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我們每一個站在西洋油畫前的觀眾,等于是站在了上帝的位置上,在滿意地觀賞人類——我們——像上帝一樣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生機豐富但同時又是邏輯秩序的世界。
在一位法國學者的著作中讀到一個說法,讓我郁悶了:從“一戰(zhàn)”起,航空攝影的全景視野就顛覆了人站在地面上望向地平線的“透視”的視角。
咱中國人對“透視”還沒適應呢,居然在一個世紀之前就已經被顛覆了!于是想起去年那個歷史回顧性的油畫大展給人的觀感:原來中國人對于“西洋畫”的理解還停留在……曹雪芹的時代,還在以為,“西洋畫”就是表現(xiàn)人物與物體的“明暗凹凸”、“近大遠小”,以便看去“逼真”。
噢,不是!文藝復興以來的歐洲藝術有著博大精深的義理,絕不僅僅是“畫得像”這么簡單。其中一個比較容易理解的觀念是,畫家的工作,是在畫框中創(chuàng)造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相對稱的“鏡像世界”。說得淺白點,這個“鏡像世界”宛如現(xiàn)實世界在一面鏡面玻璃的另一側的無限延伸;說得玄乎點,是畫家在重復上帝創(chuàng)世記的那六天里的工程,是在與上帝爭勝。因此,我們每一個站在西洋油畫前的觀眾,等于是站在了上帝的位置上,在滿意地觀賞人類——我們——像上帝一樣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生機豐富但同時又是邏輯秩序的世界。油畫的“鏡像世界”在某種程度上真的具有鏡子中的影像的性質,是一個向著地平線無限深入的、三維的空間,以此來映現(xiàn)真實世界的高邈宏大。歐洲藝術家發(fā)展出包括透視法在內的一整套邏輯的、科學的觀念與手段,將這個“鏡像世界”建構成一個邏輯的、科學的世界,以此來贊頌神意的全能智慧,或者說大自然那冥冥中的玄秘意志。潛臺詞是,神的世界或說大自然乃是理性的世界。
最近意大利烏斐齊博物館的部分文藝復興時期作品將來華展出,有心的觀眾去看展覽時不妨帶上一本中國畫家的畫集,對比一下咱的學步與歐洲師傅的范本有多不像。我一個表妹曾經感慨:“咱中國人踢的足球與世界上踢的足球根本不是同一個體育項目,而是兩項不同的體育項目。”我不確定將這話移用到中國油畫上是否過于尖刻??梢钥吹降氖?中國油畫家塑造的是畫面中各個孤立形象的立體感、透視感或者說是逼真感,因此畫面以內都不是構建有序的、道理完整的、向縱深無限挺進的三維空間。說中國油畫的畫面完全沒有深度,全都是二維的扁片,也許太過分吧,曾有人如此總結宋代繪畫的空間感——“介于二維與三維之間”,對于中國油畫倒也適用。
傳統(tǒng)意識無疑是固執(zhí)的,中國的攝影作品與電影畫面一樣地缺乏三維的深度。西方有大量理論研究觀念如何支配人的觀看,這在中國藝術家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驗證:明明鏡頭對著的是一個三維的立體世界,可中國藝術家就是能像變魔術一樣,通過拍攝把三維的空間撫平,轉化成一種二維的平面圖像,一拍一個準!
最讓人難過的,是在中國作品中只能看到每種物體自身發(fā)出的光,太陽的光,月亮的光……這根本就是原始人眼中看到的自由無序的萬物呀!歐洲畫家早就意識到,我們之所以能看到各種物體,是緣于物體的反光,因此世界是光的世界,藝術創(chuàng)作是一個光學的工作。他們用光的邏輯來組織自己的“鏡像世界”,看那些大師們的作品,無論是卡拉瓦喬的舞臺式強光,還是柯羅的天然光,都讓人想起《創(chuàng)世記》那雄渾的開篇:“上帝說:‘要有光!”但是,看中國油畫和攝影,你永遠找不到一個統(tǒng)一的、邏輯強大的、作為畫家的理性意識之造物的、照亮亙古洪荒的光源!因為中國藝術家以為西洋藝術中的光的作用就是為一個個零散物件“顯影”,讓它們看去有“明暗凹凸”,于是他們手下的人體與物件仍然像古老的“凹凸花”一樣,有著令人痛苦的清楚輪廓,與周圍的形象沒有或者僅有極微弱的光學的、物理的、邏輯的、理性的關系。中國藝術家的畫面中也不存在空氣,看不到光在濕度不同、密度不同、時辰與季候不同的大氣中折射、漫散、浮亮或沉暗的舞蹈一般的美妙。
中國人號稱學習了一百多年的西洋油畫,不僅僅是一項“夷”之“長技”,而且是與歐洲文化其他方面聯(lián)動的一個精神領域。因此,不能用“文化傳統(tǒng)”、“民族特色”來為我們的油畫家做辯護,我一位閨友說得好:“滿紙錯別字不是先鋒探索,那就是滿紙錯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