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2009年4月，北京市開始查處在設施農業(yè)溫室大棚內建造以“管護房”為名目的“小產權房”，61人購買的吉利莊園溫室大棚亦在此列。但他們的溫室大棚在被強制拆除前并未交付使用，絕大部分還沒有建起所謂的“小產權房”，卻遭遇了一刀切的命運。

201O年10月，狀告北京市昌平區(qū)陽坊鎮(zhèn)的61人又一次失望了：昌平區(qū)法院還是不立案，連接到訴訟書的收據也不開具。他們至今也不明白，為什么贏了行政復議，卻沒有勝利的果實。

2009年8月，其中的43人曾就陽坊鎮(zhèn)強制拆除溫室大棚的行為向昌平區(qū)政府申請行政復議，經過長達3個月的審查，昌平區(qū)政府最終認定陽坊鎮(zhèn)的行政行為違法，申請人可以向陽坊鎮(zhèn)政府提起國家賠償。當他們滿心歡喜地拿著這份行政復議決定書向陽坊鎮(zhèn)政府索賠時，卻遭到了對方的拒絕。陽坊鎮(zhèn)政府認定，溫室大棚是違法建筑，非法利益不屬于國家賠償的范圍。

陽坊鎮(zhèn)政府的堅決態(tài)度不無依據：2009年4月，北京市開始查處在設施農業(yè)溫室大棚內建造以“管護房”為名目的“小產權房”，到目前為止，共發(fā)現了38個違規(guī)項目，其中35個被拆改。國土部副部長負小蘇明確表示，國土部支持北京市政府對違法“大棚房”的拆除整治。61人購買的吉利莊園溫室大棚亦在此列。然而，有所不同的是，他們的溫室大棚在被強制拆除前并未交付使用，絕大部分還沒有建起所謂的“小產權房”，卻遭遇了一刀切的命運。

城里人下鄉(xiāng)

2009年3月，甘敏與四家莊合作社簽訂了《吉利莊園土地承包合同》，兩個月后，她將擁有一塊面積約為550平方米土地30年的使用權，可以委托四家莊合作社在這塊地上建設建筑面積為168．11平方米的溫室，233．73平方米的大棚，還可以按照吉林莊園的樣板間在溫室內建造不超過80平方米的管護房。19．8萬元的溫室大棚建造費用和4．5萬元的建房訂金，對于從事業(yè)單位退休的甘敏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但她想，80平方米的管護房可以作為住宅，每年平均2000元左右的土地承包費也擔負得起，而且能夠實現遠離城市的耕種生活，于是拿出了全部積蓄。與大部分租戶一樣，甘敏是通過一條廣告短信得知這個消息的。

據媒體報道，2006年北京市提出興建現代都市農業(yè)的構想，一些地方開始打造集游覽、休閑、高產于一體的高科技農業(yè)生態(tài)園。少數地方出現了以“設施農業(yè)”為名的房地產開發(fā)項目，他們以修建大棚管護房為名，開發(fā)“農家別墅”對外出售。甘敏收到的短信就是以“農家別墅”作為營銷點。

2009年初，為人謹慎的甘敏決定親自去一趟吉利莊園，在距離市區(qū)50多公里的地方，一片溫室大棚已經初具規(guī)模，只有后續(xù)工程道路、水電、配套設施還沒完工，吉利莊園銷售處里循環(huán)播放著北京電視臺科技頻道對該項目的介紹，已經蓋好的樣板間也與圖紙上分毫不差，土地承包流轉合同、營業(yè)執(zhí)照等相關手續(xù)一應俱全。

一星期后，她就交了全款?！拔耶敃r向銷售人員問了好多問題，他們說這是鎮(zhèn)政府支持的，鎮(zhèn)長還帶他們的法人代表到別的生態(tài)園參觀過?！备拭粽f，有電視臺的宣傳應該不會錯，而且這么大的項目，就在鎮(zhèn)政府眼皮子底下，如果有什么問題肯定早被發(fā)現了。

然而，她的推斷卻錯了。交付使用的期限已過，卻沒有任何回音，她反而聽說了溫室大棚要拆改、管護房不能超過15平方米的消息。甘敏覺得，不能建造住宅，那承包這塊地就沒有太大意義，開車種地然后當天返回，這與她設想的生活相去甚遠。真是這樣，她就打算退款。

第二天，她將信將疑地來到了吉利莊園銷售處，溫室大棚還沒有全部完工，管護房也只有三四戶已經建完，原來播放的電視節(jié)目介紹也沒有了，她索要四家莊合作社法人代表趙君立的電話，銷售人員卻一問三不知。情急之下，她撥了1lO，警察幫她找來了趙君立。

“趙君立說，過去承諾可以建的80平方米管護房是違法的，不過我們正在爭取減少損失，錢已經被鎮(zhèn)里封存了，而且大部分已經用到了前期投入上?！备拭魮说玫搅藘蓚€信息：項目是鎮(zhèn)里支持的，錢是不能退了。她只好回去等消息。

2009年6月13日，甘敏接到了吉利莊園的群發(fā)短信，通知已交納承包和建棚費的租戶于4天后前去洽談拆改事宜。6月17日當天，聚集在吉利莊園的租戶得知，原來在4月20日的時候，陽坊鎮(zhèn)鎮(zhèn)政府就在樣板間外墻貼出了公告，規(guī)定工作間占地面積不得超過單棟日光溫室的5％，凡是超過標準的，都要在5月31日之前拆改完畢。而據甘敏和一些租戶的回憶，當時他們并沒有看到這個公告，反而從4月25日到5月18日，還有10余戶并不知情的人以更高的價錢簽了承包合同。按照陽坊鎮(zhèn)政府貼出的公告和吉利莊園發(fā)出的短信，不但承諾的80平方米管護房只能成為停留在圖紙上的一個夢想，連溫室大棚也要自費重新整改，縮小面積。這當然不能接受。

誰為政策變化埋單?

與鎮(zhèn)政府的談判開始了，以甘敏為代表的租戶要求全額退款，既然不能兌現合同上的承諾，那就沒有繼續(xù)履行的必要，而以楊平為代表的租戶則認為既然管護房是小產權房，違反國家政策，反正基本上還沒建，那就退還這部分交款。但是溫室大棚又沒有違法，憑什么拆掉整改，他們要對方拿出相關規(guī)定，鎮(zhèn)政府即拿出了《日光溫室和春秋大棚建設技術規(guī)范》，認為吉利莊園所建日光溫室尺寸大于該規(guī)范所規(guī)定尺寸，因此屬于違法建設。而據租戶們查證，這只是一個農業(yè)操作規(guī)范，并沒有法律效力。鎮(zhèn)政府只得說，溫室大棚不拆的話，你們肯定會在里面建房。

“難道我有刀就要去殺人嗎?”陸城認為，鎮(zhèn)政府的推定不能成為拆除溫室大棚的理由。即使拆掉，交付使用的大棚不是當時合同規(guī)定的面積和功能，貨不對板，合同上的要件已經缺失了，應該按照現在的價值重新簽訂合同，由政府和合作社共同賠償這部分損失。租戶們最初的訴求有分歧，但是他們有共同的委屈：“什么都沒做，怎么就違法了呢?即使違反土地政策，也不是我們?！睏钇秸f，自己并不懂土地政策，唯一知道的就是，土地是可以流轉的，這塊地農民不想種了，可以流轉給想種地的城里人。

早在2008年6月，北京市國土資源局昌平分局就向陽坊鎮(zhèn)政府下達了四家莊合作社違法的確認函：四家莊合作社占用四家莊村的土地建設的220個大棚，與農業(yè)生產配套用房性質不符，全部建設未辦理用地審批手續(xù)。而租戶們稱，直到后來行政復議時，他們才見到這份確認函。2009年4月，昌平區(qū)啟動了違法農業(yè)設施專項整治，并確定全區(qū)1500多個超建設標準的溫室大棚于7月底前全部拆改?！暗且恢钡綇娭撇鸪凹f園仍在對外銷售，而鎮(zhèn)政府作為行政機關，并沒有盡到監(jiān)管職責。我們堅決擁護國家的土地政策，但是管護房還沒有建起來，怎么能說我們違法呢?即使要拆，應該拆除已經建房的那幾

戶，而不是一刀切全拆。”楊平說，他覺得要租戶們替鎮(zhèn)政府的不作為背債太不合理。而陽坊鎮(zhèn)政府代表律師張玲在接受采訪時稱，吉利莊園啟動時區(qū)里并沒有具體規(guī)范，2008年5月政策(即國務院發(fā)布實施的《違反土地管理規(guī)定行為處分辦法》)出臺后，該項目就成了違法建筑。

陽坊鎮(zhèn)政府早就知道吉利莊園的非法性，卻未制止，直到昌平區(qū)出手整治違法農業(yè)設施時，才以迅速強制拆除的方式響應規(guī)定。當陽坊鎮(zhèn)政府打“擦邊球”的空間被一紙政令擠壓殆盡時，原本在“曖昧”政策下存在的溫室大棚就變成了承租戶與鎮(zhèn)政府的沖突所在，不明就里的承租戶被迫承擔全部責任。

“鎮(zhèn)政府一直在制止，但沒有制止住，社會上有那么多違法犯罪的行為，政府也不是都能管得過來。”張玲憤憤地說，“北京的房價在那擺著，怎么可能以這么低的價錢買到房子呢?”她覺得租戶應該在承包之前就了解清楚相關的政策規(guī)定。

2009年6月18日，陽坊鎮(zhèn)政府在每個大棚的外墻都貼出了《責令限期改正通知書》，給出了最后的時間。6月22日，溫室大棚和外墻被強制拆除，一時間，瓦礫成山。

協(xié)商破裂

“吉利莊園已建溫室大棚230個，共有120多人承租，除5個內有建房外，其余均為沒有任何建筑的大棚”，租戶張衛(wèi)平回憶道，她認為吉利莊園與昌平區(qū)其他生態(tài)莊園的不同正是可以作為住宅的管護房并沒有建起來，這也是令吉利莊園大部分租戶不解的地方，90％以上的人都沒有建房，怎么能說是違法建設呢?然而陽坊鎮(zhèn)政府貼出的《強制拆除決定書》上卻赫然寫著：“在耕地上超標建設溫室大棚系以建設農用大棚為名，擅自改變農業(yè)土地用途、非法占地、進行非法建設的違法行為?！睆姴鸬囊罁t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鄉(xiāng)規(guī)劃法》第63條、第73條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第41條、第65條。細心的甘敏查了法律條文后卻驚呆了，《強制拆除決定書》上援引的條文并不存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鄉(xiāng)規(guī)劃法》只有70條；《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只有64條。

事后，陽坊鎮(zhèn)政府將其解釋為工作人員失誤，導致送達給租戶的《強制拆除決定書》出錯。但這種說法并不能平息租戶們的憤怒，他們仍然堅持鎮(zhèn)政府應該為監(jiān)管不力承擔后果，為強制拆除賠償損失?！霸谡麄€吉利莊園事件中，陽坊鎮(zhèn)政府應該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就像我們付了買奧迪車的錢，交給我們的卻是奧拓車的霸王條款?！弊鈶絷懗钦f，他們不該為此背上違法的“罪名”。

2009年7月，甘敏聯合了48名租戶依次上訪?！罢块T之間的互相推諉，讓我們寒心。只有國務院信訪辦的同志說，你們是無辜的，是受害者，讓我們感到一絲安慰?！睆埿l(wèi)平回憶道。

尋求信訪和上訪失敗后，租戶們感到，只有回到陽坊鎮(zhèn)政府，也許才能真正解決問題。2009年7月2日，40余名租戶到了鎮(zhèn)政府門前尋求談判，對方要求五人一進，輪流談話，其余的人在門外等候。然而。談判剛剛開始，就出現了雙方都沒有料到的變故，租戶顧少華哭著從鎮(zhèn)政府走了出來，她稱自己被某工作人員用“滾蛋”的字眼呵斥。

租戶們徹底被激怒了，他們要求鎮(zhèn)長出面道歉，此前的訴求暫時轉移。他們拉起了要求道歉的橫幅，掛在車頭。等來的卻是警察和保安，要他們趕快離開。膠著的狀態(tài)一直從周五持續(xù)到周一，鎮(zhèn)政府的人早就于周五晚上乘大巴車離開了，他們守著的只是一座“空城”，但是租戶們不肯離去，他們輪流“值班”、輪流吃飯，在附近的小店里買來蒲扇驅趕酷熱。晚上，有些人直接睡在了馬路上，一些累倒了的則住到了旁邊的旅店。

周一上午，鎮(zhèn)政府的人終于坐不住了，派出了信訪辦的工作人員，讓租戶們派5個代表進去和副鎮(zhèn)長見面?！盀槭裁戳R人?為什么不道歉?”代表們質問?！傲R人的并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睂Ψ交卮稹！版?zhèn)政府怎么可以讓閑雜人等參加談判?”代表們繼續(xù)迫問。鎮(zhèn)政府只能承諾讓合作社拿出整改方案，來平息租戶的怨氣，并答應協(xié)助處理。

幾天后鎮(zhèn)政府做出了讓步：超標溫室大棚整改成合格大棚的費用、2009年至2010的土地承包費、溫室大棚種植所需棉被、卷簾機、塑料布等均由鎮(zhèn)政府承擔。另外提出了由業(yè)主自己種植、集體種植、回租和退款的4種方案。而正是由合作社分28年、每年7000元退款的方案，讓租戶們再一次憤怒了，“28年后，我還會在乎這些錢嗎?”陸城說，這個方案沒法接受。他們決定向昌平區(qū)政府提起行政復議。

行政復議決定書難執(zhí)行

2009年11月18日，租戶們遞交行政復議申請書后的第90天，昌平區(qū)政府做出了行政復議決定：確認陽坊鎮(zhèn)政府下達《強制拆除決定書》的具體行政行為違法。在《行政復議決定書》的文本中還提到，“申請人提出的賠償請求，可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等相關規(guī)定，依法向賠償義務機關北京市昌平區(qū)陽坊鎮(zhèn)人民政府提出?！碑斪鈶魝兡玫竭@份決定書的時候，他們欣喜若狂?！安絽^(qū)法制辦的工作人員當時說，做出這份決議很不容易，區(qū)領導為此開了很多次會?！标懗腔仡櫘敃r的情況。雖然沒有對具體的賠償金額做出說明，但認定陽坊鎮(zhèn)政府強制拆除的行為違法，他們覺得這件困擾他們大半年的事情應該告一段落了。

拿著行政復議決定書和造價審核書，租戶們又一次來到了鎮(zhèn)政府，雙方在賠償數額的問題上僵持不下。鎮(zhèn)政府認為，每個人的賠償數額都不一樣，所以鎮(zhèn)里沒法賠償，并且堅稱對于違法建筑所體現的非法利益，不屬于國家賠償的范圍。

2010年4月，61名租戶聘請的律師來到了昌平區(qū)法院提請行政賠償訴訟，對方只收了申請行政復議43人的訴狀，并拒絕出具接到訴狀的收據。租戶們決定親自出馬，2010年5月20日上午，他們來到昌平區(qū)法院立案廳，遞交訴狀，但是沒有被接收。一直拖延到中午，甘敏憑著有困難找民警的樸素認識，又一次撥了110。經過民警協(xié)調，區(qū)法院信訪科主任和紀檢監(jiān)察室主任接待了租戶代表，他們稱，讓法官收訴狀，并出具收據，并沒有其他要求。卻被告知接案法官在外地，5月24日再來交訴狀。已經在立案廳等了一天、滴水未進的租戶們只好離開。

5月24日，租戶們如期前來，這一次法官收了訴狀，但仍不開收據。租戶們只好互相簽名，證明訴狀已遞交。同時，他們派代表去昌平區(qū)政法委信訪辦、區(qū)檢察院控訴科，兩個單位分別以不受理和不介入回答了他們的請求。

訴狀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復。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他們聯系了所有的相關部門，都沒有任何結果。

“賠多少已經無所謂了，我們在乎的就是為什么連訴訟權都沒有，兩年訴訟期一過，就只能接受這個事實了?！?985年出生的李佳說。四家莊合作社的法人代表趙君立也感到委屈：“我們幫他們改成了符合標準的溫室大棚，而且買棚膜、塑料布和棉被，已經投入了很多錢。”鎮(zhèn)長李昌則在電話中拒絕了采訪，只說了一句，我們也是按照上面的政策執(zhí)行。

2010年7月，拆改后的溫室大棚又開始對外出租了，價格比原來的低2萬元，管護房的面積縮小為21平方米，吉利莊園的名字也改成了吉利種植園，它的住宅功能被有意淡化。種植園內荒草叢生，租戶們只能以不去種植的方式無聲對抗。銷售人員在向記者推銷時說：“原來的溫室大棚有5米多高，不過那是不合法的，現在拆改了，只要不是土質建筑，在種植園里想蓋多大房就蓋多大?！?/p>

整片種植園內，只有零星的幾戶開始翻地種植。王佳正與丈夫按照不超過大棚5％的規(guī)定修蓋管護房，拆改前他們是那為數不多幾戶按照樣板間蓋了房的，當時搬進去的幾樣家具都被扔了出來，此刻，殘破的沙發(fā)就斜在田間，落滿了灰塵。她說：“不接受也沒辦法，官司還是要打，但總不能讓地荒著吧?！倍愿拭魹榇淼淖鈶魟t決定再去一次北京市高院，她又開始忙著召集大家了。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