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韶雄 曹青妮
(黃石理工學院師范學院,湖北黃石435003)
《三遂平妖傳》札記二則*
——《三遂平妖傳》語言研究系列之一
舒韶雄 曹青妮
(黃石理工學院師范學院,湖北黃石435003)
張榮起先生整理校注的《三遂平妖傳》有兩個值得商榷的地方。一是“苦惱子”的“子”既不是通“只”,也不是“了”之誤,“苦惱子”是吳語詞匯,意為“可憐”或“可憐的人”,其中“子”是一個后綴成分。二是“濟貧撥苦”中的“撥”當校作“拔”,“濟貧拔苦”意為救助貧窮困苦之人,這個詞最早見于口語化色彩比較濃的敦煌變文中,但是經(jīng)常性地使用則是在明代小說中。
《三遂平妖傳》;校勘;“苦惱子”;“濟貧撥苦”
明代羅貫中《三遂平妖傳》(20回本)記敘了北宋時期貝州王則、胡永兒夫婦起義、文彥博掛帥征討的神怪故事。全書語言質樸,行文風格與宋元話本相近。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王慎修刻本《三遂平妖傳》是國內孤本,經(jīng)張榮起先生整理、校勘,北京大學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了該書。本文就張榮起先生的??碧岢鰞蓚€商榷之處。
任遷見他說得苦惱子,要與他一文錢,去腰里摸一摸看,卻不曾帶得出來。(《三遂平妖傳》第 9回)[1]
張榮起先生校注:“任遷見他說得苦惱子,要與他一文錢 得月樓本、清刻八卷本均與此同。案:疑此處‘子’為‘了’之誤?;蛟拼颂帯印謶獙傧伦x,‘子’通‘只’,‘子要’即‘只要’?!?只)要與他一文錢’,即針對上文瘸師所云‘胡亂與我一文錢’而言,意亦可通。然‘子’通‘只’,于本書亦僅此一例,今姑著其說于此,以俟后考?!保?]61
首先看“子”通“只”的觀點。正如張榮起先生校注所說:“‘子’通‘只’,于本書亦僅此一例,”可見張先生也并不十分肯定這種觀點。而張先生說“‘子(只)要與他一文錢’,即針對上文瘸師所云‘胡亂與我一文錢’而言,意亦可通”,實際上,此處如果理解成“只要與他一文錢”,意思上并不很順暢。瘸師請求任遷“胡亂與我一文錢”,那么任遷的想法應該是認為只要給他一文錢就可滿足瘸師的要求,但原文在此處并沒有把“只要……就……”的假設性條件滿足后的結果說出來。因此,綜合來看,筆者認為“子”通“只”的觀點不能成立。
再看“子”是“了”之誤的觀點。張榮起先生懷疑此處“子”為“了”之誤并不是沒有道理的。首先,“子”“了”只差一筆,字形十分接近,容易出錯;其次,這句話在馮夢龍40回本《平妖傳》中作:“任遷見他說得苦了,要與他一文錢,去腰里摸一摸看,卻不曾帶得出來?!保?]173文字與20回本小有出入,20回本中的“子”在40回本中正作“了”字。
但筆者認為,20回本《三遂平妖傳》此處的“子”并沒有錯,既不是通“只”,也不是“了”之誤,而是一個詞綴?!翱鄲雷印笔菂钦Z詞匯,意為“可憐”或“可憐的人”,其中“子”是一個后綴成分。
“子”作為動詞后綴成分,是吳語的明顯標志。朱德熙先生《漢語方言里的兩種反復文句》中談到《金瓶梅》第57回有兩處在動詞后頭用“子”字的情況,朱先生解釋說:“‘子’跟‘了’只差一筆,很容易寫錯??墒窃谙嗤恼Z法位置上接連寫錯兩回的可能就很小了。動詞后綴‘子’是吳語的明顯的標志?!保?]17-18朱先生還轉引了四條與《金瓶梅》同時期的語言資料里用動詞后綴“子”的例子。這種作為動詞后綴成分的“子”在《三遂平妖傳》中也有反映,如“難得我兒好心!我撩拔你耍子,我不肚饑,我不要吃,還了你。”(第2回)“我只道做甚么的,卻元來一行人來作樂耍子,也交我們吃他一驚?!?《三遂平妖傳》第10回)
“子”在吳語中通常寫作“仔”,是吳語中一個常用后綴成分,一般用在動詞后面,相當于普通話的“了”,表示動作的完成貌。但實際上“仔”也可以用在形容詞后面,作為形容詞詞綴,甚至少數(shù)副詞后面也可以加“仔”。[4]60如“三慌子”,指做事慌張,《金瓶梅》第72回:“不信我說,你做事有三慌子,火燎腿樣!”“苦惱子”是“子”用在形容詞后面作為形容詞詞綴的吳語詞匯?!稘h語大詞典》“苦惱子”條:“可憐?!保?]322舉以下二例:元無名氏《貨郎旦》第二折:“好苦惱子也,只一個婦人,領著個小的,幾乎被人勒殺?!薄逗I匣袀鳌返?4回:“雙寶苦惱子,碰著仔前世個冤家。”“苦惱子”亦指可憐人?!稘h語大詞典》舉《官場現(xiàn)形記》第45回:“我兄弟念你老兄是個苦惱子,特地再三替你同隨某人商量,把節(jié)禮分給你一半,你倆也就不用再鬧了。”吳連生、駱偉里等編著的《吳方言詞典》也有“苦惱子”條,引了馮夢龍《山歌·無郎》、《何典》第6回、《海上花列傳》第52回等三個例證,并解釋“苦惱子”為“同‘苦腦子’”[6]261。而“苦腦子”條有“可憐”、“可憐的人”兩個義項?!翱蓱z”義置于《三遂平妖傳》上文,意義正合。
學界對羅貫中的籍貫歷來有太原、東平、錢塘、慈溪、廬陵等不同說法,但對于羅氏曾長期寓居江南則多無異議,因此,元明時期文人筆記對羅氏的一些零星記載甚至認為他就是江南一帶人士。[7]201-206筆者有理由認為,吳語或多或少地影響過羅貫中的文學創(chuàng)作,所以像“苦惱子”這種吳語詞匯出現(xiàn)在《三遂平妖傳》也實屬正常。而且,《三遂平妖傳》中的吳語方言詞并不是零星現(xiàn)象,如“上上落落”?!稘h語方言大詞典》:“上上落落:<動 >上上下下?!保?]339注明是吳語和閩語方言詞匯,即引《三遂平妖傳》此例。再如“趁”(掙錢、賺錢)、“生受”(有勞、難為)、“斗口”(吵嘴)等等,都是吳語詞匯,限于篇幅,不一一列舉。
你好沒見識,東京城有多少財主做好事,濟貧撥苦,見老大雪下,院子里有許多沒飯吃的,夜間撇來人家屋里來舍貧。(《三遂平妖傳》第3回)[1]
張榮起先生校注:“苦 原誤作‘若’。”[1]14汪祎先生《<三遂平妖傳>??痹浂t》從文字學角度作了進一步校勘,指出“‘濟貧撥苦’中的‘撥’當校作‘拔’”。[9]270筆者從詞匯學角度對汪文略作補證。
“濟”有“解救”義,《字匯·水部》:“濟,赒救也?!薄鞍巍币灿小敖饩取绷x,如《論衡·自紀》:“鄒陽得免,或拔之也?!薄鞍巍边€有“輔助、扶持”義,《廣雅·釋詁四》:“拔,輔也?!比缌谠敦懛ば颉?“使圣王之典不立,無以抑詭類,拔正道,表覈萬代?!笨梢姟鞍巍迸c“濟”是同義關系,可以構成同義復合詞,在文獻中使用?!皳堋眲t沒有以上諸義,不能與“濟”構成同義復合詞。
“濟拔”連用表示“解救”義,如:“玉斧以尸濁肉人,受圣愍濟拔。每賜敕誡,實恩隆子孫,常仰銜靈澤,永賴天蔭?!?《真誥》卷7)“我今聲聞力劣,智小人微。唯有啟問世尊,應知濟拔之路。”(《敦煌變文集·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某近離楚州,有王煉師,自云從太白山來,濟拔江淮疾病,休糧服氣,神骨甚清,得力者已眾?!?《太平廣記》卷48“李吉甫”條)“卻去凈慈寺修設水陸道場七晝夜,判施斛食,濟拔沉冥,超度眾將?!?《水滸傳》第116回)“雖與仲翔從未識面,然素知其為人,義氣深重,肯扶持濟拔人的?!?《喻世明言》第8卷)
“拔濟”連用表示“解救”義,如:“十方如來,依此咒心,能于十方,拔濟群苦?!?《楞嚴經(jīng)》卷7)“真善知識,具大慈悲,拔濟迷品。”(《祖堂集》卷19)“帝尊在九清妙境三元宮中,御三氣之華,寶云玉座,總校圖錄,拔濟諸苦?!?《太平御覽》卷677)“后來我?guī)煾敢坏剑瑔居旰麸L,拔濟了萬民涂炭?!?《西游記》第44回)“休說他舊在哥門下出入,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濟了多少?!?《金瓶梅》第31回)
“拔”與“濟”是同義關系,“貧”、“苦”、“窮”也是同義關系,所以“濟貧拔苦”才成詞。“濟貧拔苦”即救助貧窮困苦之人,敦煌變文中已有,明代小說中更是多見。如:“如何凈心?不嫉、不姤、不諂、不誑、不憍慢、不掉舉、不兩舌、不惡口、無貪、無嗔、無諍、無競、不煞、不盜、不淫、不忘、不飲酒、常行慈悲、濟貧拔苦,歸將有余救不足者,將安樂施危厄者?!?《敦煌變文集·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竺因此廣舍家財,濟貧拔苦?!?《三國演義》第11回)“家道殷實,為人心慈,仗義疏財,專一濟貧拔苦,好善敬神。”(《金瓶梅》第93回)“離村十里之外,有一傅長者,專一濟窮拔苦,不免去求他?!?《清平山堂話本·董永遇仙傳》)
《廣雅·釋詁二》:“救,助也。”《廣韻·宥韻》:“救,護也?!笨梢?,“救”、“拔”、“濟”也是同義關系,也可以構成同義復合詞使用?!熬劝巍庇美?“足下今鳴笳舊鄉(xiāng),衣繡故國,宋季荼毒之悲已蒙蘇泰,河朔倒懸之苦方須救拔?!?《南齊書·劉善明傳》)“朕被幽縶,王等宜各救拔我也?!?《舊唐書·太宗諸子傳》)“若記覽詞章之學,這般伎倆,如何救拔得他那利欲底窠窟動!”(《朱子語類》卷132)“那國王卻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西游記》第30回)“這黃文燁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橋補路,塑佛齋僧,扶危濟困,救拔貧苦,那無為軍城中,都叫他黃佛子。”(《水滸傳》第41回)“拔救”用例如:“不期撞著菩薩,萬望拔救拔救?!?《西游記》第8回)“我?guī)熈⒑暝?,常使我等遨世上,拔救眾生,未必無再見時?!?《聊齋志異》卷3)“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huán)之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老殘游記》第15回)
總之,從詞匯學角度看,《三遂平妖傳》中“濟貧撥苦”的“撥”當作“拔”?!皾毎慰唷笔且粋€并列結構詞組,意為救助貧窮困苦之人,這個詞最早見于口語化色彩比較濃的敦煌變文中,但是經(jīng)常性地使用,則是在明代小說中。
[1] 羅貫中.三遂平妖傳[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61,14.
[2] 馮夢龍.平妖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73.
[3] 朱德熙.漢語方言里的兩種反復文句[J].中國語文,1985,(1):17-18.
[4] 褚半農.上海西南方言詞典[Z].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60.
[5] 羅竹風.漢語大詞典(第9卷)[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2:322.
[6] 吳連生,駱偉里.吳方言詞典[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5:261.
[7] 朱一玄.三國演義資料匯編[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201-206.
[8] 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1999:339.
[9] 汪祎.《三遂平妖傳》??痹浂t[J].明清小說研究,2008(1):270.
(責任編輯 尹春霞)
Two Notes of"Sansui Pingyao Zhuan"——One of the Series of the Language Study on"Sansui Pingyao Zhuan"
SHU Shaoxiong CAO Qingni
(Normal School,Huangshi Institute of Technology,Huangshi Hubei 435003)
The paper put forward two uncertain questions about ZHANG Rong-qi's“sansui pingyao zhuan”(三遂平妖傳).It indicates that one problem is Zi(子)in kunaozi(苦惱子)didn't mean zhi(只)or le(了).Kunaozi(苦惱子)is phrase from the wu(吳)dialect.It means pitiful or pitiful people.Zi(子)is only a suffix here.The other one is that Bo(撥)in jipinbaku(濟貧拔苦)should be corrected as Ba(拔).At the first time,jipinbaku(濟貧拔苦)appeared in Dunhuang bianwen with strong colloquial character.Then it was used frequently in novels of Ming Dynasty.
"sansui pingyao zhuan";emend;"kunaozi";"jipinboku"
H134
A
1671-7422(2010)04-0043-03
10.3969/j.ISSN.1671-7422.2010.04.011
2010-03-11
黃石理工學院科研項目“《三遂平妖傳》詞匯語法研究”(項目編號:09yjr80B)。
舒韶雄(1973— ),男,湖北蘄春人,副教授,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