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驚起千只白鶴
是在青海鹽湖附近的小鎮(zhèn)上,遇到馬格的。
那是2001年秋天,在飯館吃飯的時候碰到他,搭上話之后,大家索性把兩桌湊成一桌,邊聊邊等大盤雞。我年輕的同事照例抱怨自己常年在外做工程,沒有自由:“不像你們做生意的,想去哪里去哪里?!瘪R格聽到了,他迅速抬起眼睛,說:“其實沒有人是自由的?!?/p>
接到父親病危消息的那一年,馬格28歲,正在外地做生意,名下已經有了3家公司。他晝夜兼程趕到家,父親因為搶救及時,沒有離開他們,但是,從那以后,就再也沒離開病床,整整9年。纏綿病榻的父親,最擔心的就是他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也沒有成家。于是,他把公司轉了出去,回到家里,找了一份所謂的穩(wěn)定工作,陪伴父親。
在那個穩(wěn)定的單位里,一千年也和一天差不多,加上女人居多,辦公室里充滿“某某是某某人物的侄兒”“某某娶了某某人物的女兒”的家長里短,大家在地板上砸核桃,敷面膜,偷空結伴出去購物??因為無所求,他在那里非常低調,不爭職稱職位,也從來不提以前的事情,偶然提起來,只說是在私人公司工作。他們則嘖嘖稱奇,還驚訝地問:“工資能按時發(fā)不?”上司要他把一份文件反復改來改去,他就照辦,只當是消遣;她們敷面膜,要他在門口守著,他也照辦。
父親的病時好時壞,精神卻慢慢好了起來,他只要父親安心,所以根本不去解釋當初他的事業(yè)已經做到了什么份上,也不說買那些自費藥的錢是哪里來的。
9年后,父親安詳去世。他冷靜地辦完喪事,辭了職,把人們的“不如辦個停薪留職”“將來可怎么辦呀”之類的話拋在身后。
像是要把這9年的隱忍全部釋放出來,他找了幾個伙伴,開著車,開始往西部走,沙漠,雪山,湖泊,草原,一路走過去。那些景色讓他的血液又開始沸騰,讓他逐漸蒼白的靈魂又豐盈起來。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暴雨將至的高原上,一大片麥子地里,一群戴著紅色頭巾的女人揮著鐮刀;明凈的湖水旁邊,金黃色的白楊把倒影投在湖面上……
而讓他至死也不能忘的一幕,是出現(xiàn)在新疆。那天,他們在8月炎熱的沙漠里奔波著,忽然看到一片蘆葦蕩,有人提議去那里看看,大家都很疲倦了,卻都奇怪地默許了。穿過那片蘆葦蕩,撥開最后一叢蘆葦,一個浩蕩的湖泊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的突然到來,驚動了棲息在那里的鳥。成千上萬只白色的鳥,突然拍著翅膀飛了起來。
他揮舞著一根筷子,臉上有微醺的顏色,激動地挨個問過來:“你知道那是啥感覺嗎?就完全是書上說的瀕死體驗的那種感覺,靈魂出竅了!你知道嗎?沒有人是自由的,有錢沒錢,其實都是個忍,但只要有這么一下,就夠了?!?/p>
我們似懂非懂地聽著,卻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了,似乎有群鳥拍動翅膀的聲音,從耳邊呼嘯而過。
此后多年,在最難忍受的那些時刻,我常常奇怪地想起那個從未曾經歷的場面來,卻又覺得,那比親身經歷過還真切:大群的白鳥飛起,胸懷一蕩,半生的隱忍都有了著落。
文/韓松落
世相
夢的無間道
以前看電影看戲,我對戲文里面那些只要路遇美女,就上前用扇子挑著美女下巴端詳?shù)牟涣忌倌攴浅lЯw。做個終日提籠架鳥、逍遙自在又可以隨便調戲婦女的惡少,曾是我內心中一個羞于啟齒的非主流夢想。
多年以后做夢,和朋友一道去吃喜酒,離婚宴現(xiàn)場只有一街之隔的時候,我遠遠看到街對面的大酒店門口,一個足有四百磅的新娘,穿著雪白的婚紗,獨自站在門口迎接賓客。我問同行的朋友,禮金應該封多少才合適。他轉頭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望著我,沉默不語。在我第二次問了相同的問題之后,他說:“你真奇怪,自己結婚也要封紅包?”天啊,原來那個缺位的新郎就是我。
我有個同學,一心想買大房子,他覺得,只有彩票才能快速實現(xiàn)他的夢想。所以,每周他都要花上一筆錢買各種彩票。每次同學小聚,他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念叨,如果有一天你們找不到我,那我肯定就是到北京兌獎去了。說這番話的時候,他臉上的那種躊躇滿志,活脫脫就像是電影版的《上海灘》里,拎著馬桶的劉德華大聲地宣告:總有一天,全上海的馬桶都歸我倒。
據他老婆爆料,某晚他在睡夢中高喊著“中了中了”手舞足蹈,結果把胳膊給扭了,花了數(shù)千元醫(yī)藥費、休養(yǎng)了將近一個月才好。
另一個熟人是六合彩的地下彩民。癡迷其中的他經常神神道道的,就連上菜市場買菜問價,小販回答的金額,他也時常認為就是開獎的幸運號碼。某晚他做了個夢,一只渾身泥污的貓“咪咪”叫著直往他腿上蹭。他嫌貓臟,幾次想要躲開,可是不管他走到哪,貓總是寸步不離跟著他,沖著他叫。醒來以后,他分析這個夢的含義,腦子突然一激靈,貓不就是微縮版本的虎嗎?這不就預示下一期開獎的生肖是虎嗎?這個隱喻是上天對自己的眷顧啊!
于是,他當期投下重注買“虎”,并且真的贏得了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彩金。此后,他逢人就會說起那神奇的夢,而自己又是如何福至心靈,成功破解了夢的隱義。
不過,當他告訴我這個經典的釋夢故事的時候,早已經是輸?shù)靡回毴缦戳恕?/p>
文/青絲
城事
禮尚往來
閨蜜從歐洲回來,給我?guī)Щ匾粭l施家的水晶掛件,并且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地說這個在國內要賣多少錢。我一邊受寵若驚地收下,一邊在心里盤算著找個什么同等價位同樣難看的東西回饋與她。正想著,她突然幽幽地說了一句:“不用給我什么,以后你看到它,再想想有我這樣一個朋友,心里或許會好受點?!?/p>
我立馬覺得難受起來,為自己以窮人之心度富翁之腹,同時又被居高臨下的人情壓著,情緒復雜,以至于面目都有些猙獰。這感覺像我媽不小心看見別人送的衣服的發(fā)票,心里七上八下此起彼伏。如果是我買的,她還可以當面發(fā)泄: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怎么可以花這么多錢,買這么難看的東西?真是一點兒好也看不出來??可是別人買的,她思忖良久,只好把柜子里珍藏了很久的一瓶五糧液送出去還了,禮尚往來,不好直接還的。
只有《鄉(xiāng)村愛情故事》中的謝廣坤才能夠把送人的西裝給要回來——而且不是原物,是變現(xiàn)!因為事情沒辦成,非得討回來才能睡得著覺。也許因為這,才有專家說老趙不了解農村。本山大叔也很不服氣。不過,雖然這電視劇我看得很歡樂,但還是當成偶像劇——信才是傻瓜。
我所認識的農民,都沒有這個膽色和底氣。他們的邏輯就是:無禮不成事,白送了也無所謂。所以我姨夫在我表姐考學的時候——也就一中專而已——非得跑去給學校老師送幾包干貝、海米啥的,得到的結果不過是提前一天知道被錄取。
每到逢年過節(jié),一些小老板就會焦慮,不知道該給某些人送什么東西,人家才能看得上眼。一個朋友開車拉了幾箱海鮮去省城見相關部門“有用”的朋友,人家也沒有讓他空手回來,又拉了幾捆大蔥回來——想必是另一個地方送去的特產。
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要做“有用”的人。電視廣告上常常會告訴你送禮就送×××,于是逢年過節(jié)這些東西紛紛涌到“有用”的人家里,才讓這些保健品公司許多年一直很好很強大地活著。
我的某個同學為了要保送研究生,特地去文物市場買了某權威教授生日當天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又找人為其量身書寫了一幅充滿溢美之詞的書法作品。我頓時發(fā)現(xiàn)了她隱藏在美貌背后的智慧,對她比對春哥還要欽佩??线@么花心思在別人身上的不多了,姑娘前途無量。此招不貴,卻極其適用于對被尊重需要無比強烈的人。但和空城計一樣,只此一次,而且需確認未被別人搶先試過。
我的一個閨蜜有次參加婚禮時居然掏出一張雅戈爾西裝的卡做份子錢。我無比驚詫。她不太好意思地說:這個,這個是單位搞活動發(fā)的??我說,那你可以去他們店門口把卡賣給需要的人啊。她一臉悲憤:我去了,結果門口碰到好幾個同事。
文/閆晗
房事
有文化的房子
我們買的那套二手房是上家五年前裝修的。進門左右用實木造了兩根假的大門柱,上面雕著不知是龍還是鳳??蛷d整套歐式家具,矯情的電壁爐上面還幽默地擺放著伊麗莎白女王相框。上家給我們介紹房子時,不吝溢美之詞來贊嘆自己在裝修上花費的財力和才華?!拔蚁矚g洛可可風格,可我老婆喜歡巴洛克。沒辦法,我們家,大事聽我,小事聽我老婆?!?/p>
“那么,請問,你這最后究竟是什么風格?”中介問。
“巴洛克啊!看這柱子上的雕刻??”上家伸手撫摸著那兩根假門柱。
我爸在看房回來的路上就發(fā)表意見:“房子真的很好,就是那兩個大門柱太浪費地方,做成鞋柜放放鞋子雨傘多方便!”我先生也看那兩根柱子不順眼,他說他還是喜歡明清風。
出租車司機忍不住插嘴:“這地段的別墅好歹也要上千萬了吧?”
我能感覺我爸和我先生的腰背突然挺直了起來。中介好會做生意:“你看這個上家真的很厚道,用別墅理念裝修的公寓房,最后還是賣公寓價。”
買下房子裝修的時候,先生說要掛他同學的字,人家的字在京城賣上千塊一尺,我爸卻要掛他那個退休后在縣級市書法家協(xié)會任副會長的老友的畫。我媽偏向先生同學的字,因為是用綠色紙裱的,綠色對眼睛好,可我覺得里頭有一個字我們誰都不認識,萬一客人問起豈不丟臉。
一天我媽氣呼呼地回來報告新鄰居們提供的八卦情報。我們這套房子的上家呀,被裝修公司忽悠了一大筆裝修費,還偷工減料。兩口子為此吵架,吵到最后賣房子夫妻散伙。我媽警告我們:“你們可別吵呀!”我們?我們不會。
那天清晨我和先生在床上可和諧了。玄關的墻上要畫水粉畫,先生說畢加索好,裝飾風格強烈;我說不喜歡畢加索用色的感覺,更喜歡梵高的向日葵。先生說那么大一堵墻畫一朵向日葵太單調,梵高有沒有向日葵花叢的畫?這我還要百度一下??清晨的陽光真好,我忍不住要化身瓊瑤女郎:“我是在做夢嗎?告訴我這是真的!”
先生也說他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一天跟我一起討論藝術,感覺跟初戀似的。不過感覺最好的要數(shù)我爸。客廳最后還是掛了先生同學的字,我有一次親眼看見我爸用尺子量給他朋友看:“論尺賣的呢!”老頭子眉飛色舞。雖然有一個字我們誰也不認識,但好在從來也沒有人問。誰會說自己不識字呀!
文/上上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