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紅
我知道,這是一個遙遠的王朝。
當我的腳跨進殷墟的大門,邁上門口的青石臺階的時候,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午后的天空,高而遠,是安靜的,淡淡的淺藍,無所謂的藍,無所謂的幾片云,輕輕地、悠悠地飄著,太陽一如既往地照耀,萬丈光芒像波浪一樣無聲地涌來,卻不熾烈,說不清身上什么地方倒有一絲絲涼。
是不是陽光已經(jīng)陳舊古老了?這還是三千年前照耀著殷的陽光嗎?對于時間的河,三秒鐘是一瞬,三千年也是。對于人類歷史的河,三千年,確實夠遙遠了。此刻,當我慢慢靠近一段過去的時空,想起兒時趴在一口古井邊上向下看的情景,井底的水是幽暗而沉靜的,水緩慢而沉重地晃動,有夜的天空一樣的黑光。歷史的縱深就像那口井一樣深邃、神秘,它讓我頭暈目眩、無所適從。心里微微一顫,明白了那一絲涼的來處。這是一個遙遠的王朝,遙遠得讓我無從把握,無以觸摸了。
簡狄,玄鳥,契,湯,盤庚,武丁,紂,這些奇異的名字像散落了一地的星星。一千多年,一個王朝從誕生到滅亡,從輝煌到?jīng)]落,有美麗的神話傳說,也有金戈鐵馬的冰冷無情,有苦心孤詣的經(jīng)營,也有驕奢淫逸的放縱。如今,這一切早已都煙消云散了,部族的廝殺歸于沉寂。疆土的爭執(zhí)歸于沉寂,王的威儀歸于沉寂,后的美麗也歸于沉寂。一個逶迤千年的王朝,在三千年后留下了什么?又能留下什么?
它留下了殷墟。今天,在一個晴朗的初夏午后,我就在這墟問,在殷墟的遺址上徜徉漫步,從南到東,從東到北,再從北到西,從殷墟博物館到甲骨文碑林,從車馬坑到墓葬群,再到婦好墓。風很柔情,絲絲縷縷,纏繞著我的腳步,所以腳步猶豫不決,裹挾著目光,所以目光游移不定。在一個王朝的碎片中,我不知道我會遇到什么,更不知道會錯過什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不是一座廢墟,這是一個王朝的記憶,也是一個王朝的訴說。
我只有傾聽。
青銅、獸骨、龜甲、玉飾、陶、兵器、墓葬……穿越了三千年的時光,每一個器物都有了生命有了靈魂,在幽暗的角落里,或憂郁,或喜悅,或吶喊,或嘆息,幽幽地、悠悠地訴說。它們很遙遠,但不陌生,更不意外。目光掠過,那些陶,那些青銅、玉飾,無一例外都有一個拗口的名字,我叫不上來,卻都似曾相識。不說青銅和玉飾,只說這些陶,和我家儲藏室里大大小小的罐子真是如出一模,這就叫一脈相承吧。但一脈相承的絕不僅僅只有這些,當我注視著那些刻在龜甲獸骨上的字的時候,我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這些字是活著的,這時候的字是活著的,這時候的每一個字本身就是一首詩,一幅畫,它們是太陽,是草,是花朵,是翩翩飛舞的蝴蝶,是潺潺流動的水,那么新鮮、生動,有色彩,有溫度,亦有香味。在星星點點的歷史碎片中間,人的意志好像進入了一個強大的磁場,能和過去的陽光、風、花香、水色奇異地糅合在一起。我站在那里出神,看著陽光投影在地上的字,不知道我是它的一部分,還是它是我的一部分。
只有源頭的清冽與甘甜,才會有這樣清淡、疏離、幽遠的美。我在這個地方找到了銜接,也懂得了融入。我相信每個人在這里都能找到一些在自己的生命里已經(jīng)走遠的東西,生命深處的,生命里最真實的,愛或詩歌。青銅的綠銹,玉的沉光,陶的泥土本色,也許現(xiàn)在能留存的,才是本來最應該具有的。
也只有沉默。
這是一個真實的王朝。它的真實是司母戊鼎。我被鼎的沉重、沉穩(wěn),鼎的堅不可摧,鼎的不可撼動所震懾。作為權(quán)力的象征,沒有比它更形象了。它的真實是一枚鮮紅的印章蓋在紙上的一剎那。它不容置疑。
穆穆清風至,
吹我羅衣裙,
青袍似春草,
草長條風舒。
是誰的詩?忘了,是哪個朝代的詩?忘了,但不用多說,無論是誰的,無論是哪個朝代的,這詩是我現(xiàn)在的心情,是我想象中殷商的模樣,這詩里的每一個字都是來自殷商的一股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