏡中像

“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8]，佛教思想與文字已然直接出現(xiàn)在【枉凝眉】中。佛將人的精神困境概括為愛別離、怨憎會與求不得，“求不得苦，復(fù)有二種：一者所悕望處，求不能得。二者多役功力，不得果報”[2]676。如此，求不得苦實在很大程度上涵蓋了愛別離苦與怨憎會苦。故有情最苦在“求不得”。【終身誤】與【枉凝眉】道出了“金玉良姻”與“木石前盟”的矛盾舛錯中寶、黛、釵“求不得”的痛苦，為小說思想定下基調(diào)。其間對立又依存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思想與結(jié)構(gòu)兩個層面。

追溯至故事源頭，還淚本身就是因緣?！耙虼艘皇?，就勾出多少風(fēng)流冤家來，陪他們?nèi)チ私Y(jié)此案”[4]8，故寶釵也是陪去了結(jié)的，她能進(jìn)入故事的中心卻無法進(jìn)入情感的核心?！敖鹩窳家觥背烧?，并非是寶釵戰(zhàn)勝了黛玉而是寶釵苦難的開始：小性兒愛惱人的黛玉死了，寶玉已接近“懸崖撒手”的邊緣。寶釵陷入尷尬、孤獨之中，她的圓通練達(dá)、她的安分隨時、她的博學(xué)多知，她的一切美德一時間失去了施展的空間和展示的舞臺?！巴昝馈敝蛔C明了“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4]82，寶釵的消亡也就近在咫尺。

黛玉體驗了與父母的生死離別，親歷了病痛折磨與炎涼世態(tài)，忍受著愛情的渴望與毀滅，歷盡肉體與精神的兩重生死，人間最苦莫過黛玉。由于這部偉大的著作未能完成，黛玉之苦又重一層——絳珠之淚有沒有還給神瑛？這是個誰也回答不了的問題。在“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幻境”中，甄賈二玉、神瑛與石頭，已經(jīng)無法區(qū)分。絳珠“纏綿不盡之意”[4]8是否也在幻相中迷失？她為“償還”所做的巨大努力是否功德圓滿？

三人心愿成空，在各存憾恨、焦首煎心的痛苦中，走向各自的幻滅亦走向各自的解脫。解脫并非對“求不得”的放棄而是對“無所得”的徹悟，即《心經(jīng)》所謂“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yuǎn)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9]。因此，“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一人而已”[10]。諸法無常，念念不住，以“求不得”悟“無所得”者，獨作者一人而已。對痛苦的體認(rèn)與超越如同小說思想脈絡(luò)中的血液。

若將十二支曲視作一個整體，其將情節(jié)、思想、結(jié)構(gòu)融進(jìn)曲辭，搬演“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過程[4]6，則是對小說思想與結(jié)構(gòu)的雙重闡釋?！扒蟛坏谩毕颉盁o所得”的超越正契合佛教的“空空”思想(以空舍空，故名空空)。以 “空空道人”傳抄而去為了局，正是對結(jié)構(gòu)與思想的構(gòu)建。

這十二支曲凝結(jié)著作者對人生終極意義最富感情的哲理性思考，佛教哲學(xué)對其創(chuàng)作有莫大啟示：佛教的平等觀與慈悲心升華了小說的悲憫情懷，佛教對人生痛苦的揭示延伸了小說的思想深度，佛理的思辨性則促進(jìn)了小說結(jié)構(gòu)的精致嚴(yán)密。

[1] 梁啟超.佛學(xué)研究十八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00.

[2] 佚名.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大般若涅槃經(jīng)[G].曇無讖,譯.臺北: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

[3] 周紹良.百喻經(jīng)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79.

[4] 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5] 林國良.成唯識論直解[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519.

[6] 佚名.仁王經(jīng)[M].鳩摩羅什,譯.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4:78.

[7] 張畢來.紅樓佛影[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29.

[8] 佚名.維摩詰所說經(jīng)[M].鳩摩羅什,譯.南普陀寺影印同治九年金陵刻經(jīng)處本,2008:18.

[9] 陳秋平,尚榮.心經(jīng)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7:96.

[10]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209 .

Surpassing the Boundary: from “Qiubude” to “Wusuode”——On the Buddhist Philosophy and Its Effect of the Twelve Songs inA Dream of Red Mansion

LIU Jing
(Faculty of Arts,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The twelve songs inA Dream of Red Mansionare filled with sympathetic and merciful spirit of Buddhism. They revealed the tragic fate of the twelve ladies and disclosed pains of life, and thus expressed the great desire of human beings to surpass sufferings. In some sense, the motive power is the Buddhist spirit of “tiyuanjindao”. And the process of its surpassing is from “qiubude” to “wusuode”. In the novel, the process has double values of thought and structure.

A Dream of Red Mansion; twelve songs; “qiubude”; “wusuode”; buddhist philosophy

I207.411

A

1673-2065(2010)06-0050-03

2010-07-07

劉 敬(1980-),女,河北滄州人,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

（責(zé)任編校：耿春紅英文校對：楊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