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磊

這出戲能夠引起觀者的共鳴，很大程度上在于導演和演員由其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職業(yè)信仰而發(fā)，演繹出了這一代人共同面臨的困境：堅持理想的困難和拋卻理想的煎熬糾結(jié)不清，只能不停地在社會的漩渦中麻木地向前奔跑，沒有方向與信仰。

在中央戲劇學院旁邊的四合院劇場里，《跑來跑去》結(jié)束最后一場演出時，又有觀眾抹著眼淚來找韓涵合影，這部自編自導自演的話劇是韓涵壓箱底兒的作品，雖然還沒有大紅大紫，卻已經(jīng)在北京的各個小劇場里為他攢足了人氣。

自從有了賀歲片這個概念以來，每到年底，商業(yè)包裝出來的娛樂大片幾乎統(tǒng)治了整個社會的文化消費，試圖做點嚴肅文化產(chǎn)品的導演們，生存越來越艱難。不過這兩年，情況變得有些不一樣了，觀眾尤其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白領(lǐng)、大學生群體似乎越來越厭倦那些過度娛樂化的影視產(chǎn)品了。

在滿世界的賀歲電影包圍下，還有觀眾愿意來小劇場看悲劇，掉眼淚，跟著我們思考這些人生啊、理想啊等等不著邊際的話題，“這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表n涵說。

嘲弄體制、唾棄善良、毀滅理想，無論怎么看，《跑來跑去》都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一對年輕的劫匪串聯(lián)起來三段普通的故事，最后告訴觀眾的似乎只有一個事實：那些善良、正直、堅持原則、懷抱理想的年輕人在這個社會的各個角落都被壓迫得無法生存。

更加糟糕的是，看完之后，你卻感受不到太多悲劇的色彩，因為舞臺上演繹的正是這一代出生于1980年代前后的年輕人真實的生活，而且，我們正在遭遇著的生活比起戲里的故事或許更加不堪。

黨票，愛情和理想

跟大部分出色的話劇一樣，《跑來跑去》的故事情節(jié)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全劇由三幕組成，分別是《黨票》、《致命的信》和《燕子的戲劇》。

《黨票》說的是軍營里一個文書和一個班長爭奪入黨名額的事情，文書是軍長的兒子，而班長沒有背景，不過在演習中屢立戰(zhàn)功。最后班長贏了，終于成了黨員，但為了掩蓋自己在軍事演習時私藏女朋友照片的“劣跡”，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純潔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略，他不得不讓自己最好的戰(zhàn)友當替死鬼，把那個跟自己一樣表現(xiàn)出色、出身貧寒的戰(zhàn)士送去炊事班喂豬，徹底斷送了一個年輕軍校大學生的軍旅生涯。

《黨票》的結(jié)尾處，伴隨著年輕戰(zhàn)士的復原回家和班長的入黨儀式，全場響起了那首對大部分年輕觀眾而言早已陌生的《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人們……”歌聲變得如此刺痛人心，對體制、政黨和主義的嘲弄達到了高潮，全場掌聲雷動。

對這一代唱著“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長大的年輕人而言，當他們真正長大、變成“接班人”的時候，面臨的社會情境像一部后現(xiàn)代的大片。如果不是這些有著執(zhí)著關(guān)懷的小話劇，人們大都已經(jīng)懶得去思考這些惱人的命題。

在解放軍歌劇院演出的時候，《黨票》這一幕做了大幅修改，爭奪入黨名額變成了三等功名額，《國際歌》變成了《義勇軍進行曲》。“味道淡了很多?！表n涵說，但是他能理解，如果照著劇本演，恐怕那些幫助他到大劇場演出的朋友都會遭殃。盡管如此，韓涵還是認為，中國話劇或者說北京話劇的發(fā)展正在走上歷史最好時光，政府鼓勵百家爭鳴，什么戲都可以演，相較于影視劇，政審上的寬容讓話劇導演們有著廣闊的發(fā)揮空間。

《致命的信》講的是《黨票》里的班長轉(zhuǎn)業(yè)回家，變成一個大都市里的小職員，娶了個漂亮老婆，天天上班下班，累死累活養(yǎng)老婆、買房子，掙扎在生活的泥潭里。有一天，當他的朋友告訴他有個億萬富婆，以500萬美元為酬勞找個男人借種的時候，他在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瞞著老婆去了，但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一切不過是個騙局，那個富婆同樣是個窮困潦倒、無休止榨取其錢財?shù)呐?。他決定開槍打死這個貪婪的女人，但陰差陽錯，死在他槍口下的卻是自己的妻子。

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背后，對這一代而立之年、被都市生活的沉重壓力籠罩著的年輕人靈魂的拷問像陰霾彌漫，揮之不去。結(jié)尾處，全場響起的詩和歌，聽起來更加讓人不寒而栗：只有拋開善良，你才能找到騰飛的力量，當生活變成我要馳騁的戰(zhàn)場，我要依靠著邪惡掠奪來無數(shù)的金礦，從不問有多少善良為我戰(zhàn)死在沙場，也不管有多少正義被邪惡埋葬，只要能讓我的軍旗在富貴的宮殿上飄揚，即便是喪盡天良。

第三幕《燕子的戲劇》算得上是全劇的高潮，從戲劇學院畢業(yè)的燕子，在酒樓做服務(wù)員，雖然“命比紙薄”，卻“心比天高”，是個典型的“夢想達人”，唯一的理想是“當我演完生命中最后一出戲，當大幕合上的時候，我可以笑著死在舞臺上”，她有“三不演”——沒有好劇本不演，沒有好演員不演，沒有好導演不演，堅決不出賣自己的戲劇理想，多少錢都不行。

燕子有個大學同學胡偉，大學時候和她一樣堅守戲劇理想，號稱要做中國的列夫·托爾斯泰，但一畢業(yè)胡偉就去房地產(chǎn)公司賣房子，為了討好老總，招待俄羅斯客戶，胡偉專門組織了一臺話劇，將燕子騙去擔任主演，演員是公司保安、老總小蜜和情人。簽了合同的燕子得知被騙后，怒不可遏，準備拂袖而去卻遭到公司各色人等的阻撓。

在眾人的圍堵和羞辱下，燕子終于崩潰了：“生活本來就很艱苦了，如果再沒有理想與信仰，那一個人活著跟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我愛我的信仰，雖然它遙不可及，但我連做夢的權(quán)利都沒有嗎?”

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現(xiàn)實中，這樣純粹的“夢想達人”或許早已絕跡，大部分人為了生存會把夢想收起來，會低低頭，屈屈膝，但這不等于所有人都可以沒有夢想地活著，那些堅守職業(yè)理想的人還普遍地存在于每個行業(yè)，他們不愿意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卻又沒有能力改變自身處境，政治的壓迫、商業(yè)法則的侵蝕，只是讓他們的生存變得艱辛而已，但普通人的圍剿卻讓他們和他們的理想無處藏身，只能被赤裸裸地撕裂。

這一幕結(jié)尾定格在教堂的婚禮，在家族的壓迫下，在神父的面前，燕子扮演的葉卡捷琳娜和地產(chǎn)老總扮演的波涅夫公爵舉行婚禮。當燕子的手在那個充當《圣經(jīng)》的地產(chǎn)商的錢包上遲遲不肯放下時，夢想被現(xiàn)實無情撕裂時的殘酷讓人心碎。舞臺戲劇的魅力在那一刻也展示得淋漓盡致，近在咫尺的演員、優(yōu)雅而熱烈的詠嘆和獨自喚醒了觀眾和他們那些早已不知遺落在何時何地的夢想。

戲里戲外

飾演燕子的演員王歡是韓涵戲劇工作室里的實習生，2009年才剛剛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yè)的她，跟戲里的燕子一樣，對戲劇仍然懷抱夢想。在不同的劇場，《跑來跑去》有不同版本，但只有王歡飾演的燕子最動人，這幾乎是這個22歲年輕女演員的本色演出，舞臺上的燕子總是哭得稀里嘩啦。

“‘生活本來就很艱苦，如果再沒有理想與信仰，那一個人活著跟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一演到這段，我腦子里就全是平常一起合租的那幾個小姐妹，每天天不亮就啃著面包片出門上班，一直到天黑才回到小屋，日子艱苦、收入微薄?！焙髞?，在韓涵排戲的舊倉庫里見到王歡時，聊起這部戲，王歡說：“所謂的戲劇理想，我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實在堅持不了，就繼續(xù)回學校讀書好了，反正不能出賣理想?！?/p>

而對于韓涵來說，理想這樣的字眼聽起來更加脆弱。其實，《跑來跑去》整部戲就像是韓涵自己的生活，在部隊當過文藝兵，后來考取中央戲劇學院，畢業(yè)多年，漂在北京，從事導演行業(yè)，一邊妥協(xié)，一邊堅持，沒錢的時候去拍電視劇掙錢，攢下點錢就回來搗鼓話劇。

韓涵選演員也相當偏執(zhí)，他總說演員應(yīng)該是社會的凈化者，這樣的想法在外人聽起來就像是個笑話。可他堅持這么認為。“我的戲劇工作室還是要給那些純粹的演員提供一個舞臺，雖然這個舞臺目前還不那么廣闊?！?/p>

《跑來跑去》在解放軍歌劇院、東圖劇場、蓬篙劇場等大小劇場已經(jīng)演了幾十場，錢沒有掙到，但是口碑卻收獲了許多，靠著口口相傳，觀眾一場比一場多。這些都讓韓涵越來越相信純粹的演員和話劇面臨的舞臺一定會越來越廣闊。

尤其是在北京這樣的城市，投人體制的懷抱、在各種官僚機構(gòu)底端掙扎向上的年輕人、背負沉重生活壓力的都市白領(lǐng)和那些懷抱理想、不肯妥協(xié)的年輕藝術(shù)家，這三種群體幾乎構(gòu)成了城市的全部?！杜軄砼苋ァ纺軌蛞鹩^者的共鳴，很大程度上在于導演和演員由其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職業(yè)信仰而發(fā)，演繹出了這一代人共同面臨的困境：堅持理想的困難和拋卻理想的煎熬糾結(jié)不清，只能不停地在社會的漩渦中麻木地向前奔跑，沒有方向與信仰。

韓涵說，只要有機會，以后每年都會將《跑來跑去》拿出來演，希望能夠在不斷修改和演繹中將這出戲變成經(jīng)典。這樣一部有著關(guān)懷而讓人沉重的話劇也許一直都不會紅起來，但也一直都不會缺乏觀眾。這個不事包裝、默默無聞的話劇算不上完美，但它至少代表著一種態(tài)度，在琳瑯滿目卻又烏煙瘴氣的文化商品柜臺上，它因為真誠、本色而顯得卓爾不凡。

韓涵選演員也相當偏執(zhí)，他總說演員應(yīng)該是社會的凈化者，這樣的想法在外人聽起來就像是個笑話?？伤麍猿诌@么認為?！拔业膽騽」ぷ魇疫€是要給那些純粹的演員提供一個舞臺，雖然這個舞臺目前還不那么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