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婷
10月14日,北京一家咖啡店里,袁天鵬斜靠在沙發(fā)背上,有些慵懶,他已很久沒下基層了。
賣了七年的“蘿卜”(羅伯特規(guī)則),袁天鵬感覺有些累。
2003年開始,從美國留學歸來的袁天鵬丟下計算機專業(yè),一門心思推行在國外早已廣泛采用的“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
在袁天鵬看來,中國基層自治試驗20多年了,但很多人還不懂得開會,而“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恰恰是教人怎樣組織會議,使與會各方的意見和利益得到充分表達。
“說白了,就是教人如何開會討論,甚至是如何‘吵架”。袁天鵬說,很多人認為海選是真正的民主,但他認為“開好會才是民主自治的第一步”。
“推廣羅伯特規(guī)則是我的事業(yè)。”袁天鵬說,他和他身邊的人把這項事業(yè)叫“賣蘿卜”。
從2008年開始,袁天鵬奔波各地,組織了多個民主訓練班。但幾年下來,羅伯特規(guī)則并沒能在中國“遍地開花”。
2009年2月,成都市統(tǒng)籌委來找過袁天鵬,希望他去當?shù)赝菩辛_伯特規(guī)則。當一切準備好時,資金又成為最大的難題。最近,北京市一個部門有意愿想推銷“蘿卜”。但當袁天鵬準備好以后,對方又猶豫起來了。
更大的難題在于,袁天鵬的“事業(yè)”在各方眼中并不“落好”,“民主派覺得開會這種事‘太小,當權派覺得你在制約他的權力,而普通村民卻認為你的理論繁瑣而不實用?!?/p>
南塘課堂
七年前,在從美國飛回中國的航班上,袁天鵬心中不止一次想象著自己在各種公眾場合激動地“推蘿卜”的場景。
自從1999年在美國阿拉斯加大學第一次學習《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袁天鵬就對這本手冊著迷了。這本寫于140年前的“議事手冊”,后來為美國社會廣泛采用,在從國會聽證、法庭辯論到公司股東會的各種大小場合里發(fā)揮作用。
回國后,袁天鵬與大部分海歸一樣選擇創(chuàng)業(yè),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合伙人之間經(jīng)常會上一團和氣,會下互相拆臺,這令袁天鵬感到不解,曾任阿拉斯加大學學生議會議員的他干脆推開一切工作,翻譯羅氏規(guī)則。
2008年,袁天鵬翻譯的《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正式出版,袁當年成為世界權威議事規(guī)則研究機構NAP的第一名中國會員,開始利用各種場合推廣這套理論。
事實上,袁天鵬不是第一個推廣者。90多年前,孫中山最早把《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翻譯并介紹給中國人。這位中國的共和之父把“提高國人議事能力”視為民主政治的基石,在《民權初步》中加以推崇。但從那時至今,羅伯特規(guī)則在中國鮮為人知,幾近失傳。
2008年10月,在南塘“支點”合作社負責人楊云標的邀請下,袁天鵬帶著他的助手,給當?shù)卮迕襁M行了為期四天的培訓,這一試點被媒體解讀為基層民主的“南塘試驗”。
袁天鵬說,村民們說不準“羅伯特規(guī)則”,就直呼“蘿卜白菜規(guī)則”。為了便于推行,他把厚厚的一本羅伯特規(guī)則提煉成中國鄉(xiāng)土式“南塘十三條”。
為了方便記憶,村民還將“蘿卜白菜”編成了歌謠:“有口難言,主持中立;舉手發(fā)言,一事一議;面向主持,免得生氣;限時限次,公平合理;立馬打斷,不許跑題;主持叫停,得要服氣……”
模擬會場上一個村民提出有點偏頗的看法后,還沒講完,觀眾中騰地站起來一個人,原來是老支書。老人家滿臉不高興,顫巍巍大喝,“你這個意見,我不同意?!薄D時,大伙笑成一團。老人家當真了,入戲了。
“我提議,我附議,我反對,我支持,表決開始??”這些西方議會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詞匯從村民中大聲說了出來。
“賣蘿卜”的人
袁天鵬儼然成了一個布道者,身邊聚起了一幫熱衷推銷羅伯特規(guī)則的人,大家親切地管這叫“賣蘿卜”。
太倉市住建局副局長顏強是羅伯特規(guī)則的推行者之一。這位工學博士出身的官員很早就迷上了“蘿卜”。
2008年的一天,袁天鵬在江蘇給業(yè)主培訓時,顏強在下面聽得津津有味。身為業(yè)主代表,又是當?shù)刂俨梦瘑T會成員的顏強在掌握“蘿卜白菜規(guī)則”之后,立即加入到“推銷蘿卜”的圈子中。
此后,在袁天鵬奔波各地給人上課的時候,顏強則在社區(qū)展開了他的“民主試驗”。
2010年,顏強所在的水麗小區(qū)進行新一屆業(yè)委會換屆選舉,由于有人舉報上一屆業(yè)委會有違紀問題,是否需要對其進行調(diào)查成了業(yè)主之間矛盾的焦點。
查賬、清算!各執(zhí)觀點的業(yè)主們自然地就劃分為支持者和反對者“兩派”,雙方爭論不休?!岸家_到目的,又都不妥協(xié),誰也說服不了誰?!?/p>
“首先得教會大家吵架和投票?!鳖亸娬f,他順機推出了“蘿卜規(guī)則”, “一直爭吵也不會有結果的,不如做一次民主投票吧!”
“民主不僅僅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更重要的是透明、公開、平等、尊重少數(shù)人以及缺席者權利的討論過程?!鳖亸娬f,只有北洋軍閥才會用槍桿子強迫國會一次又一次地表決。
顏強的話得到業(yè)主們贊同,但接下來的日子里,“兩派”之間的爭吵依然不斷,甚至還引起些私人恩怨和人身攻擊。
“這種現(xiàn)象在很多業(yè)主代表那里都感同身受!”顏強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 ‘文革時期的階級斗爭思維仍然存在,要么你,要么我,最終只能有一個人勝出。其實民主最怕這種思維?!?/p>
此后,只要一有空,顏強便到各個社區(qū)“推銷蘿卜”,“我的理想就是建設充滿‘蘿卜精神的和諧小區(qū):小區(qū)管理不需要救世主式的領袖;每個人都積極參與公共事務,都有自由參與并表決的權力;能妥善處理和物業(yè)關系——業(yè)主間學會偉大的妥協(xié)……”
貴陽受挫
南塘的成功讓袁天鵬聲名鵲起,但隨后的貴陽實踐則讓他產(chǎn)生挫敗感,使他意識到,在領袖意識根深蒂固的農(nóng)村,推行民主討論并非易事。
2009年,貴陽市小河區(qū)長江街道洛解村,村委會和村民之間為6000萬征地補償款“該不該分”一事鬧個不停。激動的村民目的只有一個:“分錢?!倍逦瘯?都分了,村集體怎么運轉。
村干部的理由很充分,在2009年9月召開的洛解村村民代表大會上,對這筆錢怎么分已有“說法”:用作集體資產(chǎn)投資商鋪,每年收益的49%拿出來分給村民。但決議引起了相當一部分村民的猜測和不滿?!凹w投資?誰能保證收益一分不少分給村民”,有人甚至對此次代表大會的決議提出質(zhì)疑。
幾個回合之后,眼見村委會遲遲沒有答復,部分村民開始頻繁上訪,急于解決問題的小河區(qū)長江街道辦事處主任王世偉從北京請來袁天鵬,幫忙“救火”。
情緒激動的村民并不清楚袁天鵬的來意,甚至對這個留著板寸頭、操普遍話的青年有些抵觸,幾乎沒人聽他的程序和規(guī)則。
袁天鵬找來幾個村民的“代表”,“你覺得把錢分完了就可以嗎?是不是應該拿出具體方案來解決啊?”
“方案?那是領導的事了!”村民們一句話把他頂了回去。
另一邊,村委會同樣怨言,“決議都是村民代表大會所作出來的,為什么自己作出的決議自己要否定?”村支書甚至擺出了“撂挑子”架勢,“必須有一些固定資產(chǎn)作為基層維穩(wěn)工作的保障!都分了,維穩(wěn)工作怎么做?”
“不讓任何一方覺得‘我為他們說話,對任何訴諸情緒的話保持警惕。”袁天鵬給自己立下了規(guī)矩。
幾番周折之后,兩方最終達成一致,由村民自薦代表,在10月召開村民代表擴大會議,對原來的決議進行修改,并通過新的方案。
洛解村村民們沿襲熟人社會的“議事傳統(tǒng)”,每日聚集到村里的小賣鋪前,在一片吵吵嚷嚷之中討論問題。而這與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相去太遠。
袁天鵬擔心的是,“沒有充分的討論,直接進入‘表決程序的方案能否真正解決問題。”
代表擴大會議表決代替了羅伯特議事,袁天鵬只好打道回京。不過洛解村的難題最終也達成了解決方案: 6000萬征地款一半分給村民,另一半留作村里的“集體資產(chǎn)”。
中國式“議事”
在成都,“蘿卜”則變成了具有特色的“中國式議事”。
貴陽受挫之后,袁天鵬把希望更多地寄托于地方政府的改革。
2008年,四川邛崍市的油榨鄉(xiāng)馬巖村為完成土地確權這項復雜工作,公推海選出32名議事員,成立了“新村發(fā)展議事會”。此后,成都將類似組織統(tǒng)一定名為“村民議事會”。
村民議事會在成功完成土地確權任務時也暴露了諸多問題:會場缺少秩序,七嘴八舌,時常跑題……
2009年下半年,作為基層民主改革的推動者之一、成都市統(tǒng)籌委副主任秦代紅從北京請來了袁天鵬,希望將“蘿卜”運用到成都村級公共服務和社會管理議事規(guī)則中,以完善村民議事會的規(guī)則程序。
“課講得很好,我們討論了很多。”秦代紅說,但因經(jīng)費問題,雙方并未達成推廣協(xié)議。
即便如此,袁天鵬在成都的合作伙伴還是受邀到成都彭州市桂花鎮(zhèn)紅石橋村培訓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其后成都市統(tǒng)籌委決定,在全市范圍推行“羅伯特規(guī)則”,甚至給每一個村印發(fā)融合了羅伯特理念的《村級公共服務和社會管理議事規(guī)則》。然而,舶來的議事規(guī)則要與土生土長的“議事會”結合并不容易。
“羅伯特?沒聽說過”。面對《中國新聞周刊》的詢問,瓦窯村和馬巖村的議事員們茫然一片。馬巖村村支書楊幫華說,市里面是發(fā)了村民議事會的議事規(guī)則,議事員也全都學習過一遍,“似乎規(guī)定了討論不能跑題,其他內(nèi)容就不記得了” 。
楊幫華等人并不在乎舶來的洋規(guī)則。在他看來,農(nóng)民自有農(nóng)民的“智慧”,從田間地頭摸索出來的村民議事會,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規(guī)則:村支書做主持人,議事員們泡杯茶,坐成一圈。主持人宣布議題后輪流發(fā)言,有插嘴辯論的,開始還有主持人叫停,但到了分成兩派意見的時候,持不同意見的兩個人就自動湊到一起,“一對一擺談”,直到把對方說服。
今年67歲的張方榮是馬巖村4組的議事員。據(jù)他介紹,2009年7月,村里為是否出資給5組修路的問題,先后開了3次議事會。
第一次開會時,出席的28名議事員中有7人反對修路。多數(shù)派之一的張方榮坐到少數(shù)派之列的6組議事員旁邊,與其面對面的交談,說服了該議事員。10天后召開第二次會議時仍有3人反對,再說服之。半個月后的第三次會議中,所有人終于形成一致意見,舉手表決通過決議,簽字按手印留檔,問題解決完畢。
無獨有偶,瓦窯村的議事會也采用了這種“一對一擺談”說服的方式。一段由該村書記唐朝陽用手機錄下的議事會現(xiàn)場視頻顯示:方桌圍了一圈,議事員們都站著,三三兩兩的面對面爭論,被說服后就在意見文件上按個手印,表示通過。
羅伯特議事變成了一對一擺談,袁天鵬有些無奈:村民議事會中,羅伯特已被“留頭保尾”,保留主持人宣布議題的“頭”和最后議事員投票表決的“尾”,而當討論出現(xiàn)分歧時,“面對主持人”“限時限次”“正反輪流”等規(guī)則常常被拋在一邊。
“梅花章”打敗“洋蘿卜”
雖然沒有完全按照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來開會,議事員們?nèi)杂X得自己的開會方式“效果很好,無須改變”。
2009年5月,馬巖村決定修建4公里水泥路。村中共10個組,先修哪個組的路段成為爭論焦點。議事員張方榮說,為此至少開了5次會。
第一次開會各議事員爭執(zhí)不下。有人提出來抓鬮,誰抓到“1”,就先修那個組的路段。1組議事員葉隆春不同意:“我們組要修的路是最長的,若最后一個修路,萬一錢不夠修不完怎么辦?”
第二次會議時,有更多的人不同意抓鬮,討論陷入僵局。
經(jīng)過數(shù)次會議后,終于提出新方案:將全村4公里的路段分成前后兩半段,抓鬮決定先修前半段還是后半段。
然而,該由誰來抓鬮?議事員們誰也不服誰。最后決定報告上級,由油榨鄉(xiāng)黨委副書記楊永勝來抓鬮,得出了“擺平各方”的結果。
此外,村民議事會還創(chuàng)造了廣為人知的“梅花章”。2008年,馬巖村得到20萬元發(fā)展資金,村里將這筆資金入股一個養(yǎng)豬場,每年可得2萬元分紅。
收入多了,議論也多起來。葉隆春在議事會上建議,將財務章分成5瓣,從議事員中選出5個財務監(jiān)督成員,每人各持一瓣。若需報賬,必須經(jīng)5人的一致同意。
楊幫華說,有了梅花章,我終于敢隨便進餐館了。若有人懷疑“吃欺頭”(此處指公款吃喝),就讓他去看有沒有梅花章蓋印。
村民議事會產(chǎn)生后,楊幫華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耙郧暗拇迕翊硎俏抑付ǖ膸讉€人。開會就是聽安排,沒有發(fā)表意見的權利?!睏顜腿A說,議事員則是通過海選推舉出來的,村民們信任他們,自然肯聽他們講的政策。
葉隆春說,村支兩委把權力移交給村民議事會,以前的“一言堂”,變成了現(xiàn)在的“群言堂”。
楊幫華認為,村民議事會征求了群眾意見,真正體現(xiàn)了民主。據(jù)他介紹,在決策資金使用項目和產(chǎn)業(yè)發(fā)展項目等重大問題上,議事會采取“三步量分”的辦法:首先發(fā)放“一戶一表”,向村中每戶征集意見;其次由村民議事會票選項目;最后由群眾為項目打分,按得分高低決定實施順序。
這樣的議事會成為成都市的樣本,被成都市統(tǒng)籌委列入到推進村級公共服務和社會管理的改革中。秦代紅說,村民議事會等民主管理機制的發(fā)展需要一個過程,農(nóng)民的民主智慧本身就是自我管理的一部分。
與推行者的樂觀不同,楊幫華表示了他的擔憂,除了要提高村民的權利意識、法制意識外,還需培養(yǎng)經(jīng)濟意識?!霸诨鶎?即使有議事會,許多致富好辦法也照樣推不動?!?/p>
而在袁天鵬看來,在中國人的心中都有一只專制的“老虎”,人人都想當頭,“議而不決的時候,他們(村民)更愿意推舉一個意見領袖替他們做主,而不是從程序來尋求答案?!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