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佛恬
1966年夏末,著名文學(xué)翻譯家傅雷和他的夫人朱梅馥,遭受“極左”路線的迫害,同時含冤而亡。他們有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大兒子傅聰遠(yuǎn)在國外,小兒子傅敏在北京工作。當(dāng)時,只有傅雷夫人在上海的胞兄——我的姨父,和我的姨母,以及與傅雷夫婦朝夕相處多年的老傭人菊娣,三人得到通知到場。
冬,該過而未盡;春,應(yīng)到而不來。一個寒冷的晚上,還沒有什么震響打破靜夜,姨媽和我心情復(fù)雜,在家坐著等待一位陌生的來客——此人打來過奇怪的電話,寫來了一封字跡勁秀、感情誠摯的信,為的是傅雷夫婦的后事,信上沒有具名。
快十點鐘了,樓底下隱約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不等敲門,姨媽就從椅子上起身,三腳兩步過去把門打開。室外過道里沒有燈,借著室內(nèi)的燈光,看到一張?zhí)卮蟮陌卓谡?,和一對見到人后馬上低垂下來的大眼睛。
啊,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我說不清楚她是陌生還是膽怯,是惶惑還是恐懼,瑟瑟縮縮地站在門外。
“噢,同志,是你寫的信吧,請里面來?!币虌層闷届o的口氣,讓客人進(jìn)房。
“謝謝?!甭曇糨p得幾乎聽不見,她遲疑了一下,緩步跨進(jìn)門檻,回身隨手關(guān)上了門,就在房門口站定了。
我也站了起來,打量起她:瘦小的身材,一件陳舊的深藍(lán)色布上衣,一條深色的長褲,一雙普普通通的黑布鞋。在這樣的寒天里,渾身上下給人一種單薄的感覺。
她沒有對房內(nèi)看一眼,就和姨媽斷斷續(xù)續(xù)地輕聲說起話來:
“我冒昧前來的目的,信里已經(jīng)寫明白了,我讀過傅雷的書,聽過傅家的琴,唉,他們一家子!”
她低垂著頭,說到這里突然抬起頭來望著姨媽,聲調(diào)提高,語氣堅定得幾乎有些執(zhí)拗:“我到火葬場去找過他們的骨灰,聽那邊的人說,如再無人認(rèn)領(lǐng),就要處理掉了。但是,認(rèn)領(lǐng)要親屬出面,我沒有這個條件,只好來找你們。你們可以把骨灰盒取出來轉(zhuǎn)存到西郊吉安公墓?!闭f著說著,她聲調(diào)低沉下來,嘟噥了一句:“要不,兒子回來,連父母的骨灰也看不到了!”我注意到了她那雙眼里的淚光,姨媽沉吟起來。
“我們也考慮過,這是一個難題。不瞞你說,我們家也快到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地步了。”姨媽沉思了一會兒,又說,“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家離火葬場不遠(yuǎn)吧?請坐下詳細(xì)談。”
“我姓高,伯母,人家對我說你們心地和善,我才來找你們。我也想到你們的困難,如果相信我,可以委托給我去辦,我沒有什么可顧慮的?!?/p>
她既沒有回答詢問,更沒有詳談自己,始終站在近門處的角落里,沒有摘下口罩,也沒有走過來坐下。高個子的姨媽也一直站著,微駝著背側(cè)著頭傾聽。聽罷,姨媽說道:“你講的我都明白,好吧,明天一早就讓我這個侄兒和你一同去辦理吧,謝謝你!”
姑娘神態(tài)松快了些,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第二天早晨,輕霧蒙蒙,云層很厚。我在膠州路轉(zhuǎn)角上見到了那個仍舊戴著大口罩的姑娘。她穿的還是那樣單薄,只是手里多了一只布質(zhì)的提袋。
我上前招呼,姑娘點點頭就在前面引路了。
進(jìn)了火葬場,她去辦理領(lǐng)取手續(xù),交涉了好久,我們才看到了兩只暗紅色的、沒有照片、沒有名字的骨灰盒,她把兩只骨灰盒審視了一下說:“我們送走他們吧。”說完捧起一只骨灰盒放進(jìn)了自己的提袋,又把另一只骨灰盒放進(jìn)了我的提袋,仍舊由她帶路往西郊去。
我們換乘了幾次車,步行了幾段路,下了最后一趟公共汽車。看來她累了,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胸脯起伏著直喘粗氣。
“你累了吧?”我?guī)е敢鈫枴?/p>
“嗯!”
“你很衰弱,有病?!蔽?guī)缀跸駛€醫(yī)生那樣肯定。
“唉!已經(jīng)多年了?!惫媚飮@口氣說。
我望望姑娘,問她:“你真熱心,高同志,你怎么對傅雷一家這樣熟悉?”
姑娘嘆了一口氣,低聲慢慢說道:“不能說熟悉,說來也說不清楚,我從小喜歡文藝,早上上學(xué),晚上回家,經(jīng)常聽到他們家傳出的琴聲,它有時使我誤了上課,忘了回家?!蓖陼r代的歡快心情,在她亮閃閃的眼神里表露了出來,她繼續(xù)說下去,“我因為身體不好,很消沉,只有書本和音樂是我唯一的安慰,可是,有那么一天,我走到那里,門上和圍籬上貼滿了標(biāo)語和大字報,他們死了!”她閉一閉眼,垂下了頭。
“你認(rèn)識他們嗎?”我問。姑娘搖了搖頭。
我很驚奇,更直率地問起來:“就這樣,你就……”我沒有說下去。
姑娘立刻反問了一句:“我這樣做不對嗎?”
“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我想說下去。
“走吧,辦事情去吧!”姑娘打斷了我的話。
我們又慢慢步行了一刻鐘左右,來到幾排平房跟前。她帶我走進(jìn)頂頭一間辦公室內(nèi),對辦事人說了來意。聽到死者是傅雷,辦事人看了我們一眼問:“你們與死者是什么關(guān)系?”“親戚?!彼@樣回答。
她替我付了寄存費,辦事人把兩張骨灰寄存證交到她手里,她審視了一下轉(zhuǎn)交給我,說聲:“要放好?!笨次野阉胚M(jìn)了上衣口袋,她才移開了目光。
隨著工作人員走進(jìn)后面平房里,我們在成行成列的高高的擱架間穿行。到了地點,我從不遠(yuǎn)處搬來一架小木梯,我們?nèi)〕隽藘芍还腔液校统鲆环綕嵃椎氖纸仯p輕拂拭掉了盒上的浮塵。她踏上幾級小木梯,把我遞給她的盒子平平正正地放好,然后走下了小木梯。
我放回小木梯轉(zhuǎn)身過來,聽見姑娘的啜泣聲,她哭得那樣傷心,哭了很久,我不得不走過去勸止她。
我們離開公墓,乘車到了市區(qū),我說:“我們步行一段路吧!”姑娘同意了,走到新華書店門口,她放慢了步子,眼望著書店的櫥窗,自言自語地嘟噥起來:“巴爾扎克沒有了,雨果沒有了,羅曼·羅蘭也沒有了,都沒有了……”
過了一個星期,我去祭拜傅雷夫婦,他們的骨灰盒前有人供上了一束馥郁的臘梅摻夾著幾朵鮮艷的月季,存放室的同志仿佛一眼看出了我的特征似的說:“你的親戚,那個戴大口罩的姑娘來過了?!?/p>
市面上早已不再出售鮮花,這樣的寒天,更不知她從哪個暖房里弄來的月季花。??!傅雷姨父晚年日夜工作,足不出戶,庭園里種些月季,成了他的愛好;再說,梅馥姨媽是臘梅花盛開的季節(jié)出生的。這是姑娘的深情,還是巧合?
“造反派”來抄了姨父的家。不幸,姑娘的來信和骨灰寄存證也落到了“造反派”手里。
“造反派”天天光臨,他們擺出一副“革命者”的姿態(tài),一次比一次說得嚴(yán)重:“這個問題,上海警備區(qū)司令部也知道了,有人竟敢寫信到中央去要為傅雷……”那個為首的沒頭沒腦地講。
“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們一定要抓到她!”他們聲色俱厲,咄咄逼人。
他們把事情描述得那么復(fù)雜,我頂起嘴來:“只不過是個會彈琴的姑娘,很簡單,是出于同情心?!?/p>
“你怎么知道她會彈琴,什么根據(jù)?”
“這有什么奇怪?我說起傅家有兩架鋼琴,她說她的鋼琴老師家里有三架呢,就這么回事?!?/p>
“好嘛,我們就找她的鋼琴老師!”為首的那人接嘴了。
我被他們?nèi)M(jìn)一輛黑色小轎車,到派出所、公安局、音樂學(xué)院……早出晚歸,到處去查找。
一天上午,他們押著我找到中山公園附近的一條里弄內(nèi),車子在一幢樓房前停下,五六個人前去叩門。門開了,他們一哄而進(jìn)。我被帶進(jìn)了一套有三四個房間的居室。
凌亂的家具,飛揚的紙張,一派已經(jīng)被抄過家的景象。母女倆抖抖瑟瑟擠在一間放著兩張單人床的小間內(nèi)。一個大間里,三四架鋼琴被堆在一起。
女主人姓吳,是鋼琴老師,五十開外的年紀(jì)。她記不起有過姓高的女學(xué)生。當(dāng)然,“造反派”們要我交代姑娘的形象?!皼]有什么特別,身體瘦弱,步子很輕,眼睛很大,戴個大口罩,是個貧苦人家的姑娘?!蔽覜]好氣地說。鋼琴老師定了定心,想起什么來了:“你們沒有搞錯嗎?有個姑娘倒有些像她,她是個中學(xué)畢業(yè)生,我不收她費用,她幫我謄寫琴譜,學(xué)琴很用功,她身體不好,已經(jīng)很久不來了,我確實不知她家住哪里。”
“好,我們就到中學(xué)去找她。”帶隊的那人說。
他們東一處、西一處地查問,果然在一個學(xué)校查到了名字和地址,車子七轉(zhuǎn)八彎開到了姑娘家。
我摸不清什么路、什么門牌,被五六個人押著進(jìn)了房間,姑娘不在家,時間已是下午三點鐘了。
一看來了那么多人,聽到女兒出了事,父母嚇慌了,父親連連嘆氣,訴說起自己的艱難:“我經(jīng)常失業(yè),經(jīng)常改行,一家?guī)卓?,過著清苦的日子,我只知她喜歡看書彈琴,不知道她在外面干了些什么。”母親哭著訴說女兒的病弱和怪癖:“我這個女兒身體很差,一個月倒要病半個月,書本和音樂好比她的性命,實在可憐!”
主人驚慌,“造反派”得意,對我倒也放松了些,我從容注意起周圍的環(huán)境:桌上一架很舊的小小的收音機,有一本薄薄的傅雷譯的《巴爾扎克短篇小說集》,旁邊放著一個厚厚的毛邊紙本子。我隨手打開一看,原來是那本短篇小說集的手抄本,多么工整秀麗的筆跡,謄寫它得花多大的工夫啊!
直等到晚上七點,姑娘回家了。
她像詢問又像回答說:“你們找我?我沒有什么事?!?/p>
“認(rèn)識他嗎?”有人一把拖了我出來喝問姑娘。
“我認(rèn)識?!惫媚锾谷换卮?。
“他們搞過串聯(lián),還是攻守同盟,當(dāng)然認(rèn)識?!庇腥私腥轮?。
“串聯(lián)?攻守同盟?”姑娘表示輕蔑。
“傅雷的骨灰,是你領(lǐng)的嗎?”厲聲的問話。
“是我去領(lǐng)的?!被卮鸬煤芮宄?。
“你為什么要去領(lǐng)?傅雷是個什么樣的人?”有人追問。
“他是一個文學(xué)家,一個著名的法國文學(xué)翻譯家?!彼卮鸬煤苊鞔_。
父親斥責(zé)了:“孩子,你瘋了!”
母親哭了:“你與人家非親非故,你為啥這樣!”
女兒很鎮(zhèn)定,不顧父母的指責(zé),掃了大伙一眼,問那個為首的:“你們要我怎么樣?”
“你還有更嚴(yán)重的問題,跟我們走再說!”“造反派”攤牌了。
姑娘在兩個“造反派”的挾持下出門去了。臨出房門,她再次對我微笑點頭。
以下是“造反派”和那個孱弱文靜的姑娘之間的一段“審問”對白:
“為傅雷的事,寫信給中央,是你嗎?”
“是的,我寫過一封信給周總理?!?/p>
“為什么不具名?”
“保護(hù)自己?!?/p>
“傅雷是大‘右派、反革命,你對他有怎樣的認(rèn)識?”
“傅雷摘帽,是登過報的。”
突然,進(jìn)來一個怒目慍容的人參加逼問:“那些事,是誰派你干的?你后面還有誰?”他兩眼緊緊盯著姑娘的臉,姑娘的兩只大眼睛也緊緊盯著對方的臉,竟然,逼問者移開了目光。
姑娘這才慢慢回答:“我怎樣想,就怎樣做,沒人指使,沒有后臺?!?/p>
“交代清楚動機、目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嘛?!庇腥丝跉廪D(zhuǎn)緩,開始說服動員了。
“對傅雷的崇敬,對傅聰?shù)膼勰?,對他們一家的同情,我完全承認(rèn),這是我的全部認(rèn)識和徹底坦白,至于處理,你們憑政策吧!”
被逼問了一晝夜后,這個善良、勇敢而又機智的姑娘寫了一份材料,主要內(nèi)容是:從傳聞中,聽到傅雷遺書寫到自己還是愛國的,內(nèi)心震動,確信傅雷不是反革命,所以決定寫信給周總理,要求出面干預(yù)。并多處奔走,設(shè)法保存他的骨灰。
當(dāng)時,人們傳說,那姑娘是個怪人,被放了。
十月的春雷震響后的第三個春天,要為傅雷夫婦平反昭雪了,可是,傅雷——祖國文藝園地里的一位辛勤的園丁,他的骨灰在哪里呢?我在姨父的檔案材料袋里找到了那兩張寄存證。在他們追悼會的前三天,“公墓”工作人員尋出了兩只十三年前的骨灰盒,交回親屬手里。
人間春暖,那位當(dāng)年在嚴(yán)寒的風(fēng)雪里保護(hù)了傅雷夫婦骨灰的陌生姑娘,現(xiàn)在在哪里呢?
經(jīng)過多方查找,我們終于在1980年夏天,知道了她的下落。
雨瀟瀟,風(fēng)細(xì)細(xì),涼夏的午后,在上海西區(qū)一條小巷里一間簡樸的居室內(nèi),我又見到了這位姑娘。
十四年了,我們懷著同樣的心情,回憶起往事。
“……傅雷夫婦平反昭雪的消息,我第二天讀報就知道了,我的心也平靜了,我年輕時做的一件事情,總算已經(jīng)過去了,你們不必再來找我??!”她望著窗外的雨絲,微笑著說,“一切總算已經(jīng)過去了,但愿春永在,波長平!”
(火 貞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60個瞬間》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