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平時我很少去電影院,都是去淘國外的影碟。從街道到網絡,這些年來大凡數得上的好電影,我少有錯過。
前不久,朋友相邀,我去電影院看了據說“人見人哭”的《唐山大地震》。
隨后,我在微博上寫了幾條觀影隨感,言明自己何以“沒有一滴眼淚”:其一,看電影我能分得清戲里戲外,影片中的“人造地震”未能將我完全帶入當年的苦難場景(實話實說,觀影時我將最真切的同情給了無數躺在泥水里的群眾演員);其二,大牌演員太過眼熟,同樣讓我難以進入戲中的悲情。這也是我喜歡伊朗導演阿巴斯找當地人拍地震電影的原因;其三,過多的植入廣告引起了我的嚴重反感。尤其劍南春的三次植入廣告,從家里追到墓地,連上墳都不放過;其四,電影講述的內容與我希望得到重新詮釋的唐山大地震并無關系。
強調自己“沒有一滴眼淚”,不是想說明我多么冷酷,而是回應一些觀點。此前,有細心人稱《唐》劇有28場哭戲,處處淚點。令人稱奇的是,對于看了這部電影而不哭的觀眾,導演馮小剛竟然說出了“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除非他是混蛋”這樣的話,甚至還拿這些人與提著刀去殺幼兒園小孩的混蛋相提并論。
2009年,就在《孔子》公映之前,主演周潤發(fā)也在上海表示“看《孔子》不流淚的不是人”。當時,在新浪隨后的網絡調查中,絕大多數觀眾發(fā)現自己享受“非人待遇”了,因為他們“想不通有什么好掉眼淚的”。其時,《孔子》的上座率也遠不如剛剛上映的《阿凡達》。想來也是十分有趣,《阿凡達》是在屏幕里上演魔幻,《孔子》則是在屏幕外上演魔幻——進電影院的是一群人,出電影院的則是一群野獸,誰讓他們沒有按主演的要求哭泣?
我內心還算柔弱,本是一個淚點極低的人,常常會為生活或者影視中的細節(jié)動情與動容。我曾因為看到農民買到假種子而哭到崩潰,聽到《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因同時想起當年時代主人翁在90年代紛紛下崗而淚流滿面。那些眼淚,都是真情流露,而非有人送你一包紙幣,讓你在付費的座位上“奉紙”哭成一個淚人兒。即使我沒有哭泣,也不會有人指著我的鼻子,正氣凜然地責備我“不是人”。
好電影不相信眼淚。記得若干年前,Pierre Jeunet曾這樣談到自己為何拍《天使愛美麗》:“有一天,我回憶起我以往的作品,感覺到它們不是過于黑暗,就是充斥過多的暴力,我今年46歲了,卻沒有拍過一部善良的電影,我對自己很失望,所以我想在我的職業(yè)生涯里,能有一部真正給觀眾帶來快樂和感動的電影,令他們在電影院里為這部電影歡聲大笑,讓他們感覺到這個世界還有夢想和希望存在?!?/p>
這段話讓我一直無法釋懷。大凡心智正常的人都知道,觀眾是否流淚并非電影好壞的關鍵。每年的電影課上,我都會給學生推薦很多好電影,從《肖申克的救贖》到《美麗人生》,從《櫻桃的滋味》到《放牛班的春天》,從《第七封印》到《七宗罪》,這些電影之所以能夠收獲我的敬意,顯然在于它們在理智與心靈方面有深刻的內涵,而非在電光火影中埋藏了多少催淚的伏兵。無論是拍電影,還是寫小說,如果導演、作家的目的只是讓人流淚并在此基礎上大賺票房與稿費,我覺得他們都自輕了,因為他們將自己或者自己的作品降到了芥末的水準,而事實上它們又不像芥末那般靈驗。
可嘆又可憐的是,在有些中國導演與演員那里,觀眾的眼睛不是用來看電影的,而只是用來哭電影的。同樣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因為寫在微博上的幾句話竟然受到了若干網民的圍攻?!奥犝f全場屬于人類的都掉了眼淚,有的甚至淚過好幾次。請問你沒掉淚,那你歸到哪個另類?”“哥們兒還真是超理智的思考者,無情感得很,你活得有勁嗎?你如此強悍地武裝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更有文化名流暗諷我這樣的“評論家”,既然不懂人類的最基本情感,最好選擇閉嘴。
不是說“有什么樣的人民就有什么樣的政府”么,我現在也相信“有什么樣的觀眾就有什么樣的導演”了??戳艘粓鍪孪葟垞P看了不哭不是人的電影,寫了幾條我之所以沒有哭泣的理由,竟然受到來自各方的攻擊,看來這個社會在寬容的路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此后,我花了兩天時間在微博上討論“是看電影還是哭電影”的問題。我有足夠耐心解釋這一切,而且我認為這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原來,在某些人看來,拍電影的要政治正確,而另一些人則認為,連看電影的也要表情正確。從權力到社會,從文化精英到普羅大眾,至今仍有許多人或明或暗不愿意承認他人的審美自治與審美自由。
記得小時候,村里的農民夸哪部地方戲演得好,就看臺上演員是否真的流眼淚,認為那才叫專業(yè)?,F在的世界倒過來了,一部電影好不好,看的竟然是觀眾流不流淚?!?/p>
(作者為資深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