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素描：王小妮

我經(jīng)歷了王小妮詩歌的全部時空，全部背景。

一行行白柵欄一樣的詩，像小院子似的圍著她，像濃陰的城堡，簇擁著她。

她，像街頭上任何一個人那樣活著，安詳?shù)叵匆隆⒅箫?。讀一些字，寫一些字。她把那些字，從天堂的辭典里，像沙場秋點兵那樣輕柔地取出來，巧妙地抽出一絲絲纖細的光。她靠紡織著那些光，額外地活著。她自造了帝王的高傲，用來默默地抵御著漆黑無邊的庸碌和蒙昧。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傾聽者。一個不反駁的人。一個無聲自語的人。

她，是這個家庭24小時的鐘點工。一個全天候的母親。一位全日制的妻子。她像一位上帝派來的一流的保姆，兢兢業(yè)業(yè)地看守著無數(shù)個電、水、氣的開關，管理著五、六個不容窺視的房門。一日三餐，她和順地從她的天空之梯上按時走下來，在菜市場、洗衣機和煤氣爐之間，她帶著融化了的由衷母性，為她的丈夫與兒子燒煮另一種溫暖的作品。在這一切之后，她才是一個世界上“全職”的詩人。

我們，都是凡人。讓每一個寫作者無比遺憾的是：在令人向往的美妙思想空間下，我們每一個人必須日夜拖著、守著一個疲憊無比的身軀。

在我的視野中，沒有一個女人比王小妮有著更少的庸俗!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那樣躲避著金錢內部包含著的陰影。在今天的中國，她尤其不是一個眼紅與慫恿的妻子!她那樣執(zhí)意地追逐著精神，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那置生存于不顧的手。試圖把一個維護家庭基本衣食的丈夫，拉回到她那白紙的天堂。她的性格中，有一種喜歡寒冷、清癯、倔俏的怪癖，像喜歡瘦瘦而孤傲的骨頭。

一個不會下任何棋打任何牌的女人，一個拒絕唱卡拉OK的女人，一個沒有飾物沒有化妝品的女人，一個連自行車也不會騎的女人，一個一生中從未去過理發(fā)店的女人……在最看重名聲與利益的年代，她幾乎不用與自己的私念戰(zhàn)斗就可以安然默默地寫作。

(徐敬亞)

酸棗木椅上好像坐著人

那人一身白，直直地端坐。

扁平的發(fā)光體

銀子錯過了最后交易時間。

只有休息。在這平淡無趣的晚上。

行走中，我發(fā)現(xiàn)那空白里有另外的白

麻木的時光在角落里聳動。

折扇暗中展開

幾百年里坐過那椅子的各色人等

一個個緊跟著起身望我

全是一身的白。

不說話的神靈

我不敢再向你們邁出半步。

我的光偶爾落地

今晚的月亮亮得驚人

搶掠的亮，刀子出鞘的亮。

經(jīng)過下陷的沙灘，我啊，灰暗又干癟

飽滿早已經(jīng)升空

靈氣脫逃，站上天空的額頭。

行進在高處的意志

重又返回來覆蓋此刻的人間。

久不用的藍火柴被擦亮

海岸線偶爾閃爍

托著太平洋的疆界偶爾閃爍

我偶爾閃爍。

短暫得很。

影子和破壞力

五月的夜光穿透我

五月的冷色描出更瘦長的那個我。

天通苑石磚上

篩子般的夜行人們

正急促地踩踏另一個自己

一步步挺進，一步步消滅。

沒受到任何抵抗

天光把路人一分為二。

京郊的無名小路，月光鋪得均勻

再三踐踏也不覺得難受。

我推著我的影子走

踩著灰兔的皮氈

人類正在反人類。

執(zhí)燈人

月光正路過這孤獨的海島。

連綿的山脈，一個個胖墩似的執(zhí)燈人

那么多的人合力傳遞

想必那燈很有些分量。

我在木屋里，隔一會，忍不住看一眼

這浩浩蕩蕩的光明隊列

好像和我有關

好像我還有機會加入

好像我急需端一端那冰冷的光亮。

在19樓天臺

全部的光停在周圍

在它豐盈的池塘

我披上了它送的白衣裳。

今晚的月光將止步在19樓。

下面的城市實在太眩了

小地方的客人，進城讓它緊張。

幸好我及時在這兒迎它。

隨我來的有糯米酒

草蒲團下鋪滿野菊花

我們盤坐只說小酒館里的行俠仗義

在半明半暗里扮一下英雄。

烏云密布壓到了地

月亮擠出來，立著，寒光挑戰(zhàn)眾猛獸

云的厚皮肉剖開

有黑有白。

從古到今。每年每月

那耀眼的復仇者占據(jù)了制高點

在人不可接近之處依舊傷人。

鄉(xiāng)村里有人走出

月黑下去，他忽然滅了

形銷骨立的臉上露著青光

兩只白手下沉

滿滿的提的是烏云的肉。

今夜我出門在外

不得不穿過眾多失盡血的尸體。

想不害怕都不行。

去上課的路上

月亮在那么細的同時又那么亮

它是怎么做到的。

一路走一路想

直到教學樓里鈴響

83個人正等我說話。

可是，開口一下子變得困難

很難找回能說話的我。

也許缺一塊驚堂木

舉手試了幾次，手心空空。

忽然它出現(xiàn)了

細細的帶著彎刀的弧度

冰涼的一條。

今晚就從徹骨的涼說起。

菠蘿熟了

喂，月亮，早聽說你的威力

現(xiàn)在，你跑到我眼前

偉大又遼闊地照著這片菠蘿地。

刺猬們列隊享受月光浴

甜蜜的墓園

一片灰白。

我心驚膽戰(zhàn)

戰(zhàn)敗者竟然都活著

我聞到了菠蘿毛刺的氣味。

滿心害怕，橫穿過這骷髏密布的土地

它們鼓著，個個都熟透了。

凌晨蛙叫

荷塘上那亮片那手鼓那流光

蛙群爭著躥跳水面

拿額頭頂撞天。

天光出賣這些啞嗓子

誰在起跳，四爪就在閃爍中暴露

水邊潛伏無數(shù)殺手。

失眠的晚上，彈簧糾結水光

我睡在荷花墊上

聽著一片哀鳴。

·詩壇書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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