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正月初六,獻縣水利局的退休職工紀根嵐來看我。他家在農(nóng)村,老伴長年患病,起居全靠他照料,生活很是艱辛。論起年齡來,他屬狗,今年77歲,長我三歲。他面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問起一些老人,或已經(jīng)辭世,或殘疾臥床,令人黯然神傷。這也許就是老年人愛回憶過去的懷舊情緒吧。我忽然覺得有些長期悶在心里的話要說,甚至到了“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的程度,我的聲音竟然有些哽咽。
“根嵐,有件事今天我要對你說清楚。”他驚愕地望著我。
“有一件小事,五十年了,一直憋在我心里?!?/p>
他嘴張了張,想要說什么,終于沒有說。
“根嵐,1960年你在獻縣臧橋閘所工作還記得不?”
他想了想,點點頭。我接著說:“1960年春天,臧橋閘維修工程你還記得嗎?”他茫然地望著遠處。我繼續(xù)說:“有一天做午飯,發(fā)現(xiàn)少了窩頭的事還記得嗎?”他看了我一眼———好熟悉的眼神喲……
陳年往事,歷歷在目,那天的情景涌現(xiàn)在我的眼前。接近中午時分,他們準備做飯。老王從房梁上摘下盛干糧的籃子,看了看,突然驚叫起來:“少了一個窩頭!”我循聲望去,只見發(fā)黑的籃子里面有一堆灰黃色的窩頭,似乎還散發(fā)著誘人的野菜香味。大家圍攏過去,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老郭說:“你記錯了吧?”
老王說:“我數(shù)了兩遍,就是少一個!”
老郭說:“這屋里半天沒斷人呀……”
紀根嵐看了我一眼———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啊!充滿了同情和憐憫,我的心一沉。他大聲說:“算了,算了,別說了!”他一錘定音,大家不說話了?!斑@屋里半天沒斷人……”我整個上午一直在這屋里畫圖、計算,可我連房梁上的干糧籃子也沒發(fā)現(xiàn),我需要聲明嗎?此時仿佛有一種“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感覺。由于下午還有其他工作,需要趕回機關(guān),于是向他們告辭,騎上自行車回縣城。一路上心煩意亂,一整天悶悶不樂,一輩子耿耿于懷……
紀根嵐木然地望著我,喃喃自語地說:“記不清了,這種小事……”
這確實是一件小事,但在當時來講,又不是一件小事。當時正處在由于天災人禍造成的“三年困難時期”,糧食定量供應,每人每天只有七兩,一個窩頭就要二兩糧食,民以食為天,怎么能說是小事呢?盡管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是誰拿了那個窩頭,但壓在心頭五十年的這件事說完以后,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他們四個,已有三人辭世,只剩下紀根嵐一個人了,我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我從1958年到獻縣工作,直到1985年離開,在獻縣工作了27年,獻縣人民待我不薄。在最困難的時候,從普通老百姓到縣級領(lǐng)導,對我多有眷顧。我對他們懷有感恩的心情,我視獻縣為第二故鄉(xiāng)。說起這些往事來,我總是會流露出一種鄉(xiāng)愁。
(吳野渡:原中共河北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
(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