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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90年代,好萊塢拍攝了,一批反對現代文明、崇尚低智商的電影,其中就包括后來用以代表美國文化與美國精神的《阿甘正傳》《雨人》等經典之作。這類反智電影淡漠智性、知識的價值,而注入了普通美國人渴望的那種精神力量——這種力量放在智商偏低的阿甘身上,就是跑、孜孜不倦卻隨意隨性地跑,最后獲得意外卻合乎情理的巨大成功;在雨人身上,就是重新獲得弟弟的尊重與家庭的溫暖。這些電影除了反映出美國人不拘一格的美國夢,以及在新教和天主教倫理下對于家庭的重視,還彰顯了普通個體的獨特價值。
可是,中國人在經歷了“文革”期間“病態(tài)反智”的黑暗之后,似乎并沒有學會如何理性地反智。中國的影視作品,也因此無法掌握崇智與反智的微妙平衡,常常陷入一種價值偏執(zhí)當中。今年5月被搬上電視熒屏的擴容版《手機》,正好提供了這樣一個觀察的窗口。
電視劇《手機》嘲諷背后
借著2003年馮小剛電影《手機》的高知名度,以王志文與陳道明的“王道組合”為招牌,以融入劇情的毒奶粉、電視選秀、電視講壇、娛樂圈潛規(guī)則等現實問題為作料,輕喜劇《手機》試圖在國內再掀輿論風潮,但在面臨收視數據時,該劇卻表現出深深的無力感:在古裝大片《楊貴妃秘史》和《三國》的兩面夾擊中,該劇熱度一般,收視率平平,雖然后來有所上升,但是仍然敗給了家庭倫理劇《老牛家的戰(zhàn)爭》,成了一部叫好不叫座的作品。大部分媒體對此的說法是“精英題材、曲高和寡”,殊不知文化上的片面反智也是其重要敗筆之一。
不妨先熟悉下《手機》劇中主要角色的形象與特征。
陳道明飾演的費墨教授拿腔拿調,端著知識分子的架子,自命清高卻對蠅頭小利斤斤計較,比如,一飯店老板慕名給他的搭檔、《有一說一》的主持人嚴守一一張吃飯可打5折的鉆石卡,卻只給從事幕后制片人工作的費墨一張打8折的金卡,費墨當場翻臉,在車上還要抱怨半天,末了還說一句“其實我還真不在乎這些小事”;還有一家贊助商給了嚴守一一臺特制筆記本電腦,卻沒有給費墨,費墨就把植入這個贊助商廣告的那期策劃給否了,然后還一直強調,不是因為一臺筆記本的問題。在欄目組,費墨標榜自己的文人操守,極力抵制節(jié)目庸俗化,可同樣是他,出門隨身攜帶書稿,一有機會就遞給出版社,享受別人的逢迎與恭維。
王志文飾演的嚴守一與費墨性格迥異,他從窮小子打拼成知名主持人,自以為深諳社會生存之道,永遠笑容滿面,對誰都謙恭忍讓,為了留住費墨可以當著下屬的面將費老與孔子相提并論,為了通過職業(yè)測試也可以當眾聲情并茂地朗誦電視臺領導段大可的破詩。
劇中最為惡搞的是,油光滿面的段大可一登場就是蘭花指造型,動不動就炫耀其創(chuàng)造的詩句,而且將深夜泡藝術院校女生造成的紅眼血絲也說成是熬夜寫詩所致,還順帶教育了嚴守一一番:“人總應該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吧。”
此外,嚴守一哥哥黑磚頭(嚴守禮)和他的喂豬娘們、群眾演員劉百剛、京痞型的于文海、很“二”的藝術院校老師沈雪、呆呆愣愣的牛彩云、費墨的妻子李燕,還有嚴家莊的幾個村民,這些人在劇中基本上都以丑角呈現。譬如牛彩云,她在參加《有一說一》主持人選秀時跳了一段《孔雀舞》,其間大擺s造型,披頭散發(fā)狂舞,像極了芙蓉姐姐。
劇中唯一一個從頭到尾都保持良好形象的人物,是撫養(yǎng)嚴守一與嚴守禮長大的奶奶,然而她卻是最能體現反智特征的人物。嚴守一每當迷茫之時,只有從“奶奶”這個農村老太太那里才能找回自我,得到啟示。隨著她的去世,所有人都仿佛失去了主心骨,迷失了方向,于是嚴守一用礦照燈在天空寫道:“奶,想和你說話?!倍诖u頭嚴守禮則悔恨不已,責怪自己不應該去北京創(chuàng)什么業(yè),而應該留在奶奶身邊,甘守山村。
在這里,“奶奶”成了一位草根式卡里斯瑪統(tǒng)治人物,聰明得如先知一般,這樣的“病態(tài)反智”,上了年紀的中國人并不陌生?!爸R越多越反動”,“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諸如此類的用語,就是那個時代的荒誕縮影。只不過這種崇拜的對象,是由草根塑造的、從草根中走出的精英,而不是由正常社會渠道培養(yǎng)出來的。
《手機》的大結局,進一步驗證了這種文化反智基因的存在:所有的配角,最后都不搞笑了,都浪子回頭、找到自我,獲得了皆大歡喜的幸福生活;只有兩位知識分子主角,郁郁寡歡,不得不另尋出路:嚴守一遠走愛沙尼亞,而費墨重歸書齋,回到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由此可見,該劇雖然放大了各類小人物身上的丑態(tài),但主要是嘲諷了某類知識分子,赤裸地特寫了他們的虛偽、做作與謊言,從而完成了文化人自虐式反智的價值傳播。盡管《手機》小說原作者劉震云認為,該劇旨在抗拒泛娛樂時代對人的異化,可事實是,電視劇《手機》嘲諷背后是片面的文化反智,最終淪為精英氣息濃重的自戀作品,遠離了觀眾。
反智新浪潮
在一般定義上,反智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對于智性、知識的反對或懷疑,認為智性或知識并非人生價值的全部,還有其它的岡素(如品性、勇氣、見識、德行)在影響人的成??;另一種則是對于知識分子的懷疑和鄙視,其極端表現就是中國“文革”期間、蘇聯李森科主義時期,以及美國麥卡錫主義時期對于知識分子的打擊與迫害。前一類反智,我們可以稱之為理性的反智,后一類則只能說是片面甚至病態(tài)的反智。
美國社會歷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研究發(fā)現,美國早在18世紀后期就已存在反智運動,杰斐遜和約翰·昆西·亞當斯這兩位總統(tǒng)在競選時,也曾深受反智主義的閑擾。而在1957年蘇聯人造衛(wèi)星搶先于美國上天后,美國社會的反智浪潮就開始退落,知識和科學成了時代的強音。可是,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社會又出現一波反智浪潮,其宗旨就如電影《阿甘正傳》、《雨人》所昭示的,每個人都應該提升內在的天賦自信感,而不是迷信那些所謂的精英;按照非世俗的標準,就連有些傻傻的阿甘、雨人其實都是有無限智慧的。
美國這一波反智浪潮,因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經濟勃興而一度歸于沉寂,但在新經濟泡沫破滅和美國遭到恐怖襲擊的背景下,其在政治領域又開始抬頭,除了把智商一般的小布什兩次送入了白宮外,還在2008年借麥凱恩之手挑選了學業(yè)不佳、知識貧乏,卻富有情感魅力的阿拉斯加州女州長莎拉·佩林擔任共和黨副總統(tǒng)候選人;如今方興未艾的“茶黨”運動,也有這股反智潮流的影子。因其政治效應發(fā)生在美國從電視辯論民主走向網絡民主的時代,旅美學者薛涌甚至認為,美國社會的“反智主義”傳統(tǒng),與啟蒙主義共同構成美國政治生活的兩極。薛涌指出,反智主義是一個充分民主社會的必然產物,“一個大字不識的人,無論從政治權利還是政治人格上,和一位諾貝爾獎得主都是平起平坐,這種傳統(tǒng)如果運用得當,就能夠挑戰(zhàn)、制衡精英主義,突破知識階層的既得利益所制造的文化霸權,保持社會的原創(chuàng)力和民主的草根性”。
與美國新一波反智浪潮富于文化和政治理性色彩不同,當下
中國網絡上頗為典型的暴民心態(tài)則體現了“病態(tài)反智”只負責惡搞與譏諷,不負責創(chuàng)造與建設的弊端。其表現在,見任何精英及其言淪,都是條件反射地先說“不”、“我不相信”、“扯淡”,到最后教授干脆成了“叫獸”、專家成了“磚家”,商人富人統(tǒng)統(tǒng)“為寓不仁”,官員則“天下烏鴉一般黑”,總之,理智與客觀被各種偏見掩蓋,主觀的情感性沖動(體現為嘲諷、謾罵與攻擊)卻往往能得到喝彩與附和。由是觀之,在反智的龐大公眾隊伍里,很明顯地存在簡單的二元邏輯思維,非此即彼,不能理性地寬容與共存。就在這樣的“群體的狂歡”與“個體的迷失”之問,來去無蹤的群體被一步步驅動著向“群氓”靠近,成了烏合之眾。
這樣的社會情緒與形態(tài),很大程度上是源自精英對大眾的背離乃至背叛——文化精英權奴化與商業(yè)化,政治精英利益集團化,商業(yè)精英權貴化——從而導致中同社會信任關系破裂。信任關系一旦破裂,就很難重建,而缺乏信任,病態(tài)反智就只會愈演愈烈。它不僅難以塑造出人格健全的個體,還瓦解和破壞了精英治理的平衡的可能性,當下中國的社會形態(tài)就是:神倒下了,人卻沒有站起來,諸神紛爭,亂象叢生。而這種紛爭越久,中國離真正現代文明國家就越遠。
中國式反智
其實,反智的思想一直扎根于中國傳統(tǒng)又化之中。華裔歷史學家余英時認為,中國政治傳統(tǒng)中的反智成分在思想上淵源于法家,與法家匯了流的黃老道家以及法家化了的儒家,也都曾在不同程度上給反智主義提供了理論基礎,遺憾的是,這些反智思想中的“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意識并沒有得到有效傳承與延伸,大部分的最后結果都是,隨著改朝換代,那些符合統(tǒng)治集團意志的部分被提取出來作為菏華,然后慢慢扶正為一種“國教”般的主導思想,至此反智論就走人“尊君卑臣”的反智悖論中。
而在當代中國人身上,也存在兩種很奇怪的反智特征。其一是它雖然反智力上的權威,卻不會催化一種個體主義的思潮延伸,沒有塑造出一種底層大眾的獨立性與個體理性,從而現代意義上的“公民”遲遲塑造不成。也就是說,反別人的智了,卻沒有用自己的智把自己武裝起來,還很容易在反完之后,陷入一種虛無狀態(tài),然后迅速聚集到另一尊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神的腳下,膜拜不已。
這就生動地體現為:當下我們不再輕信醫(yī)務工作者和醫(yī)學科研人員的說辭,但卻同時對另外一些人敞開胸懷,從而相信了張悟本“張神醫(yī)”與他的綠豆、茄子,相信了李一道長“李神仙”與他的把戲和養(yǎng)生論;我們常常戲謔身居名校的教授學者,卻臣服于“打工皇帝”唐駿,折服于他的“電腦博士學位”與“西太平洋大學”;在《手機》劇中,則表現為李燕與于文娟不相信醫(yī)院,卻相信想和嚴守一套近乎上《有一說一》的李時真李神醫(yī),而且這個李神醫(yī)最后居然把費墨的男科頑疾與于文娟的不孕癥都莫名給治好了。
還有一個特征就是,中國的反智主義者,往往本身即文化精英,可他們對于自己所屬的群體那種竭盡全力的挖苦,世所罕見。比如《手機》,放在當下任何一個社會,這部電視劇的制作團隊都該屬于精英群體了,但是他們就對劇中幾乎所有人都進行了嘲諷、挖苦,只有“奶奶”這個農村老太太是從頭到尾的智者,威望極高,連兩大主人公都對其俯首帖耳,認真聆聽她的人生感悟與訓誡。更有甚者,《手機》小角色的嘲諷與戲謔,集中針對知識分子群體本身,頂多涉及一些商業(yè)精英,而對于政治精英等權勢者,則敬而遠之,這種選擇性反智,將制作團隊的那點小聰明暴露無遺。
可是,普通觀眾更喜歡《蝸居》那種針砭社會現實的直言或更有技巧的影射,而非這種躲躲閃閃、欲說還休的矯情與顧影自憐是故,電視劇《手機》既難以通過折射現實激發(fā)觀眾的共鳴,也無法像《楊貴妃秘史》、《三國》等宮廷宮闈爭斗大戲以獵奇或古典制勝,甚至不如描寫“養(yǎng)兒啃老”與家庭內部勾心斗角的《老牛家的戰(zhàn)爭》來得有吸引力。
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反智
在中國,理性的反智思維其實是難能可貴的,它會指導個體主義的養(yǎng)成,讓民眾擁有命運自主的強烈意識——準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和自己與他人的聯合,靠公民與公民社會的崛起,相反,在集權的體系下,政治精英主義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它很容易形成高人一等的思維,由政治精英包辦一切,民眾喪失發(fā)言權,更沒有參與權與決定權?!氨话l(fā)展”、“被就業(yè)”、“被增長”等各種“被”現象,就是這種局面的生動寫照相比起來,文化精英主義自身的危害有限,很多時候只是政治精英主義的幫閑或附庸。當下針對文化精英的反智,頂多算是嘴皮上的肉搏、筆尖下的暴動,沒有破壞力,更沒有建設性。這也說明,在中國真正有建設性的反智,對象更多的應該是政治精英的集權意識與包辦心態(tài)。
電視劇《手機》,僅僅屬于文化精英的窩里反,就像一本結構流水但內容客觀的寫真集,展示著中國式反智的方方面面。至于這個文化與社會的雙重困境要如何走出,又是另外一個龐大命題了,一部片而解構的電視劇,無法承載解決問題的建設性,或許這也是它遭遇收視窘境的根源之一吧——那些同樣有著文化反智傾向的精英們,自然會為該劇叫好,但不叫座的原因,在于它背離了民眾。比如從劇中看,農村都是田園牧歌式的唯美場景,全然沒有現實中的悲苦與艱難,特別是河南等省農村的現實發(fā)展狀況,在劇中幾乎毫無反映;劇中的農民,不管在農村還是進城之后,都生活得無憂無慮……這也意味著,該劇在片面反智的同時還在遠離民眾,其最大的意義,只是為早已有之的“病態(tài)反智”做了一個不太成功的錦上添花,然后曇花一現地陷入文化精英們自虐式的反智的汪洋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