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為了自由,人們筑起了國界。同樣為了自由,又想方設法從一個國家逃到另一個國家。而現(xiàn)在,隨著歐盟的建設和對國家意義的再認識,歐洲國家漸漸褪去了它畫地為牢的本性。
2月底,我在日內瓦參加第四屆全球反對死刑會議,對日內瓦有了點浮光掠影的印象。日內瓦城區(qū)并不大,從規(guī)模上看很像是中國的一些小城市。最讓我驚訝的是在日內瓦城里能看到清澈見底的湖水,看到天鵝。待明亮的陽光從云底鉆出來,照在湖面和幾近環(huán)城的雪山之上,你真的會心生忌妒——為什么有些人會生活在這樣美麗的世外桃源?
想起我在日內瓦大街上尋訪盧梭故居時,看到他內室的墻上端端正正地寫著“L'homme est n e libre,et partout dans les fers(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便不由感慨:雖說人生而平等,但這世間的不平等實在太多了。
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談到決定一個國家形態(tài)的有三個要素,包括環(huán)境、法制、民情。其作用是法制優(yōu)于環(huán)境,民情優(yōu)于法制。仔細想來,這三個要素又何嘗不是糾纏在一起。環(huán)境的好壞,法制的有無,同樣會深深地影響民情。至少我認為,瑞士無與倫比的自然風光,給人帶來的內心安寧,在瑞士成為永久中立國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因為大家相信,戰(zhàn)爭不會讓這里變得更美好。在此意義上,瑞士的國界的確起到了保護國民的作用。至少在人類瘋癲的20世紀,它是一道防火墻。
然而日內瓦湖并非簡單的、讓人避世退隱的江湖。事實上。這一片靠山近湖、看似遠離塵囂的土地,在歐洲乃至世界歷史上一直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影響。在過去,它是人們逃避戰(zhàn)亂的自由之邦,而現(xiàn)在又成為人類超國界合作的典范之城。
關于前者,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想到一些與這座城市相關的人和事。
1803年,法國思想家圣西門為號召社會變革而在巴黎發(fā)表《一位日內瓦居民給當代人的信》,一是因為該文是此前一年他住在日內瓦時寫的;另一方面,作者直接以“日內瓦居民”自命,同樣表明日內瓦在當時已經具有了一種特殊內涵。
19世紀英國的兩位“被趕出了國土”的詩人雪萊與拜倫也曾經在日內瓦湖畔游蕩。他們一起拜訪過歷史學家吉本的故居,為此雪萊還不無詩意地形容其時的觀感:“他們領我們看了吉本完成《羅馬帝國衰亡史》時住的房子,還有老洋槐樹遮蔽下的露臺——吉本寫到作品的最后一行時,就是在這里久久地凝視著勃朗峰?!倍┤R的妻子瑪麗寫鬼故事的靈感,正是得益于幾位才子佳人當年的相遇。當時大家在拜倫的提議下,各自講鬼故事,若干天后,瑪麗因為小說《弗蘭克斯坦》從此揚名。
同樣值得一提的是羅曼·羅蘭。在結束第一次婚姻后。羅蘭深居簡出,十年間只顧埋頭寫作《約翰·克利斯朵夫》。待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羅蘭因為反戰(zhàn)而被法國人罵為“賣國賊”。1915年11月,羅蘭獲諾獎卻遭到法國政府反對。幾年后他離開法國,從此在瑞士“隱居”十幾年,但他從未停止寫反戰(zhàn)文章,《甘地傳》一書即在此時完成。所謂“跨國歸隱”,對于許多有濟世理想的人來說,不過是找一個可以自由表達的容身之所。
世界也在悄悄變化。在日內瓦的時候,我抽空去了趟一個叫埃和芒斯的千年古村。一位老太太向我訴說了她的幸運,望著陽光下遠處的雪山與平靜的湖水,我們甚至不約而同地說道,“天堂的景象也不過如此吧!”
從建立第一個庇護所以來,盡管千年之后埃和芒斯始終沒有發(fā)展成一座大城市,至今也不過500多人,但看到村莊完整地保留著數百年前的教堂與墓地,看到被嚴格保護的私產與古堡遺跡,以及周邊未被污染的湖光山色,真有信心說這個村莊將永遠留存。更耐人尋味的是,曾經為搶奪這個村莊及周邊地區(qū)而打得頭破血流的一個個封建領主早已灰飛煙滅,而兩個法語國家也不再兵戎相見,并且開放了邊界。
埃和芒斯正好位于法國和瑞士邊界,一度歸屬于法國。1815年瑞士成為永久中立國,從此告別戰(zhàn)爭,轉年該村318人連同土地也都并入了瑞士。
說到國界,幾年前,我曾經看過一部名為《送信到哥本哈根》的丹麥電影。那位瑞士老太太想把在路上遇到的一個從集中營里逃出來的保加利亞小男孩帶進瑞士(過境去哥本哈根),在邊檢站他們受到了盤問。邊防人員執(zhí)意要看“孫子”的證件時,老太太風趣地說:“不能通融一下嗎?他只是到貴國來一下,推翻了政府后馬上就走。”邊防人員聽完也很識趣,不再索要孩子的證件,還風趣地朝這孩子回了一句:“好啊,年輕人,推翻政府后別忘了給我漲工資!”
為了自由,人們筑起了國界,同樣為了自由,又想方設法從一個國家逃到另一個國家。而現(xiàn)在,隨著歐盟的建設和對國家意義的再認識,歐洲國家漸漸褪去了它畫地為牢的本性。埃和芒斯村東邊,那條窄窄的界河也已沒有衛(wèi)兵,只剩下潺潺流水。只需輕身一躍,便可以從一個國家跳到另一個國家。
那一刻,我更在想,國界這人造之物,既為人類的自由而生,也將為人類的自由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