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婧

“拆遷自焚”“機場截訪”“深夜搶尸”,甚至此后的“強拆論調”,讓宜黃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一下子出名了?？h委書記邱建國因此被免職,從而成為近些年第一個因為惡性拆遷事件被問責的“一把手”。

宜黃拆遷,成為中國拆遷的又一個典型樣本。這成為大街小巷熱議的話題。站在宜黃大橋上很容易就會發(fā)現(xiàn),這座橋的兩頭風格迥異:河西,是宜黃的老縣城,電線桿密密麻麻地撐起蜘蛛網(wǎng)似的電線,破舊的房屋,擁擠的街道,嘈雜的音樂;河東,是縣城的新區(qū),嶄新的樓房,寬闊的馬路,類似沿海的大都市,唯一的區(qū)別是,行人很少,絕大多數(shù)店面還未開張。

來到宜黃后,人們似乎就很容易開始理解,為什么拆遷自焚會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

“宜黃速度”

傍晚,在宜黃河畔的親水灣公園,一些散步的老人們和《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閑聊。他們對被免職的官員知之甚少,但對宜黃縣河東新區(qū)的發(fā)展贊口不絕,言語中透出自豪:“你看看我們的華南虎廣場,不比大城市的差吧?”

華南虎廣場,位于宜黃縣黨政辦公大樓前,占地37.5畝,目前又在進行新一輪的擴建。2007年底,華南虎廣場竣工之時,時任宜黃縣縣長的邱建國還特地以古文寫了一篇《華南虎文化廣場記》,文中稱,“或者嘗究執(zhí)政之旨于予,予曰:勤其民?！?/p>

邱建國自稱,“執(zhí)政之旨”是“勤其民”。

事實上,“做實事”,這幾乎是宜黃官場對邱建國眾口一詞的評價。2006年,邱建國就任宜黃縣長之初,縣城當時沒有一幢有電梯的房屋,沒有國道,甚至沒有紅綠燈。2006年到2007年的兩年間,宜黃實施了20多個城市重點建設工程,包括黨政辦公大樓、華南虎文化廣場、宜黃戲大劇院等等。

就在三個月以前,邱建國還在宜黃縣招商引資“百日競賽”動員會上,提出了“與時間賽跑,創(chuàng)宜黃速度”的口號。

“宜黃速度”落實成了具體的數(shù)據(jù):2009年,宜黃縣GDP在全省前移2位;財政收入在全省前移9位;工業(yè)增加值在全省前移8位;城鎮(zhèn)固定資產投資在全省前移8位,今年上半年全縣GDP在全省前移7位,增幅位列全市第2位。

而老百姓則用更簡單的方式來解釋“宜黃速度”:“你知道我們新來的書記嗎?還兼任撫州市市委常委!這一下就把我們縣升了半級,說明上面對我們還是認可的吧!”

一位要求匿名的基層官員稱,“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邱建國以往的政績,都是大家能看到的?！边@名官員認為,這與邱建國曾經擔任駐京辦主任的經歷密切相關,“與小地方其他的官員不一樣,他目光比較長遠,做什么事都很積極,而且擅長大項目?！?/p>

在網(wǎng)絡上,同樣有人為邱建國被免職而抱不平?！吨袊侣勚芸酚浾咴诰W(wǎng)絡上聯(lián)系了幾個對邱建國評價頗高的網(wǎng)友,希望當面采訪,但他們眾口一詞表示,“不方便見面,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其中一名網(wǎng)友在寫給《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的短消息中稱,“當官的人有很多種,有邱建國這樣積極發(fā)展經濟的,也有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反而是這類官員升遷得很快?？墒菍习傩諄碚f,你說是要一個做實事的好官,還是要一個無所作為的庸官?”

招商引資潛規(guī)則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調查中發(fā)現(xiàn),“宜黃速度”的背后,除了GDP和政績的動力,更為重要的是對普通官員都極具吸引力的獎勵措施,而這也是官場邏輯中極少公之于眾的“潛規(guī)則”。

據(jù)宜黃縣黨史辦提供給《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的《宜黃縣志》中記載:自2001年以來,宜黃縣的招商引資工作進入了發(fā)展階段。在這一階段中,“把招商引資任務分解成單位和個人兩部分”,并且“把招商引資工作成效同干部的政治、經濟待遇掛鉤”。

在縣志的附錄部分,照錄了宜黃縣關于經濟發(fā)展的幾個重要文件,招商引資成為宜黃工作的“重中之重”。

2000年4月20日,宜黃縣委、縣政府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優(yōu)化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的若干意見(試行)》中明確了以下獎勵措施:“凡引進縣外資金50萬元以上用于固定資產投入在我縣興辦生產性企業(yè)的單位和個人,可按實際進資額(或實物)的1%給予獎勵。”

2001年10月8日,宜黃縣委、縣政府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快經濟發(fā)展的若干意見》中則進一步提到,“對引進縣外資金的個人,按實際到位資金給予一次性獎勵,投資性項目獎勵2%,獎勵資金由受益財政或單位承擔;生產建設捐贈性項目獎勵5%……”

這種類似于“提成”的獎勵辦法,毫無疑問極大地激發(fā)了每一個官員的招商引資積極性。2001年,全縣引進項目4個,投資金額8000萬元。到了2005年,紀錄被刷新:全縣共引進項目189個,投資總金額近27億元。而到了2010年,僅僅從1到6月這半年時間里,全縣新簽約招商引資項目67個,總投資就達到了43.26億元。

對于企業(yè)和政府官員而言,招商引資都是一個雙贏的局面——企業(yè)得到了極為優(yōu)惠的政策,政府官員得到了GDP的政績和豐厚的獎金。即使按照1%的獎勵比例,就這半年的投資額計算,就有4000多萬元流入了招商引資有功的單位或者個人的口袋。

就在拆遷自焚事件發(fā)生的一個月前,“世博城市之星——2010中國百佳最具投資潛力縣(區(qū))評選”結果在上海揭曉,宜黃縣名列第七,成為中國最具投資潛力縣之一。

“最具投資潛力縣”的背后,是政府為企業(yè)創(chuàng)造的良好環(huán)境,這其中就包括了土地。

據(jù)《關于優(yōu)化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的若干意見(試行)》,在宜黃縣,“凡新辦工業(yè)企業(yè)需征用土地,由縣主管部門按照規(guī)劃統(tǒng)一安排用地,并代辦土地征用的一切手續(xù)。征地費用一律按征地成本價收取,均不再加收其他任何費用。”

據(jù)宜黃縣政府官方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009年,宜黃全年申報建設用地1623畝,收儲土地771畝。但據(jù)媒體報道,當?shù)匾?guī)劃部門的工作人員認為,這個數(shù)據(jù)并不“全面”——“2009年,是宜黃政府下大力氣‘趕超的一年,僅建設河東新區(qū)的用地面積,就起碼超出申報面積3000畝?！?/p>

GDP主義下的“刁民邏輯”

就在這樣的“趕超”動力下,推土機的履帶一點點地軋過這個縣城的邊緣,將原來的“土房子”夷為平地,再變出高樓大廈。

失去了房屋和土地的人們,對拆遷乃至縣城的發(fā)展充滿了疑惑。他們迷茫地質問,“土地是國家的,我們也知道,可是,這個‘國家到底是誰呢?”

根據(jù)城市房地產管理法第十四條規(guī)定,市縣一級政府行使土地出讓權。因此,建設用地使用權“一級市場”的經營,實際上壟斷在縣市一級政府的手里。按照中國法律,地方政府在出讓土地時,有權收取土地出讓金。只有在征收農民的耕地時,土地出讓金的30%才要上交給中央財政,其他土地出讓金一律留存在地方政府手里。這樣土地經營因此形成中國特有的地方政府的“第二財政”現(xiàn)象?！暗诙斦蹦壳霸谥袊蔀榈胤秸闹饕斣?。

盡管政府對企業(yè)宣稱,“征地費用一律按征地成本價收取”,然而老百姓看到的事實卻是,一畝田地的補償不過兩三萬元,當走完“招拍掛”的程序后,其價錢就像火箭一樣,直接躥到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元。

拆遷自焚事件中的鐘家人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也不斷提及,“很多人說我們是刁民,但是,在這個拆遷的過程中,政府從中得了多少錢,我們得了多少錢?我們要求得到更多的補償,主張自己的權利,這有錯嗎?”

在宜黃,遭遇強拆的并不僅僅是鐘家。在宜黃縣人民政府發(fā)布的《關于“宜黃縣一拆遷對象潑灑汽油不慎燒傷”的事實情況》中提到,“2007年11月,河東新區(qū)客運車站建設項目立項。根據(jù)項目建設需要,該項目共需拆遷安置21戶。其中20戶拆遷對象及時與宜黃縣投資發(fā)展有限責任公司達成了拆遷補償協(xié)議,完成了拆遷并得到了妥善安置,唯有鐘如奎一家拒簽協(xié)議,不肯拆遷?！?/p>

但《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經過調查發(fā)現(xiàn),事實上,此次拆遷涉及的21戶中,絕大部分都遭遇了政府的強制拆遷,并非所謂的“妥善安置”。

在這21戶家庭中,共有13戶居民原來屬于宜黃縣輕工綜合廠。2003年,一份《關于縣輕工綜合廠產權制度改革實施方案的請示》中提到,“現(xiàn)經縣政府研究,需征用輕工綜合廠廠區(qū)16.5畝新建汽車站,售價100萬元。”但在這片規(guī)劃區(qū)內,有一棟職工宿舍,“征用后均須搬遷,根據(jù)縣里有關政策,給予每戶補貼一年期限的租房費2400元,搬遷費600元,共計每戶3000元?！?/p>

職工們遲遲不肯搬出去。2007年12月6日,宜黃縣人民政府突然下達了一份拆遷公告,稱“必須在2007年12月10日之前搬出,遷入指定的安置房內,逾期將依法強制拆遷”。

49歲的黃春英見到通知之后,找了幾家人一起去上訪——11日在省會,14日上北京。也就是在黃春英等人還在北京上訪的時候,100多人前來拆遷廠房?！澳昙o大的人看到鏟車來了,都爬到鏟車的斗里,這邊和我們談判,結果另一輛鏟車直接從房子后面把房子鏟了。”現(xiàn)年51歲的李芳良說,“我們特意找了個攝影師來,記錄了當時的情景。”

為了佐證自己的說法,他給《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提供了一個拆遷發(fā)生時拍錄的光盤。

等黃春英半個月后從北京回來,發(fā)現(xiàn)家沒了。安置房和從前的房子有幾公里距離。當記者走過這一段山路,才意識到這幾公里在狹小的宜黃縣意味著什么:從前的地塊現(xiàn)在是宜黃的商品房新區(qū),每平方米能賣到2600元左右的價格。而安置房則要翻山而過才能到達。位于山對面一片小坡地上,12家聯(lián)成一排的平房,由簡陋灰磚蓋成。黃春英認為條件太差,“當時我在廠里有100多平方米的房子,現(xiàn)在只有40多平方米,而且房子太差了。”

而即使是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不到兩年,又因為要修路,目前又要面臨新一輪的拆遷和安置。

這些同命相憐的人們,并不認為自己不顧公共利益,所要的只是一個透明的政策,“如果真的是為了公共利益,讓我們做出適當?shù)臓奚部梢??！?/p>

但一個他們不愿明說的猜測是,政府“想打著公益事業(yè)的幌子把地賣掉,投資房地產”。他們給出的一個證據(jù)是,在上述的《請示》中稱,只有16.5畝是用于規(guī)劃中的汽車站的。但整個輕工綜合廠廠區(qū)的面積在31畝左右,“那剩下的14畝地,干嗎去了?”另一個證據(jù)則是,在河東大道路邊的大廣告牌上,一個“世紀花園”項目的立體規(guī)劃圖上顯示,就在鐘家現(xiàn)在的位置,將來將矗立起來的,是一幢位于汽車站旁邊的“交通賓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