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堅
日本古代自然災害頻仍,經常發(fā)生食糧匱乏,為了減少“口糧”負擔。老人和幼子首當其沖。棄老戕幼,這在以“孝”、“仁”為人倫中心的古代中國,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中日恢復邦交以來,“一衣帶水”就成了形容兩國距離的“專用詞”。的確,乘坐一個半小時的飛機,就能從上海飛到大阪;兩國的旅客往來,光上海浦東和虹橋兩個機場,一天飛往日本各地的航班就有近百個。根據日本官方的統(tǒng)計,2009年到日本旅行的中國大陸游客超過100萬人次,加上港臺的150余萬,華人游客穩(wěn)占第一;而同年日本抵華觀光的游客更多,有330萬人以上,居中國大陸海外入境人數之最,如果加上220萬旅行港臺的日本游客,人數超過550萬。鑒于日本對華游客的進一步簡化手續(xù),以及上海世博會的舉行,今年兩國互訪的人數如果首次超過1000萬,并不會讓人覺得意外。
中日之“近”。除了地理距離,還包括生活文化方面。我們的主食都是米飯,共同流行面食,而且主餐具都是陶瓷碗盆和竹木筷子。兩國的民眾都愛喝米酒和燒酒,都喝綠茶,中國有工夫茶,日本有茶道。日本的和服與我們的漢衣、唐裝屬于同一源流,尤其是女裝,都旨在突出女性的溫柔婉約之美。日本的住宅建筑,梁柱構架、磚墻陶瓦、飛檐翼角,又和江浙一帶的明式建筑十分相似。至于日本庭園和中國園林,皆重視小橋流水,花木草石的布局也如出一轍。日本到處都是佛寺,晨鐘暮鼓,梵誦呢喃,香煙裊裊,讓人仿佛置身“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光景。涉足山間道左,也不時可見地藏菩薩和雙體道祖神的塑像,讓人感受華夏的古時光??傊?,衣食住行,中日之間初來乍到者,會體會到一種“親近”的感覺。
日本是“漢字文化圈”的一員,正式使用漢字漢文,至少有1600年歷史,雖然日本人輔之以“假名”系統(tǒng),并且有來自“大和”古音的“訓讀”系統(tǒng)和獨特的語法體系,但中日之間有著大量讀音相近、字形相同的共同詞匯,路標、站名、標題新聞等,大體能彼此了解,即便沒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也不至于“如墜五里霧中”。對漢語來說,日語是世界上最為接近的語言,雖然從語言學角度論,它們分屬不同的語系。而朝鮮半島上的南北兩韓,其語匯60%以上來自漢語,但因為現代以來改以“諺文”(Hangul)書寫,國人完全無法辨識,成為一種完全異質的話語系統(tǒng)。
日本崇尚儒學,《論語》家喻戶曉,是很多德目的淵源所自,和本土的“神道”一起,構成日本文化的核心價值。在日本從政和從商的佼佼者,如首相經歷者吉田茂、中曾根康弘、宮澤喜一、小泉純一郎,以及商界巨子澀澤榮一、松下幸之助、稻盛和夫等都諳熟《論語》,不時引用,并用以治國和置業(yè)。除了《論語》是永恒的暢銷書之外,《論語》類書籍在日本也一直旺銷不衰,這也讓重興國學熱的中國知識界頗感熟稔。
乍看很“近”,其實很“遠”
但是,中日之間,舉凡地理、社會和人文現象,乍看很“近”、甚至一模一樣,其實很“遠”、相互難以溝通的例子,其實更多。
北京、上海與東京、大阪,地理上接近,市民心理卻異常遙遠,這并不奇怪。柏林圍墻隔開東西兩個德國的時候,從波恩到倫敦和華盛頓,遠比到柏林近;臺灣海峽“三不通”的時候,臺北的旅客要先去香港甚至東京,換乘飛往大陸的航班;從平壤到首爾,相距不過260公里,而彼此之間仍然視為“畏途”,重要的會談還需跑到800到1000公里之外的北京去舉行。中日兩國、尤其是民間,從清朝和江戶各自鎖國以來,隔閡漸大,怨忿漸深。根據2010年初發(fā)表的日本內閣府“關于外交的世論調查”,2009年在那么頻繁的兩國政要互訪之后,日本國民的“對華親近感”還是只有38%,只比上年多了8個百分點。中國社科院日本研究所自2002年開始,每兩年舉行一次“對日親近感”調查,數值一直沒有多大變化,2008年對日本“感到親近”的只有6%,而感到“不親近”的卻超過58%。兩國國民間的彼此“不親近”程度相當一致,只是在中國感到“親近”的人數更少而已。
中日兩國飲食文化在表面相似的背后,也有著本質的不同。現代中國菜重視油炒,溢脂流香,分重量足,食客多求飽腹;現代日本料理重視水煮,自然清淡,原汁原味,不忌生冷,分輕量少,食客不求滿腹。中國的茶文化,重視飲茶的情趣,佐以說書彈唱,熱鬧非凡;而日本的茶道,重視供茶和飲茶之間的情緣,淺斟慢啜,在靜謐安詳的品茗之際,體悟茶的禪機。中國人喝酒,常常是為了聯(lián)絡感情,增加友誼,甚至還是工作和生意的延續(xù);日本人喝酒,往往為了排遣孤寂、發(fā)散緊張,酒場不分上下尊卑,一杯落肚,可以放浪形骸,不拘規(guī)矩。
中國的漢字傳到日本之后,雖然有不少保持了原義,但更多的發(fā)生了“橘逾淮成枳”式的質變。像“手紙”(信柬)、“御湯”(熱水)、“勉強”(學習)、“怪我”(受傷)、“油斷”(大意)等都是有名的詞例,其它詞形完全相同(近),而詞義相去萬里(遠)的詞例,在日語中俯拾皆是。如“心中”一詞,意思是“自殺”,“心中未遂”是不成功的自殺,“一家心中”是厭世者把家人殺了之后自殺?!盁o理心中”是強迫家人和自己一同自殺?!敖粴g”在中文里指男女媾歡,而在日語里只有“聯(lián)誼”的意思,“交歡試合”譯成漢語是“友誼比賽”,而“交歡會”就是我們的“聯(lián)歡會”了。再有,日文中“拘束”指“逮捕”、“拘留”,“約束”指“預約”、“允諾”,“結束”指“團結”、“連帶”,這些同形異義詞匯的似是而非現象,是中日之間“似近若遠”關系的一種典型折射。
思想史方面更是如此。儒學對兩國文化皆有巨大影響,在中國,儒學是“體”,構成中國文化的理性基盤。儒學起源于家庭關系,這種關系概括起來就是“父仁子孝”,尤其“孝”在中國是一切德目的本源。有“孝”才有“家”,有“家”才有“國”,在忠孝難以“兩全”的時候,大多數中國人會選擇盡“孝”。而在日本,儒學是“用”,就是所謂的“和魂漢材”。飛鳥時代的日本人吸收儒學的同時,也將佛學和道學一并闌人,構成日本文化的實用理性框架,其本質仍然是起源于繩文時代、神秘非理性的“神道”。日本是多山地之國,進入農耕社會之后,以一家之力,難以籌措有效的農業(yè)生產,而需要以村落為單位的“共同體”協(xié)作,所以非血緣的集團,往往重于血緣家族,而作為血緣紐帶的“孝”,也就沒有像作為集團內部上下關系紐帶的“忠”一般受到普遍重視。
日本古代自然災害頻仍,經常發(fā)生食糧匱乏,為了減少“口糧”負擔,老人和幼子首當其沖。日本曾經有過“姥拾”或者“姨拾”的風習,一些村落共同體有一條不成文的“提”(潛規(guī)則),規(guī)定在發(fā)生饑饉的時候,70歲以上不能再事生產的老嫗(姥或姨),必須被送往深山,等待非命的死亡。與此同時,日本各地還經常
發(fā)生“子返”、“子殺”等戕害幼童的慘事,民間統(tǒng)稱為“間引”(原指禾苗生長過密,農民拔除一部分,使得剩下的部分能得到足夠的養(yǎng)分,后來轉引為“處理”多余的幼童)。當時的人們認為,嬰兒出生后到7歲,一直還是“神之子”,在糧食危機的時候,將幼童處死,就是將他們的生命“返歸”神祗,因而毫無“罪惡感”。日本一些神社和寺廟至今還保存著這類題材的圖繪,圖中神情安詳的母親們,將生下未久的嬰兒按在地上,讓其絕氣,就像在處理小家畜一樣。棄老戕幼,這在以“孝”、“仁”為人倫中心的古代中國,是難以想象的事情。漢高祖劉邦為了自己逃命,不惜將子女推出車外,其部屬夏侯嬰舍命撿回,史官司馬遷加以特筆記載,就是旨在批判撻伐這種違反“常理”的舉動。
歷史觀和生死觀的殊異
在歷史觀上,兩國的持論也相去甚遠。中國古代一直認為歷史的發(fā)展,在冥冥之中受到“天命”的左右。不主“一姓”、“一族”的“天命”,循環(huán)不居,唯德是依,成為“異姓革命”的主要口實,如商紂失德,周武王就取而代之。日本人則認為其天皇一族。來自“神代”的神祗,從“天照大神”到“天孫”邇邇藝,再到初代神武天皇,一脈相傳,“萬世一系”,皇族就是神族,是國家的守護神,絕無可替代性。
在生死觀上,兩國之間更是迥異其旨。傳統(tǒng)儒學重視“養(yǎng)生”,希冀“安死”,但對死和死后,感到“畏懼”和“悲哀”,不予深究。儒學還認為人生可以通過“立德”、“立功”和“立言”,追求死而不朽;“有德”的人生,可以將“生死”打通,而成為“永恒”。佛教傳來并經過改造以后,有了“轉生”之說:有德者轉生為菩薩,最后成佛,升入“天國”;失德者轉生為禽獸草木。在“輪回”中歷盡苦難煎熬。日本的“神道”是一種“多神教”。認為天下“萬物有靈”,結成一個生命“共同體”,在此共同體中,沒有“善惡”和“是非”的絕對二元對立。最多只有“潔白”和“污穢”之分?!拔鄯x”可以通過“修禊”,凈化,受苦、服刑也是凈化,而死則是最大的凈化過程。中國人“惜死”,對死的態(tài)度比較“消極”,死了“一了百了”,是一種無奈的“終結”。日本人比較“崇死”,對死的態(tài)度相對“積極”,死是對“今生”的清算,“重生”(來生)的開始。儒家和佛家強調“積德”、“修行”以抵達“彼岸”的永恒世界,神道則認為死了就能“成佛”,再“污穢”不過的人,死后都可以轉生為“無垢”的嬰兒,將“前愆”全部洗凈。
日本有一句熟語叫“遙遠的鄰居”,縱觀上述諸象,日本確實是我們一個非常“遙遠”的鄰居,它近在“一衣帶水”,卻又遠在“天涯海角”。日本顯“遠”(距離),是因為我們不能辨識其“近”(現狀),而把握其“近”,或許還得從“遠”(文化、歷史)人手。通過厘清其歷史、文化和信仰諸“犖犖大端”,也許我們能把“近”在眉睫的鄰國日本看得稍微清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