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先
(咸寧學院 人文學院,湖北 咸寧 437005)
“考古證今,補偏足全”:丘濬漢史情結發(fā)微*
朱志先
(咸寧學院 人文學院,湖北 咸寧 437005)
丘濬作為明代著名的政治家和思想家,非常注重史學的經世功能,在其代表作《大學衍義補》、《世史正綱》中,巧妙地把歷史的借鑒功用和現(xiàn)實的政策建構聯(lián)系在一起,尤其以漢代史實為主。本文通過丘濬對漢史的研析來發(fā)掘其“考古證今”的經世思想和“補偏足全”的學術眼光。
丘濬;《大學衍義補 》;《世史正綱 》;漢史
丘濬 (1420-1495),字仲深,號瓊臺,廣東瓊山人 (今海南省??谑?,是明代著名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丘氏學識淵博,一生著述頗豐,其代表作有《大學衍義補》和《世史正綱》。丘氏在治學過程中,主張學有所用,且很好地把歷史的借鑒功能和現(xiàn)實的政策建構聯(lián)系在一起,他“以真德秀《大學衍義》于治國平天下條目未具,乃博采群書補之”[1](卷一八一),著成《大學衍義補》便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因為明初的政策較多模仿漢代,丘濬在向帝王獻策時,亦是依漢代歷史為依托,進行有的放矢的勸諫?!洞髮W衍義補》中引用《史記 》28次 ,《漢書 》35次 ,《后漢書 》6次 ,《唐書 》14次 ,《元史 》6次 ,《宋史 》4次[2](P147)。從中亦可以看出 ,丘濬治學主要是參考漢唐之史實,尤其以漢代為主。
在《進〈大學衍義補〉表》中,丘濬解釋自己治學的方法是“務盡其詳,考古以證今,隨時而應用,積小以成其大,補偏以足其全”,而《大學衍義補》的編寫體例因“《大學》體用之全,體例悉準于前書……嘉言搜求,罔棄附以管中之所見”,達到“以衍治國、平均天下之義,用以收格致、誠正修齊之功,舉本末而有始有終,合內外而無余無欠,期必底于圣神功化之極”的目的。[3](P156)依丘濬的進書表,可見其治學的方法在于考古證今,古為今用,以及積小成大,補偏達全。《大學衍義補》的編寫體例是依照《大學衍義》,但在各個條目之下附以己見,最終希望“未必無補于當世,亦或有取于后人”[3](P157)。因此,丘濬對兩漢歷史的考究,亦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其治學思想。
丘濬在明前期,屢任高官,深切體會到當朝政治的利弊。因此,他在研究兩漢歷史時,沒有沉醉于史實的考證,而是希望通過研治漢史,為當政者提供歷史借鑒的“鏡子”。因為“事之具也,各有其理,事之發(fā)也,必有其端。人君誠能于其方動未形之初,察于有無之間,審于隱顯之際,端倪始露,豫致其研究之功,萌芽始生,即加夫審察之力,由是以釐天下之務,御天下之人,應天下之變,審察于其先,圖謀于其易,天下之務,豈有難成也哉!”[4](P13)在此情況下,丘濬非常注意明代制度與漢代制度的異趨,并從中找出原因,借以有資于世。
丘濬指出明初在選士、考課方面、郡守、巡查之制與漢代頗為相似。
第一,在選士、考課方面
丘濬對于漢武帝元朔五年詔補博士弟子,郡國縣官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xiāng)里出入不悖,所聞令相長丞上屬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令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yè)如弟子一事,提出自己的見解,“按漢制郡國舉士,其目大概有三:曰賢良方正也,孝廉也,博士弟子也。賢良孝廉舉以任用,似今之科目。博士弟子入補國學,似今之歲貢,其察舉考試之實不同,而其取士大略則相類也”[4](P125)。丘濬指出漢武帝時察舉之制與明代的科考、歲貢有一定相似之處。
另外,丘濬認為漢宣帝治世較嚴,對公卿大臣考核嚴謹,層層復察,唯恐有誤,“而在當時王成猶以偽增戶口受賞,人偽之難防也如此,況漫不加意者乎。本朝在京官考滿,吏部既考之,而都察院又核其實。在外則州若府及藩司既考,而又考之于憲司,是亦漢人命御史察其非實,毋使真?zhèn)蜗鄟y之意”[4](P156)。丘濬一方面分析漢宣帝考課之嚴,另一方面又指出王成之偽增戶口而受賞,說明帝王更應該勤于政事。丘濬接著聯(lián)系到明朝,認為對京官和外員的考課,頗具漢代之遺風。
第二,在郡守的建制上,與漢代類似
丘濬據漢武帝開地斥境,南置交趾,北置朔方之州,兼徐梁幽,并夏周之制,改雍曰涼,改梁曰益,凡十三部,指出“漢分天下為十三部,而在關中者則屬司隸校尉,部京兆扶風馮翊弘農河內、河南、河東凡七郡,在征和以前司隸所統(tǒng),亦有刺史察之,后乃除焉。今制分天下為十三布政司,而兩京畿則直隸府部亦此意也”[4](P275)。丘濬指出明初分天下為十三布政司,兩京畿屬直隸府管轄,與漢武帝時的建制十分相似。
第三,明代利用在廷之臣巡行天下,頗有漢代之風尚
丘濬對漢武帝元狩六年,遣博士褚大等六人持節(jié)循行天下,檢察當?shù)毓倮魹檎闆r之事,指出“漢世既有郡國守相以牧民,而又州設部刺史以監(jiān)之,然猶恐其守相之不得其人,而部使者之不舉其職也,時遣在廷之臣分循天下……黜陟官吏,考察吏治,觀覽風俗。今制既歲遣御史出巡天下藩服,而又時遣大臣巡撫,即漢人此意”[4](P280)。
漢代利用職位較低的刺史巡行天下檢察百官,漢成帝時何武認為刺史權太輕,不應以卑監(jiān)尊,而漢哀帝時朱博則認為監(jiān)查官員職位不應太高,明代則仿效后者。丘濬認為:“何武之奏但知以貴理賤,不以卑臨尊,為《春秋》之義,而不知義有常經,而權責無常執(zhí)也,人君操天下之大權,以鼓一世之士民,而振舉萬事之極,要使利不顓于一人,害不及于眾庶,執(zhí)不偏于一隅,非有微權不可也。漢人立部刺史以六百石,吏察郡國二千石守相,蓋得此意。朱博之論蓋近之,而何武輩不足以知此也”,而“今制布政使從二品、都指揮使正二品、按察使正三品、知府正四品、知州從五品,而監(jiān)察御史之品,僅與知縣同,繡衣一出,山岳動搖,輶車一臨,郡縣奔走,而藩服大臣亦莫不趨承稟令,蓋得漢人立部刺史之微意也?!盵4](P282)丘濬詳細地分析漢代為何用刺史來檢察百官,其因在于,其一,刺史官職較低,不敢胡作非為。其二,刺史代表帝王巡行天下,位卑而權重。所以明代用職比知縣的監(jiān)察御史來巡行天下,終致“藩服大臣亦莫不趨承稟令”。
丘濬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數(shù)列明代對漢代制度的吸收與借鑒,是有其良苦用心的。因為明初之治,在制度的構建上的確大量模擬漢代,欲使當朝天子很好地領會制度之當否,必須追根溯源,才能達到很好治理效果。如其所言,“人君能于未亂未危之前,審其事幾之所始,以防其末流之所終,則永無危亂之禍矣,其于制治保邦之道似為切要”[4](P25)。
在《進〈大學衍義補〉奏》中,丘濬言“況臣所纂輯者,非臣之私意杜撰,無一而非古先圣賢經書史傳之前言往事也,參以本朝之制,附以一得之愚,雖曰掇拾古人之緒余,亦或有以裨助圣政之萬一”[3](P126)。這段話很鮮明地點出丘濬進行學術研究的方法和目的,即他的研究并非是憑空捏造,而是依據以往的史實,參照明朝的政治體制,得出自己的一管之見,最終的目的是有助于明代的政治治理??梢?丘濬在研讀歷史時,常常和明代的時政聯(lián)系在一起,帶有很強的功利性,但這并不影響其對漢代歷史研究的客觀性。
第一,借鑒漢代提倡教化之經驗
漢代去古未遠,比較重視教化之功能,由此也出現(xiàn)許多良吏,如韓延壽、黃霸、卓茂等,都很有治理之法。韓延壽為穎川太守時,當?shù)睾缽娸^多,難以治理,他屢次向郡中有威望的老人咨詢建議,通過以禮治郡,讓百姓明白古之禮儀,婚嫁喪祭皆依古法,百姓遵信其說,最終所治之郡人民安居樂業(yè),和睦相處,無有詞訟之言。丘濬認為韓延壽的作法“誠得化民之本原”,因為“民之所以貧窘而流于邪淫,其原皆出于昏嫁喪祭之無其制?!魉字嗌?邪說之眩惑,遂至破產而流于荒淫邪誕之域,因而起爭訟,致禍亂者亦或有之”[4](P729)。丘濬認為韓延壽通過婚嫁喪葬皆依古禮,使百姓從流俗、邪說中解放出來,開始信從三代之美意,所以出現(xiàn)恩信二十四縣,民無詞訟之言的局面。他進而指出明初距漢代已有千余年,形勢發(fā)生很大的變化,而且佛、道二教的流行,百姓大受其惑。如果不行教化,去民之惑,社會將出現(xiàn)動蕩不安,幸虧有《朱氏家禮》一書,可以作為百姓行動的指南,只有使百姓以古禮為是,才能起到移風易俗的功用。另外還必須“擇守令之人,布吾之政教,丁寧告誡使其知朝廷意向所在,而其為政必以教化為先,變不美之俗以為美,化不良之人以為良,使人人皆善良,家家皆和順,由家而邑,由邑而郡,民風士習如出一律,則天下之大治平之基,實自此而積累也?!盵4](P935)丘濬對教化作用的重視,認為由此可使風俗由陋變美,使百姓由惡為良,從而達到太平之治。
第二,應效法漢文帝善于納諫,唯賢是舉
丘濬非常關注諫言的作用,認為諫言關乎國家之危亡。因此,他在研讀漢史時,比較注意此類事項。
對于漢文帝納張釋之之諫,不封僅有口捷之利的嗇夫一事,丘濬指出:
文帝一聞釋之之言,即不用嗇夫,不徒善釋之之言,而又引之以同車,用為公車令,可謂惡惡而能去,善善而能用矣。且釋之欲言嗇夫之辯給,先引周張之謹訥,其易所謂納約自牖者。夫臣于是,非但見文帝聽言之易,用人之謹,而又且見漢世去古未遠,而其君臣相與之無間也。后世人君于其臣有事,固未嘗問,問或不敢答,況敢于未言之先,而設問以啟之乎。[4](P171)
丘濬通過分析漢文帝與張釋之君臣之間的精彩對白,進而聯(lián)系到后世君臣關系的僵化,導致帝王不信任臣子,臣子不敢向帝王進諫,更談不上向帝王設問,進行靈活進諫之法。丘濬亦是有感于明代君臣關系的惡化,君不信臣,臣不理君,才聯(lián)想到漢文帝與臣子的融洽關系。
同樣,丘濬對于張釋之處理行人驚動漢文帝坐騎一事,指出“張釋之為廷尉,文帝欲當犯蹕者以罪,而釋之罰金,文帝欲當盜高廟玉環(huán)者以族,釋之當以棄市,可謂能守職執(zhí)法,而以道事君者矣”,進而分析“雖然釋之敢言固難,而文帝之能從尤難”,所以“后世為法官者,固當以釋之為法,而文帝之從諫如流而不飾,非拒諫以私怒刑人,尤人主之盛德也,萬世人主所當師焉。”[5](P300)丘濬認為漢文帝能從諫如流,張釋之善于而且敢于納諫,終成一代美事,且“萬世人主當師焉”。
第三,應效仿漢代之君,施行仁政
丘濬在讀漢代歷史時,對漢代的盛世之況,以及帝王的愛民之為,頗為欣賞,屢次提到“漢世去古未遠”,頗有三代之遺風。丘濬是有感于明初為政者,多采取嚴酷的刑罰,使天下人生活于膽戰(zhàn)心驚之中,尤其明太祖在位時期,屢次頒布律令,施行嚴刑峻法,導致天下人道路以目。因此,丘濬對漢代的仁政之舉大加贊揚。
對于漢高祖七年民產子復勿事二歲;宣帝地節(jié)四年諸有大父母、父母喪者勿繇事,使得收斂送終盡其子道之事。丘濬對此感嘆道:“地節(jié)之詔,即推廣王制,父母之喪三年不從政之意。高帝七年令民產子復勿事二歲,豈非古人保胎息之遺意歟!漢世去古未遠,愛養(yǎng)元元之心,猶有三代余風矣,死也而憫其喪,未生也而保其胎,人君以此為政,則其國祚之長豈不宜哉!”[4](P220)而丘濬對于元鼎二年遣博士循行,并下詔書稱京師雖未為豐年,山林池澤之饒,與民共之。和振救饑民,免其厄者之事,他指出:“博士之官通經學古者也。漢朝遣使分循天下,豈無理政事司憲法之臣,而必用儒生哉?”其因在于“改漢人本經術以為治,其政法雖不能純如三代,然猶有古人尚德不尚刑之遺意”,所以“其詔書所下,顓顓然多以教化仁政為言,略不及于法令征賦,此三代以后之治,所以漢世為獨優(yōu)歟!”[4](P280)
通過以上兩例,可見,丘濬在分析漢代帝王愛養(yǎng)百姓、尚德不尚刑時,對明代執(zhí)政者保有赤膽忠心,希望借助仁政,達到國祚之長遠。
第四,建議借鑒漢代籌邊之策,改進明代邊防之弊
丘濬生活的時代,明朝已經由強盛開始轉向衰落,其表現(xiàn)在,邊疆不時受到少數(shù)民族的騷擾,沿海一帶倭寇不斷入侵,而且在 1449年的“土木堡之變”中,明英宗也成了瓦刺軍的俘虜,這樣嚴峻的邊防問題,使當朝士子在議論朝政時的一個主要議題。[2](P117)如何解決邊防問題,歷代方法各異,漢代主要采取屯田、實邊之策,效果頗佳,由此,丘濬對漢代的邊防政策較為關注。
漢文帝依據晁錯之言,募民相徙進行屯戎,以實塞下,這樣節(jié)省了大量輾轉運輸?shù)馁M用。丘濬指出:“此后世言屯耕邊塞之始。蓋中國所以不得其安者,以外有邊防之擾,而邊防所以無擾者,以守御得人,有其人而食不給,與無人同然,邊防之食未易給也,道路之遠,輸將之難,率數(shù)十倍而致其一,錯謂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為當世之急務者此也”[4](P439)。丘濬認為解決邊防問題的關鍵是軍糧要有保證,但是邊關路途遙遠,運輸較難,十得其一,而晁錯的屯戎之法,可謂是處理當世急務的良策。
丘濬在研究漢代歷史時,比較注意總結和歸納漢代的歷史現(xiàn)象及其方法,希望有資治政。其表現(xiàn)在以下五點:
丘濬對于漢平帝元始四年,關并言、韓牧、王橫等人的治河之策,評道:“西漢一代,治河之策盡見于此。大約不過數(shù)說,或筑堤以塞之,或開渠以疏之,或作竹落而下以石,或聽其自決以殺其勢,或欲徙民居放河入海,或欲穿水門以殺水勢,或欲空河流所注之地,或欲尋九河故道”,而桓譚認為“數(shù)說必有一是,詳加考驗,豫見計定,然后舉事”。丘濬總結道,“以今觀之,古今言治河者,皆莫出賈讓三策,其所以治之之法,又莫出元賈魯疏、浚、塞之三法焉?!盵4](P249)丘濬不僅歸納分析漢代治河之策,而且指出古今治河之法的原理 ,“莫出于疏、浚、塞 ”三法。
丘濬對于漢法以六條察二千石,歲終奏事舉殿最;漢郡守辟除令長得自課第,刺史得課郡國守相,而丞相御史得雜考郡國之計書,天子則受丞相之要。他認為:
漢考課之法,史所不載。惟歲竟,丞相課其殿最,奏行賞罰。見于《丙吉傳》。尹翁歸為扶風,盜賊課常為三輔最;韓延壽為東郡太守,斷獄大減,為天下最;陳萬年、鄭昌皆以守相高第入為右扶風;義從、朱博皆以縣令高第入為長安令。散見于各人之傳。由是以觀其一代考課之典,必有成法可知矣。[4](P154)
丘濬指出漢代的考課之法,史書沒有專門的記載。但他從漢代人物傳中,總結出漢代考課之法的規(guī)則。這一方面可以看出丘濬讀書之細致,另一方面也表明丘濬的“史識”能力,否則,不可能從一些散篇中歸納出漢代考課之典,這對研究漢代的官制亦有很大的幫助。
丘濬對漢高帝的朝賀儀式,提出自己的看法:“此后世歲首行朝賀禮之始。漢承秦制以十月為歲首故也。武帝始行夏正,而以正月為歲首,然朝賀之禮則仍其舊,用十月焉。至后漢始命行朝會禮于正月,此禮三代以前雖未有其制”,但因“歲序更端之始,萬物維新,而凡為臣子者,畢來朝會,以致其履端之慶,亦義之當然也?!盵4](P546-547)丘濬通過漢高帝的朝賀儀式,分析漢代朝賀禮的變遷,最后指出以正月為朝賀時間,盡管在三代以前未有其制,但從實情考慮,是合于“義”的。
丘濬對漢代刑罰由漢景帝時的減少鞭笞到漢武帝惟恐法令有所疏漏,分析道:“漢祖入關,約法三章,后蕭何廣為九篇,叔孫通又增為十八篇,自高帝世至武帝時僅五六十年年間,乃增至三百五十九章,其大辟乃有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其決事比乃至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何禁網之密,一至此哉!觀呂步舒治一淮南獄,死者數(shù)萬人。由是推之,則當時死者,不知凡幾千百萬也”[5](P200)。丘濬詳細敘述了漢代律令的演變情況,不言而喻,漢代的法網愈織愈密,而國之不亡,實屬僥幸。最后他聯(lián)系明代的情況,“我朝自圣祖定律之后,百有余年,條律之中,存而不用者亦或有之,未嘗敢有擅增一條者”[5](P200)。慶幸明代在太祖之后,律令未有增加。丘濬之所以對嚴刑峻法,非常反感,這和他對律令設置的看法是密切相關的,他曾言“先王立法制刑,莫不用中,中則無過,無不及,可以常用而無弊,不過而嚴亦不及而寬,過而嚴則民有不堪,而相率為偽以避罪,不及而寬則民無所畏,而群聚兢起以犯罪?!盵5](P317)丘濬主張因情以制刑,寬嚴相濟,這樣才能合理運用律令治理天下。
丘濬針對漢元帝在位十五年,大赦天下十次,大赦之后,奸邪更為放肆,作奸犯科層出不窮的狀況,指出:
西漢之世,赦令最頻,數(shù)高帝在位十九年凡九赦,蓋漢初得天下,人之染秦俗者深,事之襲秦弊者久,不可不赦,赦之所以與民更始也。文帝在位者二十三年凡四赦,文帝承呂后之后,蓋亦有不得已焉者。若夫景帝十六年而五赦,武帝五十五年而十八赦,昭帝十三年而七赦,宣帝二十五年而十赦,成帝二十六年而九赦,哀帝六年而四赦。大約計之,未有過三年而不赦者。數(shù)赦如此,何其為良民計也?恒不足而為奸民地也,恒有余哉![5](P277-278)
丘濬通過漢元帝在位十五年凡赦十次,進而歸納西漢歷代帝王大赦天下的情況,統(tǒng)計為不超過三年便有一次大赦。丘濬不是盲目地指責西漢之赦,如漢高帝、漢文帝之赦,他認為這是合乎情理的。但后世帝王頻繁地大赦天下,結果是奸民肆無忌憚,而良民受欺。可見,丘濬在分析歷史問題時,是依理性的眼光來審視實情,并有感而發(fā)。
丘濬在《大學衍義補》中對兩漢歷史的研究沒有矚目于史實的正誤,而是以一個政治家的眼光來審視歷史,希望漢代盛衰的經驗教訓能對明代的統(tǒng)治起到借鑒作用。如其在《進〈大學衍義補〉奏》中所言,“各隨其事而檢其本類,則一類之中,條件之眾,必有古人之事合于今時之宜者矣,于是審而擇之,酌古準今,因時制宜,以應天下之變,以成天下之務 ”[3](P126)。
丘濬在《世史正綱》中對兩漢歷史議論頗多,依其著此書的目的,“《世史正綱》,曷為而作也?著世變也,紀事始也,其事則記乎其大者,其義則明,夫統(tǒng)之正而已。”[6](P152)所以丘濬在論史時有嚴格正統(tǒng)之分,以三代之法為準,極言夷夏之變,鞭笞女性專政。正如孫應鰲《刻世史正綱·序》中所言,“春秋大居正,此史之準也。后世作史徒以鉤奇綴事,馳辨角辭,其陋識卑見,誠罔足異,間有稍解銓評之旨,酌事例之條,又不明于春秋?!盵6](P149)強調春秋筆法,是《世史正綱》中論史的一大特點 ,對漢代歷史,也以上述準則進行了評論。
丘濬對漢景帝三十稅一的作法論道:“景帝之三十稅一,雖異乎后世之暴征多斂者,然亦非先王之中制,要之不可為常也。是故道以中庸為至,法以經常為極”[6](189)。丘濬之所以對漢景帝的三十稅一持否定態(tài)度,他認為“三代取民,名雖不同,然取之皆以什一也。什一,天下之中正,多乎此則過于重而入于桀,有以傷乎民而不仁。少乎此則過于輕而入于 □,無以奉乎上而非義。皆非中正之道也”[6](P189)。另外,丘濬對漢武帝元光五年,“初筭商車”一事,評道:“武帝創(chuàng)為此法而后世踵而行之,世世享其利,而武帝獨任作俑之咎。嗚呼!后之欲立法興利者,尚鑒之者”[6](P196)。其理由為“古人關市征斂之本意,惡其逐末專利而抑之,初非利其貨也,至武帝始筭商車而取賈人之緡錢,非但計其貨而稅之也,乃計其載物之器而稅之,三代無此法也 ”[6](P196)。
漢景帝三十稅一,是減輕了百姓的負擔,但丘濬認為三代之法“什一而稅”,多于此則重,少于此則輕,皆無利于世。他提倡三代中庸之法,但時移勢異,怎么可能以三代之法來甄別漢代之制呢?漢武帝對商車征稅,丘濬一方面指出“世世享其利”,另一方面卻認為“三代無此法”,而漢武帝“獨任作俑之咎”。他為什么如此鐘情于三代之治呢?因為在丘濬之前,方孝孺力主恢復三代之治,而丘濬又贊成方氏之說,如四庫館臣所言丘濬“本明方孝孺《釋統(tǒng)》之意,專明正統(tǒng)”[7](P667)。
漢高帝時,由于王朝剛剛建立,不宜長期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采取與匈奴結親的辦法,緩和同匈奴之間的矛盾,減少邊境的戰(zhàn)事,使百姓有一個穩(wěn)定的生存環(huán)境。但丘濬卻認為:“夫創(chuàng)業(yè)之君,任百戰(zhàn)之將馭戎,豈無他策,而必割愛以遺所惡哉!蓋高帝因劉敬之言,劉敬本魏絳之說,后世遂袒之以為馭戎之策。夫以閨閽窈窕之姿為腥臊犬羊之配,田舍翁溺所愛者尚不忍也,孰為英雄之主如漢高、唐太宗者乃忍為之哉!蓋其慕割愛為民之名,而不明夷夏之分、人倫之理故也”[6](P175-176)。針對漢景帝五年,“遣帝女嫁匈奴單于”一事,丘濬論道:“高祖與匈奴和親,取家人子為長公主嫁之,今景帝乃以帝子之貴而為犬羊之佩,何其不自貴重也!”[6](P190)對光武帝建武二十六年,“詔南單于入居云中,尋又徙西河”之事。丘濬為此發(fā)嘆:“天地猶大界限,華夷是也?!魏巫詻Q其防,引而入吾腹心之內乎!漢自宣帝時徙羌于三輔,至是光武又居匈奴于云中、西河,卒貽五胡亂華之禍于再易世二百五十年之后。嗚呼!人君之處事何可不為深長思乎!”[6](P239)甚者,丘濬對漢明帝時西域浮屠法傳入中國一事,評論道:“自天地開辟以來,夷狄之禍未有甚于此者也”,其因在于“自古夷狄之禍止于猾,……于吾之彝倫,于吾之義理,于吾之風化固未嘗相妨也”,并且“其所侵邊鄙,亦有時也。所戮人民,亦有數(shù)也。所劫貨財,亦有限也。今則永無已時矣,永無限數(shù)矣”,因此,丘濬斥責“明帝之罪,上通乎天矣。雖秦政之暴虐、新莽之奸惡,其禍不若是之烈目久也。嗚呼!若明帝者,豈非名教中萬世之罪人哉?”[6](P243-244)丘濬在論及與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時,是帶著有色眼鏡來觀察的,對漢高帝、漢景帝與匈奴之和親,他認為漢高帝“不明夷夏之分,人倫之理”,漢景帝“不自貴重”,把漢人同匈奴的成親稱為“犬羊之配”。對光武帝下詔遷南單于至西河,稱天地間最大的界限就是華夷的區(qū)別,認為是光武帝作為帝王沒有分清華夷之辨,最終導致五胡亂華,遺禍后人。而漢明帝時引西域浮屠法入中國,丘濬指出這是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夷狄之禍未有甚于此者也”,進而論析被夷狄侵地劫財,總有時限,但風化之壞,無可拯救,稱此為“天地間之一大變”,漢明帝之罪行甚至超過秦始皇的暴政和王莽的奸惡,以致為“名教中萬世之罪人”。當然以上之論,乃是丘濬一家之言,他把對于夷狄的仇視直言不諱的表白出來,這種偏激的論斷和丘濬的經歷及其學術淵源是密不可分的。
丘濬之所以如此明顯地表明自己的立場,這和他以史經世的理想有關,他曾言:“圣賢之書用意深而立例嚴,非賢人君子不能知也,是以知之者恒鮮。愚為此書,直達其事,顯明其義,使凡有目者所共見,有耳者所共聞,粗知文義者,不待講明思索,皆可與知也”[6](P151-152)。按此可知,前文所論《大學衍義補》,依丘濬之標準,應該是為賢人君子所作,是為國家大計所想。而《世史正綱》所論內容淺顯明義,應該是為凡夫俗子所寫,使其明白事理,不致有違政教之制。所以費信對《世史正綱》評道:“開卷之際,上下數(shù)千百年間,興亡治亂之跡,是非邪正之辨,了然于心目之間。使夫天下后世之人知善可鑒,而惡可戒,銷僭竊者之非望,啟幽憤者之善念,其所以扶持世教,警省人心者,其功蓋亦不小也”[6](P633-634)。對于丘濬而言,在研究漢代歷史時,無論是其“圣賢之書”的深奧大義,抑或是其“學者之書”的淺明義理,都始終是抱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希望借助于歷史的經驗教訓,有助于明代執(zhí)政者改進當世的弊政,以實現(xiàn)澄清天下之志。
[1]張廷玉.明史 [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陳永正.從〈大學衍義補〉試析丘浚思想 [D].福州:福建師范大學,2002.
[3]丘濬.重編瓊臺稿 (四庫全書文淵閣影印本,第 1248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988.
[4]丘濬.大學衍義補 (四庫全書文淵閣影印本,第 712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988.
[5]丘濬.大學衍義補 (四庫全書文淵閣影印本,第 713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988.
[6]丘濬.世史正綱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 6冊)[M].濟南:齊魯書社,1996.
[7]四庫全書研究所.欽定四庫全書總目 [M].北京:中華書局,1997.
K092
A
1006-5342(2010)10-0047-05
2010-09-15
湖北省社科基金明人漢史學研究項目(2010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