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紅,楊 陽
翻譯文學研究的新收獲
——評秦弓《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五四時期卷》
王衛(wèi)紅,楊 陽
五四時期,翻譯文學在新文化運動的強大驅動之下,呈現出一派繁榮而又充滿魅力的景象。在轟轟烈烈的啟蒙運動中,文學翻譯的譯者規(guī)模、翻譯作品的數量和質量、接受群體等都在近代以來的翻譯文學景觀上開辟了新的局面,走向了全面與深化。這種蔚為壯觀的文學現象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建構,對中國現代精神文化的發(fā)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然而,與翻譯文學難以忽視的巨大作用相比,學術界對翻譯文學的研究、定位卻顯得相當寒磣、輕淺。在以往的現代文學史研究中,大多只是把它作為新文學產生、發(fā)展的背景來介紹,并未給予足夠的重視。這種“名不副實”的局面最終影響了現代文學資源的深入開發(fā)和學術研究空間的進一步拓展。秦弓著述的《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五四時期卷》(由百花文藝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一書,正是對這一問題的有力反撥。論著立足于翻譯文學這一文學因子在中國現代文學多元系統(tǒng)中的獨立的文類價值,對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進行了詳細的思考和勘探,較為全面、系統(tǒng)地闡發(fā)了這一特定時期的翻譯文學面貌。
該書共七章二十三節(jié),梳理了五四時期翻譯文學的發(fā)展軌跡。第一章緒論,總體論述了五四時期文學翻譯的價值、翻譯主體的特點、翻譯的選擇及翻譯文學的成就。這一部分可謂全書的總綱,是整部論著的理論基礎,有助于讀者對翻譯文學史的基本質素的了解。第二章介紹了中國對泰戈爾的第一次翻譯熱潮,論述了“泰戈爾熱”在五四時期的翻譯景象及成因,并詳細考察了這股潮流“熱中有冷”,“先熱后冷”的原因。第三章點面結合,論述了其時日本文學的翻譯軌跡及熱點個案,辯證地探討了新文化先驅們在這一豐富的外來文學資源上的著眼點和盲點。第四章對易卜生戲劇在五四時期的譯介、演出,認同、接受以及遭抵制的狀況進行了全面的闡發(fā)。第五章以安徒生的童話翻譯為典型研究個案,兼顧其他作家的兒童文學翻譯,考察了兒童文學的翻譯狀況,總結了這一獨特文類的翻譯特點。第六章以“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為歷史分期,闡述了俄羅斯文學的翻譯情況。最后一章從重譯、直譯、意譯與神譯、翻譯語體等方面論述了五四文學翻譯中涉及的翻譯方法問題。總體而言,該書第二章至第六章對翻譯成果進行了較深的介紹,第七章與第一章遙相呼應,對五四翻譯文學的本體做了較系統(tǒng)的理論闡釋。
該書不僅對五四時期的文學翻譯盛況進行了詳細的梳理,還深入考察這些文學資源被引進、譯介的深層原因。綜觀全書,我們不難發(fā)現,作者是從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內在文化需求和思想精神史的互動、互化的角度,來認識和研究五四時期的中國翻譯文學史的。如“泰戈爾熱”一節(jié)詳細地介紹了五四時期泰戈爾在中國掀起的熱潮,介紹了他在中國被報道、尤其是被譯介及研究的盛況,并進一步深入分析了泰戈爾在中國大受追捧的原因。作者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帶來巨大創(chuàng)傷使西方興起了一股反思西方文化、重審東方文化的思潮,作為東方文化重要代表的泰戈爾乘勢而起,得到了極大的重視。作為東方國家的日本一貫效法西方,也掀起了泰戈爾熱。而“中國遠學西方、近追日本,對于由西方到日本的泰戈爾熱自然要追蹤一次了。但是,更為深刻的原因還是在于五四前后中國有著自身內在的需求,即中國的社會文化現狀同泰戈爾的契合”(52頁)。論著進一步具體闡述了這種現象深層的原因。論著認為,泰戈爾詩歌中對新生命的渴求與獲得新生命的喜悅之情,作品帶有的泛神論色彩的自然觀與神人一體觀,以及其大量的觸及現實生活與社會問題的作品,都與五四時代打破封建束縛、爭取人性解放的時代母題深深契合,給了五四洋溢著理想主義激情的新文學前驅們以極大的觸動,因而引起了熱烈的呼應。在思想資源之外,作者還從文體建設的層次對“泰戈爾熱”的原因進行了考察。作者認為,泰戈爾豐富多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文學體裁和文學門類等方面給正值文學初創(chuàng)期的五四文學帶來了莫大的吸引,對中國新文學的藝術建構產生了深刻的啟迪。最后,論著又反向考察了“泰戈爾熱”中夾雜的否定性意見。他所宣揚的東方文明優(yōu)越論及其作品中蘊含的非暴力反抗論等思想傾向與當時處于民族危機之中,“正在醞釀著的劇烈的社會革命的中國”(67頁)不合拍。在五四新文化運動落潮之后,在特定時代氛圍中應運而生的“泰戈爾熱”,也就失去了當初的巨大吸引力。由此證明了這種熱潮只是五四特定時代的產物。這樣,論著從大量翔實豐富的史實出發(fā),對這一外國文學的譯介做了正反結合的綜合考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進行了由現象到概念的歸納提升,從而突破了單純的現象介紹,深入到事物發(fā)生發(fā)展的深層原因,闡釋了這些被翻譯過來的作品與五四時期中國思想文化建設的互動作用,使得論述顯得立體,全面、深入。
這種研究的方式成為一種典型的思維方式貫穿在著述中,即翻譯文學的選擇是新文化運動的精神需求與文學革命的內在需要,是歷史主動選擇的結果,而不只是新文學發(fā)展的被動的、靜止的背景之一。這在五四時期對其他翻譯文學的選擇中也甚為明顯。五四文學革命前夕,日本近代“人的文學”尚未引起中國翻譯界應有的關注。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國‘人的文學’機運尚未成熟”(72頁)。在倡導文學革命后,這種顯示出日本近代獨立文學品格的文學現象契合了啟蒙文學對“人”的發(fā)展的關注與透視的思想意蘊,遂成為文學翻譯的主要內容。這便是日本文學翻譯在現代中國從冷到熱的深層原因。在新文學的翻譯文學中,易卜生第一階段帶有激情浪漫色彩的戲劇與第三階段的三部戲劇在五四時期都未得到有效的譯介,也皆因為原著所蘊含的或浪漫或含蓄的作品意蘊與五四啟蒙精神存在一定的差異。而他第二階段的創(chuàng)作,即現實主義色彩強烈的社會問題劇“恰恰同個性解放、女性解放的時代潮流相契合”(144),從而在中國文壇產生了廣泛的影響。這是易卜生熱“熱中之冷”的內在因素。兩個不同譯介對象的發(fā)展邏輯頗為不同,一個“從冷到熱”,一個“冷熱交加”,卻均與五四文學革命的內在需求相關,不外翻譯選擇的動機。事實上,翻譯發(fā)展的脈絡,翻譯文學的建樹及其效應等都取決于這種內在的需要。由此,這種尋根究源的翻譯史書寫方式也再次凸顯了作者研究的出發(fā)點,提升了論著的價值——“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無論是就20世紀中國翻譯文學而言,還是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來說,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值得認真研究。”(后記)
由于論著強調文學翻譯是新文學內在選擇的結果,故該書也十分注重譯者翻譯與其創(chuàng)作之間關系的尋找,力求把握翻譯者從其所翻譯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受到的新鮮的刺激與深刻的啟迪。所以這既是一部翻譯文學史,也可以當作一部五四作家審美心理的發(fā)展史來讀。在新文化運動之前,周作人曾經譯介了日本教育學方面的論文,發(fā)表了數篇介紹日本傳統(tǒng)藝術的文章,但“竟沒有一篇日本‘人的文學’的作品”(72)。新文化運動后,對日本近代文學已有接觸的周作人遂走在了譯介日本文學的前沿。他大量翻譯介紹日本著作,其中對白樺派的譯介格外引人注目。截止1927年底,他談及白樺的文章有10多篇,翻譯白樺派作品達20余篇。白樺派也給了周作人十分深刻的影響,其中“人的文學”的觀念最為顯著。這種文學觀念不僅深刻影響了周作人的人性觀、文學觀,也成為五四文學建構的重要基石與創(chuàng)作的理論資源。魯迅從“對于日本文學,當時殊為不注意”(71頁)到成為譯介日本文學的主力,從認為日本“人的文學”“也很可以醫(yī)許多中國舊思想上的痼疾,因此也很有翻譯成中文的意義”(86頁),將日本文學翻譯視為認識外部世界的窗口與精神啟蒙的工具,到將翻譯文學作為一種精神產品,從中尋求超越地域和民族的人類普遍價值,反映了他的思想觀念的急劇變化,即其尋求本民族精神啟蒙與文化重構的人道主義與個性主義思想逐漸得到了深化。而論著通過比較分析有島武郎的對戕害幼者的否定性表現的作品《阿末之死》與魯迅的《祝?!?論述了兩者在表現社會冷漠方面的深刻相通之處,有力地闡明了前者在意蘊、風格等文學審美方面對魯迅的引導作用。可以說,論著以翻譯為視角,描述了中國在積極尋求變革之道的特定歷史時期中文化先驅們精神結構與審美趣味的變化軌跡。這種強調雙向互滲、互化的思考和論述方式更為全面、深刻地展現了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的整體面貌。
論著的結構頗有特色。既有以國別為單位的,如日本文學翻譯、俄羅斯文學翻譯,又有以翻譯對象為單位的,如“泰戈爾熱”,“易卜生熱”。而后者實際上也體現了五四文學對印度、挪威這東西方兩個國家的文學譯介情況。在以國別為單位的介紹中,作者也不忘抓住特定對象的文學熱點,如日本以白樺派、廚川白村為典型,俄羅斯文學則以普希金為“黃金時代”的譯介典型加以介紹,“白銀時代”則以安特列夫、契訶夫等為主要闡釋對象。這種結構體例結合了五四文學翻譯的最大實際,體現了翻譯選擇與五四時代思潮的關系。五四時期,對外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在五四啟蒙精神的總領下,因翻譯主體自身審美趣味和知識結構等方面的差異,使翻譯對象呈現出豐富的多樣性。結合這一史實,該書對翻譯文學史編排結構的安排就體現出兩個特點。一方面,突破了以往的研究單一地以時間順序來編寫的常法,避免了由此產生的呆板的痼疾。另一方面,既保證了較全面地介紹五四文學翻譯的景觀,又不至于主次不分,能在具體的“點”上獲得深入的發(fā)掘,從而清晰地勾勒出五四翻譯文學的建構過程。
論著第五章對兒童文學的探討頗有意義。該章分三節(jié)論述,首先總論五四時期兒童翻譯文學的情況,包括譯介對象,涉及到的國家,翻譯的種類等等,并闡明了這一獨立文體的翻譯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作用。第一節(jié)將近代與五四時期的兒童文學的翻譯狀況進行了比較,凸顯了五四文學的兒童文學翻譯的變化,指出兩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是否確立了以兒童和原著為本位的思想。該節(jié)重點闡明了這一時期譯介安徒生童話的盛況及其原因。第二節(jié)以撒網式的手法廣泛介紹了其他國家(希臘、德國、意大利、英國、俄羅斯、日本、印度等)的兒童文學翻譯。最后一節(jié)在對各國翻譯狀況進行梳理的基礎上,從選材、文體、語體、譯法、插圖、印刷等方面綜合論述了兒童文學翻譯的特點:“五四時期,隨著對兒童體認的逐漸深化,兒童文學翻譯吸取過去的經驗教訓,從選材到翻譯方法,裝幀印刷諸方面越來越貼近兒童世界”(194頁)。作者對兒童文學在這一時期的譯介狀況的詳細介紹,讓我們清晰、深刻地了解了作為獨立文體的兒童文學的獨特價值,即“這些譯介為中國文壇打開了一個新奇絢麗的兒童文學天地,兒童乃至成人從中汲取精神營養(yǎng)和品位審美怡悅自不必說,作家也從中獲得了兒童創(chuàng)作的范型和藝術靈感產生的媒質??梢哉f沒有外國兒童文學翻譯,就沒有中國現代兒童文學”(151頁)。由此從某一特有的對象實現了對整個翻譯文學本體意義上的價值體認。這種方法啟發(fā)我們可以從更多的視角切入現代文學史的研究,如可以從文體的角度來系統(tǒng)考察中國現代翻譯文學的發(fā)展狀況。從這個意義上說,該書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思考問題的方法論啟示。
這部專著的另一個鮮明特點是史料匯編精彩、翔實。在五四翻譯文學的譯介狀況的介紹中,作者征引廣博,涵蓋了被翻譯的原著的內容、與五四精神的契合之處、五四新文學譯介的情況及翻譯者的評價等重要元素。而在論證過程中,作者并不是把翻譯實踐作為說明觀點的靜止的孤立的論據,而是盡可能地把握資料間內在的有機聯(lián)系,使得不同的史料在連貫的體系內獲得更加深刻的意義。這樣一來,不僅增強了論點的說服力,而且增強了論著的生動性與可讀性。
當然,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說,因為以前的文學史研究對翻譯文學的漠視,五四時期翻譯文學具有的研究空間很大。在該書中,對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等重要文學思潮的翻譯介紹,譯者的心態(tài)與生存狀態(tài),翻譯的風格與流派,翻譯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文學思潮等方面的多重影響等等問題尚未全面、深入地展開。此外,論著雖然對史學實踐進行了詳細的爬梳,但在大量原始材料的基礎上進行進一步的分析與綜合還稍顯不足。
《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五四時期卷》對翻譯文學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做出了有力的論證,它的出版定會給中國翻譯文學史的研究帶來更多的關注,為后續(xù)的翻譯文學研究者提供眾多可資借鑒的經驗。
I046
A
1671-2544(2010)05-0124-03
(王衛(wèi)紅系華中師范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楊陽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
(責任編輯:余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