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樣
我的左腳剛邁到一堆磚石瓦礫上,猝不及防右臉頰邊就呼嘯而過一個“燃燒彈”。據經驗判斷,那是一個用大號葡萄糖瓶子,里面灌了汽油或辣椒水之類的刺激性液體,用木塞塞好就朝著我扔過來。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前進。我的工作就是專門拔“釘子戶”,沒有人鬧事才奇怪。開發(fā)商為了早日開工往往手段迭出,“釘子戶”們的對抗也毫不遜色,以命相挾、誓死不搬……
一天前,我接到老板的電話:“給你三天時間解決那個姓譚的!”
譚伯那幢民國時期的小洋樓如孤島般矗立在廢墟中,旁邊一棟被徹底推倒,另一棟被拆了一半。為了保住這房子,他四處奔走。與開發(fā)商頑固抗爭,只差沒患上抑郁癥。
我不請自來,站在門口與剛剛扔我燃燒彈的69歲的譚伯說話:“您還是趕緊搬吧。斷水斷電事小,挖地溝把屋子圈起來,往溝里灌點臟水。沒用糞便算是仁慈了。扔石頭,扔死雞,夜里再噪音騷擾,讓您睡不著覺,讓您神經衰弱。他們那幫人什么事干不出來!”
譚伯顯然沒料到我會這樣坦白地說開發(fā)商,于是他謹慎又厭惡地看了我兩眼問:“他們給你多少錢?”
我保持著禮貌,回答:“不多,但我爸等著這錢交醫(yī)藥費?!蔽艺f得情真意切,也不管譚伯要不要聽我說?!盁o論如何,為了湊足這些錢我什么都愿意做。”說到這里,我濕潤了眼眶。
原本冷漠的譚伯臉色緩和了不少。他進屋給我倒了一杯溫開水。嘴巴張了張又閉上,大概想要安慰我卻找不到安慰的話。我知道他已經被觸動了,于是再接再厲:“我媽去世早,我爸把我養(yǎng)大供我讀書不容易,他這輩子沒享過一天福,無論如何我得把他伺候好了?!睋宜芏嗄昵白T伯的父親就是因為沒錢治病而去世的。相同的遭遇總能引來無限同情,只要他心里一軟,事情就好辦了。但我知道這事不能著急,喝了一口水,我告退了。
老板催促的電話一個接一個,一天過去,譚伯那邊沒有動靜。我也不確定他到底吃不吃“同情路線”這一套。
就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時候,譚伯的電話過來了:“你來一下我家吧?!蔽倚睦镱D時樂開了花,但仍故作鎮(zhèn)定地猶豫了一下:“我還要去醫(yī)院一趟,要遲一點才能過去?!?/p>
掛掉電話,我習慣性地問同事:“你們昨晚行動了?”同事點點頭,我心里有了底,知道這件事情和平解決的機會很大。而很多時候,開發(fā)商明著懷柔政策,背后轟隆隆地抄起了真家伙。
到譚伯家里之前。我習慣地買一些優(yōu)惠促銷的老年保健品。這次他沒向我扔“燃燒彈”,還把我讓進了屋。
“小張啊,我想了很久。你說的他們那些手段其實我都不怕!”譚伯情緒有些激動,休息不好,臉色也很憔悴?!安皇俏蚁胗炲X。我只是舍不得這座房子,這房子是我父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弊T伯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需要有人,愿意聽他說話。他激動地拿出相冊,告訴我那張已經發(fā)黃到快要看不清上面兩個人的照片上。穿著長布衫的塌鼻子男人就是他的父親?!八遣∷赖?,我很遺憾沒有讓他過上一天好日子?!闭f到這里,譚伯陷入了沉默,頓了頓又說:“我不想有人留下和我一樣的遺憾?!蔽义e愕了,那一瞬間,我?guī)缀跻X得我真的有一個重病的父親。
譚伯終于簽了搬遷協(xié)議。他叮囑我要照顧好父親,看著他真誠的目光,我心虛地點點頭。
我完成了有史以來最艱巨的一次“拔釘子”任務,卻沒有因此產生半點喜悅感。我常常想起譚伯,想他拆遷以后要用什么來紀念自己的老父親呢?那張發(fā)黃的照片?或者一座永遠都只能留在他記憶里的小房子?
沒過多久我就辭職了,重新?lián)Q了一份文秘的工作,盡管工資少了很多,但問心無愧。我知道,就算我辭職,這個世界也依然每天都有人在不擇手段“拔釘子”,我無法阻止,但我至少能確定,我以后都不用再干這種違背良心的事。
(老丁摘自《女報》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