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文華

《做一名優(yōu)秀的心理咨詢師》嚴文華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 8月，38.00元

出版了《做一名優(yōu)秀的心理咨詢師》后，常有人來和我探討：“怎樣才能做一名優(yōu)秀的心理咨詢師？”我覺得很難回答。因為，當初我那本書的名字是《做一名合格的心理咨詢師》，而“合格”離“優(yōu)秀”還有遙遠的一段距離。但出版社出于各方面考慮，最后把書名改為《做一名優(yōu)秀的心理咨詢師》。他們有一個善良的愿望：希望咨詢師們能做到優(yōu)秀。從合格到優(yōu)秀，咨詢新手們要面對一些困境。即使資深咨詢師，也要突破困境，才能走向優(yōu)秀。

我不是專職做心理咨詢的，更不敢以“優(yōu)秀”自居。僅就我接觸到的心理咨詢實踐和培訓而言，我管窺到一些心理咨詢的困境，而這些困境如果不突破，就無法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心理咨詢師。對當下的困境，我會用三句話來概括：問題導向、分析導向和人生導師導向。在這些導向下，心理咨詢師容易走進誤區(qū)：提問機器和咨詢機器。我想以實踐中遇到的一個個案片斷引出我所提到的困境。

在一次咨詢中，來訪者提到自己的困惑是對生活和工作的意義產(chǎn)生懷疑，“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螞蟻，每天辛苦地搬運著糧食，但卻不知道為什么。多年來我一直習慣這樣的生活，但現(xiàn)在我卻一次次問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什么？這是我想要的生活嗎？”在別人眼中，這位來訪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各方面都很好：有幸福的家庭，收入豐厚，在外企中做到高管，應該知足。但隨著個人發(fā)展，她對生活的意義、工作的意義有了質(zhì)疑。她的狀態(tài)其實也是一部分人的縮影：在人到中年時，需要對自己進行重新定位。

對于這個片斷，咨詢師可以有很多方向：

A、讓來訪者安心地做一只社會的、組織中的螞蟻，在認識上糾正其“做螞蟻沒有成就感”的想法，在情緒上對其失落和不安全感給予舒緩；

B、讓來訪者回憶生活經(jīng)歷中和螞蟻感有關(guān)的事件，找出童年的根源，讓來訪者看到螞蟻感是如何一步步深化并深入其內(nèi)心的；

C、讓來訪者變成一頭大象，從而使來訪者內(nèi)心的成就感得到張揚，從而更有安全感；

D、讓來訪者自己決定變化的方向：既看到螞蟻身上勤勞、忠誠的一方面，又看到螞蟻有無限成長的可能性，可以變成任何它有意愿想成為的角色。

如果你是咨詢師，你會選擇哪一個選項？每一個選項代表著你的價值觀取向，以及對生命本質(zhì)的看法。如果你是來訪者，你更容易被哪一個回答所觸動？那個觸動你的選項，其實也是你可能成長的起點。

心理咨詢實踐的困境

一、問題導向

這種咨詢?nèi)∠虻奶攸c是：在咨詢過程中，咨詢師看到的是來訪者的問題，以問題為中心。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先了解來訪者的基本信息，對關(guān)鍵信息進行梳理，對不清楚的信息進行澄清，對問題進行診斷。這樣的流程本身并沒有錯，困境在于診斷之后，咨詢無力推進。根本的問題不在于咨詢師的技術(shù)不精良，而在于其人生觀止于“問題導向”，局限于來訪者的問題。如果咨詢師和來訪者站在生命成長的同一個高度，以問題看問題，不論用多少技巧，本質(zhì)上，咨詢?nèi)匀皇且粋€僵局，無法突破。當然，這并不是說咨詢就一點兒作用都沒有，在表層，咨詢?nèi)匀粫行骨榫w、釋放壓力等作用，但來訪者的內(nèi)在層面，咨詢?nèi)匀粺o法觸及到，所以那些未解決的問題將來又會穿了另外一件外衣出現(xiàn)。

上文的A選項是典型的“以問題看問題”，咨詢師和來訪者站在同一個生命的高度，仍然只能從螞蟻的角度來看待來訪者的當下。咨詢師可能從知、情、意等各個角度切入，但咨詢結(jié)束后，來訪者仍然局限在當螞蟻的狀態(tài)，只不過可能成為一只不抱怨的螞蟻。咨詢的結(jié)果是世界上少了一個抱怨的人、反思的人、質(zhì)疑的人，多了一個甘于平庸的人。那些無限成長的可能性被泯滅。

二、分析導向

這種咨詢?nèi)∠虻奶攸c是：咨詢師手拿時光穿梭儀、放大鏡，對來訪者的生活事件進行仔細分析，把當下問題的來龍去脈分析得入情入理，但并不能推動來訪者當下的改變。有些咨詢師看到無力推進后，就會把放大鏡換成顯微鏡，把時光穿梭儀調(diào)整到更早的時間段，試圖挖出根的根。這種咨詢困境不在于咨詢師分析技術(shù)不到位，而在于咨詢師的全部著眼點關(guān)注于分析，他們自我的成長仍然是機械的、不圓滿的，所以無法把全部身心放在來訪者身上，無法把來訪者當作一個靈活的、有內(nèi)在圓滿性的個體。來訪者的問題被從來訪者身上剝離下來，成為解剖和解構(gòu)的對象。那些共感，那些傾聽，那些反饋，盡管也在使用，但它們只是貼上去的一層皮，只是為了更好地獲得分析資料和信息。來訪者被異化為一個被分析對象，身上貼滿了各種分析的結(jié)論。在咨詢師眼里，診斷高于一切。這些咨詢師本質(zhì)上是懷疑論者，對這個世界充滿深深的懷疑，只有弄清每一件事情，才能讓他們有安心感。于是，分析就成了他們的武器。

有時候，這樣的心理咨詢未必沒有效果，因為那些心理學的名詞、理論會給來訪者打開另外一個窗口，讓他們從另外一個視角看待世界。另外，有些敏感度高的來訪者會在這樣的過程中被觸動，自我完形、自我治愈的力量會發(fā)揮作用。但更多的來訪者會帶著被肢解、又被包扎的心靈離開咨詢室。

B選項是“分析導向”，咨詢結(jié)束時可以用一張模型圖把影響來訪者的眾多因素畫出來，可以從童年一直勾勒到當下。但分析并不等于解決問題，分析本身并不能改變來訪者當下的狀態(tài)。有些來訪者也對自己的問題分析得頭頭是道，但就是無法改變。做解剖是一回事，縫合、治療和恢復生機是另一回事。

以分析導向去進行心理咨詢的只能是提問機器。他可以一氣不歇地提幾十個問題，“你的問題是什么？”“發(fā)生這種情況多久？”“你采用過哪些方法解決這些問題？”但問完這些問題，咨詢就無法繼續(xù)推進了。

走出分析導向的困境在于咨詢師本人成長為一個能看到自己內(nèi)在圓滿和豐富的人，能擁有在心靈不同層面游弋的自由。如果咨詢師達到這個深度，利用自己作為工具，就會穿透來訪者的問題，看到其自在性。這樣的咨詢師也會用分析，但不是為了分析而分析，而是為了來訪者的成長而分析。

三、人生導師導向

這種咨詢?nèi)∠虻奶攸c是：一旦大致了解來訪者的問題后，就開始長篇大論地給建議，儼然以來訪者的“人生導師”自居。他們給咨詢師的角色定位就是權(quán)威、導師。他們內(nèi)心那種權(quán)威感在做咨詢師的過程中得到了充分的滿足，在某種程度上，來訪者成為其滿足私欲的工具，而他們自己對此并不自知。除了對咨詢師的角色認知有偏差外，這些咨詢師的困境在于：他們沒有意識到來訪者真正的成長力量來自于來訪者本人，而非外在的建議，尤其是這些建議并非是在完全接納來訪者的基礎上提出來的。之所以說沒有接納的基礎，是因為人生導師們認為自己要比來訪者站得更高，是俯視蕓蕓眾生的。當然，這種取向未必沒有效果，那些內(nèi)心孱弱的來訪者會暫時服從這些人生導師。但從本質(zhì)上講，這種服從對其自我成長并不利。

上文C選項是“人生導師導向”，咨詢師看到了來訪者身上蘊含的不甘于做螞蟻的心聲，這是非常好的，但自作主張地把螞蟻成長為一頭大象。問題是：來訪者對成為一頭大象是否感到舒適？這到底是來訪者想要的方向，還是咨詢師本人的投射？如果來訪者感到不舒適或不情愿被拔高到這個層面，便會產(chǎn)生阻抗。即使來訪者接受大象之說，仍然存在這樣的風險：咨詢師用自己的意愿替代了來訪者的意愿，限制了來訪者成長的自由度，使其無法成為其想成為的樣子。

要想走出這種困境，咨詢師要意識到：來訪者才是自己生命的主體，應該由來訪者決定自己生命的狀態(tài)，由來訪者決定是否需要改變，改變成什么。來訪者是重新塑造自我的力量源泉和根本動因。而咨詢師更多起接納、信任、陪伴和引導的作用。

走出困境有多難

其實很多咨詢師在咨詢一段時間后都會遭遇困境：感覺到咨詢是蒼白的，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來訪者；感覺到自己很無助，似乎無法幫到來訪者；對咨詢理論發(fā)生懷疑，對生活意義發(fā)生懷疑，甚至對生命的意義產(chǎn)生疑問……這些咨詢師中，既有新手，也有資深者。那些資深者更容易遭遇瓶頸：怎樣看待咨詢技術(shù)的有效性？怎樣才能讓咨詢更有效？要走出這些困境，我理解的路徑是：咨詢師的個人成長。這種成長不單是技術(shù)層面，更多是心靈層面，是咨詢師對待生命的看法，對人的理解，對愛的理解，對光明的理解?？赡軆H僅有理解還不夠，還需要咨詢師體驗。

可以看到，D選項是“讓來訪者自我成長”，咨詢師既看到了螞蟻身上的正性特點，又給出了一個引導：來訪者有無限的可能性，可以變化為他（她）想變化的事物。

A、B、C、D這四個選項根本的區(qū)別在于咨詢師處于自我成長的不同階段。D選項的咨詢師看到生命本質(zhì)的意義，能夠突破來訪者的問題，用成長看待問題，而不是用問題看待問題。在這樣的咨詢師看來，分析和給建議并不是最重要的，來訪者自身蘊含了給方向的能力，咨詢師只需要深深地信任、接納，看到來訪者的掙扎，敏銳而精準地引導，安定地陪伴其面對，有定力承載來訪者在面對問題時的苦與痛，默契地在關(guān)鍵時刻給予一些力度恰當?shù)囊龑?。能夠做到這一切，要求咨詢師對自己有深深的接納、包容、信任，有定力面對自己的苦與痛，能夠促成問題轉(zhuǎn)化為成長的資源，并最終達到整合的境界。有些咨詢師已經(jīng)走在這條路上，而有些咨詢師還沒有找到這條路。

在《做一名優(yōu)秀的心理咨詢師》的第三部分，是三個真實的咨詢個案實錄。由資深心理咨詢師孫新蘭擔任咨詢師。當時是2007年10月做的這三個個案，有兩位當事人（有一位做了兩次）。兩位當事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建立親密關(guān)系有困難。他們當時的狀態(tài)都是單身。在咨詢中觸及到了他們的情緒管理、自我整合、對愛的接受。在2009年，兩位當事人先后走進了婚姻的殿堂。盡管咨詢不是唯一起作用的因素，但當時的咨詢確實在他們的心里種下了愛的種子。對第一個當事人而言，咨詢師并沒有停留在“你對前妻有很多埋怨”這個層面，而是深入到當事人處理負面情緒的模式中，區(qū)分出怨恨的自我、懲罰的自我、現(xiàn)實的自我，引導這三者之間的相互認識、面對、接納和整合。對第二個當事人而言，她自己的表述是安全感缺失，所以難以和異性親密相處，如果按照這個思路做咨詢，只能做安全感、和異性交往技巧的功課。但其內(nèi)在是：渴望一個人像外婆一樣無條件地愛她。母女關(guān)系的隔閡、父母關(guān)系的不良，造成她對婚姻的觀望。咨詢重點在其對母親的接納，對愛的接納。

結(jié)語

咨詢師成長到哪一個階段，就會把來訪者帶進哪個境界。咨詢師把來訪者看成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鳥，咨詢就會固著在來訪者的問題上。咨詢師著重于分析來訪者的問題，來訪者就會被肢解。咨詢師扮演人生導師，來訪者就有可能扮演小學生。咨詢師的內(nèi)在和外在有多不平衡，咨詢過程就有多搖擺。如果咨詢師看到來訪者成長的機遇，在其累累傷痕中看到一只不死鳥，那只鳥就有可能涅之后重生。來訪者的問題有多嚴重，其成長的機遇就有多宏大。咨詢師的內(nèi)在和諧，就有可能向來訪者指出內(nèi)在和諧的方向和深度。咨詢師的生命有多自由，就有可能把來訪者帶到多自由的境界。

回到本文開頭的問題：怎樣才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心理咨詢師？我認為這樣的人更有可能走向優(yōu)秀：走在生命完滿、飽滿的路上，即使沒有達到完全自由的境界，至少看到生命自由的圖景，內(nèi)心光明、開放、信任、流動。

擁有這些特質(zhì)不是心理咨詢師的專利。不論你從事什么工作，不論你處于生命成長的哪個階段，只要你擁有這些品質(zhì)，你都會生活在一種自由的狀態(tài)中，享受著生命的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