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
鄧麗君離去15周年,海外華人社會紛表哀悼。
鄧麗君的歌唱生涯見證了臺灣光復后的重生。日本殖民遺風猶存,原住民的悲情,與周璇之后的民國小調(diào)同流,在戒嚴時代成為臺灣民間的精神慰藉。鄧麗君的歌唱風格,上承江南絲竹的婉約陰柔,成為南方的國民黨政權(quán)的文藝代言。從《何日君再來》到《月亮代表我的心》,鄧麗君的歌像《楚辭》;大陸的《南泥灣》、《洪湖水浪打浪》則像北地的《詩經(jīng)》。鄧麗君的歌,1970年代末期配合臺灣蔣經(jīng)國的寬和管治,下開校園民歌的民主創(chuàng)作之風,也適逢大陸“四人幫”覆滅,鼓吹階級斗爭的紅歌消散,鄧麗君的歌與人性和情感登陸,因緣際會,成為中國民間流行曲的一位柔性歌唱家。
然而,鄧麗君也有她的先天缺陷。中國的民間音樂,從來沒有成熟過。中國民歌長期在江湖賣藝的低層次徘徊,與士大夫的上層文化割裂,難成大器。西方槍炮驅(qū)趕,進入20世紀之后,中國文化從上到下,概受西方影響,流行樂當然不例外,上海是全中國第一個現(xiàn)代城市,在電影與電臺的新風之下,“時代曲”應運而生,它其實是對當時美國的流行樂及Big Band爵士樂的硬件模仿,譬如《夜上海》,旋律與編曲與美國同期的歌曲很相似。
“時代曲”的作者都是些當代的文人,當時民智初開,文白參半,時代曲的許多歌詞,過分簡單天真,平白如話,完全符合胡適說的“我手寫我口”。但那時,中國大陸戰(zhàn)火綿綿,離亂不絕,古詩中最典型的戰(zhàn)亂離別、兒女情長的題材,必然成為中國當時流行歌曲的主流,連孤島上海,也不能獨自茍安,即使寫男女之情,也暗中流露出國破家亡的隱痛,周璇的《四季歌》:“冬季到來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成長城長,奴愿做當年小盂姜”,這類歌詞。可以上溯到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時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民歌的最大特.占、是在江湖飄零中自怨自憐,呻吟有余,意境不足。像《何日君再來》,首先是文白夾雜,半通不通,譬如“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其實上下兩句完全不對仗,“解笑眉”三個字屬于生安白造,估計是從“解語花”變出來;至于“相思帶”,更加莫名其妙,也無典可查,但只為押韻,有點像中國民間的打油詩;還有“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是地道的江湖對白,看似俗語,其實李白的“將進酒”也有“將進酒,杯莫?!敝Z,最后“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又雅得很;中間還夾了一句念白:“來來來,喝完了這杯再說吧”。關(guān)鍵就是這句念白,今天翻唱鄧麗君者,想把這一句念得像鄧麗君一樣“侍兒扶起嬌無力”的萎靡,已絕無可能?!逗稳站賮怼肥抢细?,鄧麗君也是后來翻唱的一個,但到鄧麗君之手,再為這句念白加添了“國破山河在”的滋味,像出自白先勇筆下的《臺北人》,已成絕品。
鄧麗君的聲音甜麗軟濃,比抗戰(zhàn)時代的半殖民女歌手周璇、李香蘭,多了—層戰(zhàn)后和平的過濾,少了兩分上海十里洋場初開埠的稚嫩與造作,再經(jīng)臺灣小島風情的幻合,韻開千蕊,獨秀一曲。
臺灣本土文化的覺醒,也為鄧麗君的歌藝開拓了不同的路,鄧麗君除了繼承上海女歌星的《天涯歌女》,也結(jié)合了中國傳統(tǒng)山歌的欣喜:臺灣本地的有《原鄉(xiāng)人》、《原鄉(xiāng)情濃》與《阿里山的姑娘》,其余如《水上人》、《采紅菱》、《小放牛》,則廣泛覆蓋華南各地鄉(xiāng)村,跨越海峽兩岸。此外,臺灣校園民歌的興起,還為鄧麗君的歌增添了文藝修養(yǎng),譬如由梁弘志譜曲的《但愿人長久》,以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為本,結(jié)果成為鄧麗君最膾炙人口的名曲,除《但愿人長久》外,歐陽修的“去年元夜時”,李后主的“無言獨上西樓”,甚至連詩經(jīng)的“在水一方”,都譜成歌曲,由鄧麗君演唱,加上余光中、鄭愁予帶領(lǐng)的新詩,曾在1970年代的臺灣,造就了唯一一次“中國文藝復興”。
鄧麗君既有民國都市的遺香,也有山歌小調(diào)的余韻,亦城亦鄉(xiāng),亦雅亦俗,映照出中國20世紀一段最迷離悲慘的歷史,像一夜月光,敷貼在一代的傷口上。經(jīng)歷其間的是豐子愷畫中穿長衫、放風箏、寫毛筆字的舊人,他們曾經(jīng)講一口溫柔敦厚的國語,做人講忠誠老實,對于世界只簡單黑白兩分,而墮入中國史上最大的迷夢,一覺醒來,為時已晚。
鄧麗君離開了中國15年了,真正梁繞三秋,音飄兩岸。不妨想象,如果一場劫火的噩夢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會是何模樣?是一個亂世成就了一個小歌女的不朽,還是一位大歌星詮釋了一爐涂炭生靈的飛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