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 林（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 沈陽110034）

“好人變壞”與“壞人變好”
——對中國現當代小說中情節(jié)模式的一種考察

□師 林（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 沈陽110034）

好人變壞 壞人變好 情節(jié)模式

“好人變壞”與“壞人變好”是中國現當代小說中的兩種情節(jié)模式。20世紀30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運用的是“好人變壞”的情節(jié)模式，作者意在通過文學來揭示社會制度的不合法性，進而激發(fā)民眾的反抗意識，并力圖達到改造世界的目的；解放區(qū)至十七年小說中廣泛盛行的是“壞人變好”的情節(jié)模式，意在展示在制度合法化的社會中，人的主體性地位的提升，進而激起民眾建設新社會的動力；而新時期小說中，文學呈多元化趨勢發(fā)展，兩種情節(jié)模式相互交融，進而全面、深刻地展現人類復雜、多面的心靈世界。

學者南帆曾在《論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中認為，情節(jié)模式是“作家攝取素材、賦予重新組織生活現象的藝術秩序”①，情節(jié)模式的建立“往往是人們特定的感受與認知現實的方式轉化為藝術把握方式之后的積淀”②。在小說敘事結構中，作為按照一定規(guī)律組合而成的一種固定的敘事方式，情節(jié)模式在解讀小說文本時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古今中外不同類型的小說中都存在著各種情節(jié)模式。在中國現當代小說文本中，存在著兩種主要的情節(jié)模式，一種是“好人變壞”，一種是“壞人變好”。兩種情節(jié)模式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交替出現，背后潛藏的是作家在不同歷史時期創(chuàng)作觀念的變化以及敘事思維的變化。

一、抗爭與墮落：20世紀30年代小說中的“好人變壞”情節(jié)模式

在日常生活語境中，“好人”這一稱呼主要是指在生理意義上健康無疾病的人；在心理意義上講，是指精神樂觀、積極向上的人。在文學語境中，“好人變壞”情節(jié)模式中的“好人”形象，多是善良老實、安分守己、心態(tài)樂觀的人，但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他們受到社會、經濟等各種因素的擠壓、誘惑，偏離了正常健康的人生軌跡，以及道德理性的價值尺度，最終變成了身體病態(tài)、精神扭曲、失去本性的“壞人”。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這種“好人變壞”的情節(jié)模式已初見端倪。但當時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好人”與“壞人”并沒有明顯界限，所謂的“好”與“壞”只是他人做出的價值判斷。如魯迅的《阿Q正傳》中的阿Q，在開篇是個安分干活、靠自己的勞動可以維持生活的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還有人頌揚他“真能做”。但當有了錢后，“他便去押寶”，輸個精光不說還挨了一頓打。而后，他頭腦中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思想又使他有了想找女人的念頭，未實現后被人當作流氓，接著饑餓驅使他去尼姑庵偷東西，他又變成了小偷，最后他試圖改變自己的處境而當了革命黨，變成了未莊人眼中的“造反”分子。一次次的情節(jié)變化推動了人物性格的發(fā)展，使阿Q從一個安分守己的短工變成了流氓、小偷，甚至革命黨。從情節(jié)上看，魯迅以一種喜劇形式掩蓋了“好人”與“壞人”的明顯分界，使“好人”到“壞人”的轉變不是十分明顯。從人物性格變化來看，魯迅并不試圖敘述人物由好變壞的過程，阿Q的本性并沒有隨人物行動的事件而發(fā)生鮮明的變化，人物行為意在深刻地揭示國民性的本質。

與《阿Q正傳》相比，老舍的《駱駝祥子》可以說是“好人變壞”情節(jié)模式的典型代表。祥子的性格呈現出人性隨情節(jié)變化而變化的特點，小說的整個故事情節(jié)就是他由“好”變“壞”的過程。在《駱駝祥子》里，老舍以祥子三次買車賣車為線索來結構全文，在一次次的買車賣車情節(jié)推動下，祥子的人物性格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開篇中首先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充滿朝氣、滿心希望、樂觀地面對生活的堅強祥子，他吃苦耐勞、勤勞肯干，努力用自己的勞動來改變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這樣一個“好人”，在進城拉車的過程中，受到各種因素的誘惑，最終成了“社會病胎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駱駝祥子》的“好人變壞”情節(jié)模式是在各種因素的推動下一步步形成的，而在這些因素中首先被提及的是戰(zhàn)爭，在祥子眼中，戰(zhàn)爭的到來“最著慌的是闊人們”，他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也無法意識到戰(zhàn)爭的殘酷，因而他的第一輛車子就是戰(zhàn)亂中被官兵搶去的。接著，官兵出身的孫偵探仗著自己的權力對祥子進行勒索，蠻橫地從祥子手中搶走了他的積蓄。戰(zhàn)爭不僅僅是器物間的較量，也是人與人之間的較量；戰(zhàn)爭奪走的不光是祥子的積蓄，更是祥子的精神。他不能改變動亂的時代，只能被時代所改變，戰(zhàn)爭使他重新認識了他眼中的城市。接著，女人如虎妞、夏太太等成了祥子變“壞”的另一誘導因素，虎妞挑逗起祥子作為男人的性欲，而夏太太又進一步將他的性欲不斷膨脹，“嫖妓和性病是自甘沉淪、自甘墮落的象征，它是倫理道德、全面精神的崩潰的開始?！雹坌圆纳眢w上毀掉了祥子的健康，也剝奪了他靠拉車生存的權力。而第三個誘導因素是金錢的誘惑，戰(zhàn)爭使祥子從心靈上沉淪，而疾病使他從身體上墮落，精神與肉體全部丟失的祥子開始靠“接受思想”來掙錢生存，而阮明讓他換上了為了金錢不擇手段的思想，他騙錢、出賣人命，最終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壞人”。幾重誘惑的共同作用下，祥子不斷地墮落，在身體上從健康走向病態(tài)，在心理上從樂觀走向絕望，祥子性格的變“壞”也是人格的變“壞”。

在老舍筆下，祥子的悲慘遭遇既是他個人性格的悲劇，更是當時社會造成的悲劇。“好人變壞”情節(jié)模式背后反映的是作家的精神訴求，即對社會制度的不合法性的一種質問。動蕩的社會不僅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同時也改變了人們的本性。生存于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的祥子，其不斷變壞的過程“來自亂兵、孫偵探、虎妞父女所代表的社會黑暗勢力對祥子生命意志的摧殘”④。而這些因素的存在都是由于當時社會制度不合法造成的。因而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中，祥子“由好變壞”的命運不是偶然的，是一種必然的社會現象，老舍的《駱駝祥子》最終將“好人變壞”的根源指向社會，意在喚起民眾的反抗精神，對社會進行改造。如果社會制度不改變，即使是祥子這樣的“好人”在社會中也是無法生存的。

二、規(guī)訓與改造：解放區(qū)至十七年“壞人變好”情節(jié)模式

20世紀40年代后，在解放區(qū)小說創(chuàng)作中，“好人變壞”的情節(jié)模式漸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壞人變好”的情節(jié)模式。這種“壞人變好”情節(jié)模式的產生，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作用是分不開的。在解放區(qū)文學中存在的固定的主題模式，“便是敵我斗爭和人民內部先進落后斗爭的模式，在斗爭中人民舍棄舊我、換成新我的模式”⑤，這種從舊我到新我的轉變模式在小說中具體演化為“壞人變好”的情節(jié)模式。

最初的“壞人變好”情節(jié)模式出現在趙樹理、馬烽等山藥蛋派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中?！皦娜恕敝傅氖菚r代進程中的落后分子，多是游手好閑、好吃懶做的落后農民，這類“壞人變好”的過程也是對其進行道德規(guī)訓的過程。例如趙樹理的小說《福貴》，福貴本是個好孩子，精明、能干、漂亮，只因他娘得了病，不得不向王老萬借了三十塊錢，從此之后利滾利，負債累累的福貴被逼得無路可走，他開始不斷地賭博，成了村里的混混，為了掙錢養(yǎng)活妻兒，他喪失了自己的尊嚴，干起了抬死尸那樣低級的活，最后變成了偷雞摸狗的“壞人”。馬烽的《金寶娘》中的金寶娘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人，她的丈夫被地主打得半死，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她的婆婆在貧窮中死去，她被日本人糟蹋差點送命，她變壞的根本原因都是地主劉貴財造成的。在中共的教導下，福貴、金寶娘等“壞人”從貧苦中被解救出來，同時也從“壞人”重新變成“好人”。

建國后的十七年文學中，“壞人變好”情節(jié)模式發(fā)生了變形，政治話語已經成為主流話語，因而“壞人變好”情節(jié)模式被廣泛應用于各種文學敘事中，“壞人”范圍從農民延伸到了地主、知識分子，對農民的道德規(guī)訓變成了對地主、知識分子的改造。然而，對于地主和知識分子的改造實質上是對成長過程的書寫，十七年小說中的“成長小說”可以說是“壞人變好”情節(jié)模式的一個變形。

例如，秦兆陽1950年發(fā)表的小說《改造》，可以說是對地主階級進行改造的代表作?！陡脑臁分v的是一個只會“吃喝拉撒睡”的“廢物”如何變成了一個犁地耕田的勞動者的故事。小說開篇概括了土改以前的小地主王有德從出生到成人的過程。在小說敘述過程中，作者將一個被定位為“廢物”的地主進行改造，通過農會主席范老梗溫和的教育，在反省過后終于認識到了勞動的重要性，最終與廣大農民共同勞動、一起收麥子。小說中的“壞人變好”的情節(jié)變化實際上是王有德“從一個‘萎縮’成‘胎兒’者培育成一個強有力的‘男人’”⑥的成長過程。再如楊沫的《青春之歌》，是知識分子不斷被改造的一個小說范本。主人公林道靜從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逐漸變成無產階級戰(zhàn)士，其中的三位精神導師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幫助她逐漸擺脫小資產階級習氣，最終將她培養(yǎng)成為一名無產階級革命戰(zhàn)士。

早在解放區(qū)建立之初，就有關于《改造二流子》的社論，社論中指出：“幾年來我們不僅進行了經濟、政治、文化各方面的改造和建設，而且還進行了‘人’的改造和建設。舊社會遺留給我們的渣滓——二流子，大部分都改換了原來的面貌，變成健康勤勞的農民?！雹邔r民中“二流子”的改造是解放區(qū)建設的重要部分，通過改造，將他們變成了健康勤勞的農民。地主破壞的不僅僅是福貴、金寶娘個人的日常生活秩序，也破壞了民間道德倫理邏輯，從而政治領導人的介入使“壞人變好”情節(jié)模式更具有合理性，以道德規(guī)訓來達到政治合法化的目的。從解放區(qū)到十七年小說中，“壞人變好”的情節(jié)模式在文學作品中一直被沿用，“人的改造是一個再社會化的過程，意味著個體將拋棄原有的生活方式和經驗而適應一種對他來說全新的規(guī)范和價值體系，這種轉換必然要伴隨著一番艱難的自我掙扎和自我指認，這時往往更需要一種外在的，甚至強制性的力量和手段，促成新的主體的生成?！雹嘟夥艆^(qū)新的社會制度給人們以新的希望，新制度的合法性促使人們改造舊我、迎接新我，因而持有舊思想的人就成為了新社會的改造對象。而這些所謂的“壞人”不斷“變好”的過程也延續(xù)了解放區(qū)光明結局式的敘事模式?！皦娜俗兒谩鼻楣?jié)模式在解放區(qū)的廣泛運用也是為了喚起民眾對社會的改造。

三、新時期文學形態(tài)中“好人變壞”與“壞人變好”情節(jié)模式的交融

新時期以來，隨著改革開放與經濟形勢的轉變，文學也迎來了它的復蘇期。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新時期文學又重新承擔起了“救亡”與“啟蒙”的任務，“人道主義、主體性等，成為20世紀80年代‘新啟蒙’思潮的主要武器，是進行現實批判，推動文學觀念更新的最主要的‘話語資源’。”⑨而到了20世紀90年代，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文學與政治權力，與市場之間，建立了一種既抵御、又同謀的復雜依存關系?！雹飧鞣N傳播媒介的出現使文學以多種形式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文學呈現出多元化發(fā)展的趨勢。

在這種既寬松又緊張的氛圍中，新時期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也不再單一化，而是呈多種形式并存之態(tài)。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先鋒文學等形式各異的文學百花齊放，使文學的最終指向內轉，更多的是對“文革”歷史創(chuàng)傷的記憶與反思，這使得“好人變壞”與“壞人變好”的情節(jié)模式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中沒有明顯地表現出來。“社會呈現多元化，文化也多極化，表達途徑和對現實的關注方式也多樣化，天下興亡并不要文學承載所有的義務和責任?！?但這種文學趨勢并沒有使新世紀文學再度蕭條，新世紀出現的底層文學再一次將目光投射到了底層人們，如果說20世紀30年代老舍所描寫的是處于社會動蕩中的底層民眾，那么新世紀以來的底層文學則關注的是主流話語注視下的底層弱勢群體；如果說20世紀30年代對底層的描寫更多的是對社會制度的控說，那么新世紀底層文學則是對復雜人性的揭示。在底層小說中，既有“好人變壞”的情節(jié)模式，也有“壞人變好”的情節(jié)模式，不論是哪種模式，都是在情節(jié)轉變中挖掘隱藏在行動變化之下的人性轉變。如劉慶邦的《神木》以“靠做點子發(fā)財”來揭示處于底層人們在金錢面前喪失人性，文本中也有“壞人變好”的情節(jié)模式，但其目的在于喚起人們人性的復蘇和良心的發(fā)現，是對人性的一種找尋。而曹征路的《問蒼?！芬灿小昂萌俗儔摹钡那楣?jié)模式，如趙學堯和常來臨兩個人物形象從知識分子與國家干部轉向私營企業(yè)中剝削工人的幫手，但曹征路在《問蒼?！分醒哉f的是一種精神的困境，“這既是對社會歷史發(fā)展進程的叩問，也是對個人精神領域的坦誠相見。他沒有信誓旦旦地專執(zhí)一端，在情感、立場傾向底層的同時，他也表現出了內心的猶疑、矛盾和真實的焦慮”?。

在文學多元化的新時期文學語境中，文學具有了多種言說方式，政治、經濟、文化各種因素的變化導致了新時期文學形式的多元化發(fā)展，“好人變壞”和“壞人變好”的情節(jié)模式相互交融，共存于小說的敘事方式中。例如陳忠實的《白鹿原》從文化層面來剖析白、鹿兩個家族半個世紀的風云變遷與歷史沉浮，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十七年文學中的“壞人變好”情節(jié)模式已經被改寫，作者“竭力融入政治、經濟、文學、黨派、宗教、文化、欲望等錯綜復雜的因素”?，展現的是多樣化的情節(jié)模式，而小說中的人物如白嘉軒、鹿子霖、田小娥等已經從扁平式轉變?yōu)閳A形人物，展現了處于不同因素作用下人性的復雜層面。

①② 南帆：《論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上海文學》1985年第10期。

③ 王潤華：《老舍小說新論》，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159頁。

④ 李玲：《〈駱駝祥子〉的人道溫情與啟蒙立場》，《福州大學學報》2001年第1期。

⑤ 錢理群：《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32頁。

⑥ 郭戰(zhàn)濤：《當代文學史上一個罕見的地主形象——秦兆陽小說〈改造〉細讀》，《當代作家評論》2008年第2期。

⑦ 《改造二流子》，《解放日報》1943年2月24日。

⑧ 杜霞：《道德的規(guī)訓——解放區(qū)小說中的“落后—改造”模式》，《中國文學研究》2007年第1期。

⑨⑩?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03頁，第328頁，第348頁。

? 陳曉明：《多極化與文學伸展的力量》，張未民、孟春蕊、朱競編選的《新世紀文學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9頁。

? 孟繁華：《不確定性中的蒼?？蹎枴u曹征路的長篇小說〈問蒼茫〉》，《文藝爭鳴》2009年第4期。

（責任編輯：張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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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項目（編號08JA751030）歷史的規(guī)約與文學的建構：中國解放區(qū)文學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師林，沈陽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2008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