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這也許是賈樟柯迄今為止“最接近官方的電影”。
7月2日,賈導新作、借由上海世博會為契機、由上影廠投資拍攝的影片《海上傳奇》正式在全國公映,高調(diào)挺進暑期檔。
影片由18位傳奇人物的口述組成,畫家陳丹青坐在一個改造工地上,講述已經(jīng)消失了的弄堂生活;舊上?!拔毒笸酢睆堃菰频膶O子張原孫在咖啡廳里唱著英文爵士歌,回憶自己的“富二代”父親。影片內(nèi)容包括對上海80年來城市拆遷、工地帶來的消逝感,船和河流帶來的漂泊意味,等等。
與賈樟柯以前的影片相比,《海上傳奇》不再“草根”,其重心在于奇人奇事,是那些掌握了話語權(quán)的人物,他們或有傳奇經(jīng)歷,或是名流及名流之后。影片中一個在世博園中的民工,則以跳迪斯科來表達自己的欲望,游蕩在街頭的趙濤也始終沒有開口。用賈樟柯的話說,“幾乎所有人都有機會講自己的傳奇,他們代表著那些不能講話的人”。
和以往影片不同,這次賈樟柯似乎更照顧了《海上傳奇》的可看性。這大概是由于故事曲折、人物眾多而語言量下降的原因。“群像感更加強烈,還可以超越我們固有的立場,更加客觀。”賈樟柯如此解釋。
在這些轉(zhuǎn)變之下,賈樟柯用他一貫強而有力的文本闡述,使這樣一部具有官方投資背景的紀錄片打上賈氏印跡。
想要表達更多
用講述者自己的語言和個人經(jīng)驗去呈現(xiàn)出上海80年間的歷史,《海上傳奇》的敘述方式跟賈樟柯的上一部影片《24城記》有些類似。但他覺得,自己上次只訪談了8個人,“沒有做過癮”。
在《海上傳奇》拍攝之前,賈樟柯拉了一張100多人的采訪名單,標準是不找專家學者,只找歷史事件的親歷者。他一共走訪了88人,最后挑出來18人,每個人在片中只出現(xiàn)幾分鐘。影片里有烈士后代王佩民講述地下黨父親在解放前8個月被暗殺的悲痛,也有《小城之春》的女主演韋偉大聊40年代自己被男主角李緯追求、只好前往香港的愛情八卦。
賈樟柯想要在片子里表達的東西太多。他甚至將原定的片名《上海傳奇》改成了《海上傳奇》,因為后者“具有更大的包容性,信息量也更大,”表明影片“不是只講上海”,“而是中國近現(xiàn)代生存經(jīng)驗的一種描述?!?/p>
單是歷史講述還沒有滿足影片的追求。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上海人的流動和遷移逐漸吸引了賈樟柯。電影導演王童對賈樟柯回憶,自己一家人在解放前夕乘“中興輪”前往臺灣,海港人山人海,家人怕小孩子走丟,只能用繩子把他們一個個捆起來。在王家衛(wèi)電影里屢屢扮演上海精明女人的潘迪華,父親本來妻妾成群,解放后卻只能留一個妻子,她的母親被“淘汰”,不得不帶著年幼的她到香港“跑單幫”。
從抗戰(zhàn)到解放,大批上海人遷徙到香港、臺灣和海外,尤其是港臺兩地,小到飲食習慣、大到金融業(yè)發(fā)展,上海人給這里的城市性格注入了很多上?;?。
賈樟柯想通過這一點表達更多的東西。他決定把除上海之外的訪問范圍集中在香港與臺北兩地(原計劃還想延展到巴西、美國、日本,因為預算不足只得作罷),這樣可以“展現(xiàn)戰(zhàn)爭、解放以及曾經(jīng)的政治變化帶來的隔離,拍出一種個人在歷史中的被動和無力感”。
解放后,上海姑娘黃寶妹從一個舊社會的包身工變成全國勞模,可以見主席、去維也納訪問,“翻身做主人”。同時,臺灣清華大學教授李家同全家只能逃向臺灣,父親不知道共產(chǎn)黨什么時候打進來,于是每天觀察鄰居湯恩伯將軍家門口值勤的哨兵,把他們的動向作為自己的撤退信號。
具有意識形態(tài)分歧的人們終于可以在同一電影中出現(xiàn)。每人的講述可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三種不同立場的講述放在一起?!彼麑Α吨袊侣勚芸逢U述此片的“不同之處”。
在賈樟柯的解釋下,這一點成為影片的最大意義,也成為電影表現(xiàn)其“獨立性”和“客觀性”的重要載體。
憑《小武》《站臺》等獨立電影成名的他曾說,“我相信和熱愛的電影跟整個社會是背道而馳的,所以無意之中成為了一個反叛者?!倍鴷r隔十余年, 現(xiàn)在的他越來越覺得,“你再反叛,只要是1949年后出生在大陸的人,其實天生就已經(jīng)有一個立場了。長期的意識形態(tài)教育給我們帶來了思想上的禁錮、已有的成見?!彼J為自己如今能做的,是通過《海上傳奇》改變過去我們對歷史的概念化認識。當面對公共記憶時,我們是不是能夠尊重事實、超越立場、更加客觀?“這是一個新問題。”
“不該片面地理解資本和權(quán)力”
事實上,賈樟柯強調(diào)的獨立性和客觀性正是目前媒體對《海上傳奇》“N種質(zhì)疑”中最為尖銳的一個。在很多人眼里,這部電影與世博會、官方扯到一起,是與以往“賈樟柯”最相左的刺眼標識。在1999年,賈樟柯因《小武》曾被以違規(guī)參賽下達禁拍令,直到五年后才獲得解禁。
而在他看來,《海上傳奇》對一些歷史“有很大顛覆呈現(xiàn)”,比較“大膽和敏感”。在該片于5月亮相戛納電影節(jié)后,坊間曾有影片因頻頻觸及敏感問題而被禁的傳聞,但影片仍能進入暑期檔,人們不禁揣測,是這部片子的“官方背景”讓賈樟柯得到了足夠多的“自由度”。
賈樟柯最近幾年才開始給人跟資本、官方接觸的印象。當年《小武》被禁,由此進入黑名單,并牽累了《站臺》《任逍遙》。
他解禁后的作品《世界》和《三峽好人》,出品方都是上影廠。
據(jù)賈樟柯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提出《海上傳奇》具體拍攝動議的是上影廠,在2006、2007年前后、上海進入申辦世博準備期時,上影廠總裁任仲倫給賈樟柯打了個電話,提出想在世博時推出一部關(guān)于上海的電影。他問賈手頭有沒有什么關(guān)于上海的題材,賈樟柯搜集過大量上海的歷史資料,正好想拍一個這方面的影片,雙方一拍即合。
總投資達1000多萬的《海上傳奇》由上影廠組織、并作為第一投資方介入;此外,資方還包括賈樟柯自己的公司和另外三家影視公司。賈樟柯認為《海上傳奇》“完全不是一個官方的東西”,他認為,所謂帶有官方色彩是說,“完全是官方資本、官方的渠道,而且傳達官方的意志?!倍嫌皬S對他唯一的要求是題材必須關(guān)于上海,其他沒有任何限制。
《海上傳奇》與上影廠的合作很曲折。最早賈樟柯聯(lián)系了侯孝賢、是枝裕和、阿塞耶斯等知名導演,邀請每人各選一個角度拍攝上海。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很多人都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構(gòu)思。
這個計劃后來沒有實施下去,而后,《海上傳奇》口述歷史的形式才慢慢形成,接下來的拍攝和審查過程也相當順利。崔永元最近推出的紀錄片《我的抗戰(zhàn)》也是口述歷史,相比之下,賈樟柯覺得“自己喜歡的、覺得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電影里的,都出現(xiàn)了”。
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自己不會因為上影廠的投資而在拍攝中進行“自我審查”,也沒有就“能拍與否”咨詢過上影廠,“采訪時不會考慮這個人物能播還是不能播。紀錄片是很靈活的,想拍什么、能拍到什么程度,連我自己都不清楚。”
這位曾被禁了5年的導演認為,電影“順利通過并且公演,《海上傳奇》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了”。
最近這些年,賈樟柯似乎更多地在強調(diào),不應(yīng)該簡單片面地去理解資本,或者片面地對待官方和權(quán)力。這些言論也引來不少質(zhì)疑。在《海上傳奇》之前,質(zhì)疑還來自于包含大量品牌服裝鏡頭的《無用》和由同名樓盤開發(fā)商投資拍攝的《24城記》。
“沒有世博就沒有公共資源來支持我拍這個電影。中國的確處在一種劇變里,如果在一個嚴格、正常、平穩(wěn)的社會里,誰去投錢拍一個城市的口述歷史?”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24城記》也跟現(xiàn)在活躍的經(jīng)濟變革有關(guān)系,有人愿意投錢拍這樣的東西?!?/p>
“現(xiàn)實很焦灼”
無論如何,這部借世博會東風拍攝的《海上傳奇》讓越來越多的主流話語和人群注意到賈樟柯。在人們印象里,屬于賈樟柯的符號一直不是主流,而是底層、邊緣、拒絕明星、批判性強。
他卻很討厭這種印象,因為“一符號就簡單化了”。從《24城記》邀請陳沖等明星參演,到《海上傳奇》以名流為訪問重心,他的片子也的確在實踐“去符號化”。
至于自己關(guān)注的東西是否不再邊緣,賈樟柯將其歸結(jié)為社會的整體變化?!爸髁魑幕旧硪苍谧兏?2003、2004年以后,它能夠容納的話語空間逐漸大了。并不是說我們關(guān)心的東西改變了,而是整個社會關(guān)心的東西都在去意識化。”
事實上,賈樟柯最早感興趣的也并不是類似《小武》的底層題材影片。他從1994年學生時代起,他一直在考慮和積累的是1927年大革命等一些歷史性題材影片?!罢f起來很多人不相信,除了《站臺》,我的9部長片里有8部是即興創(chuàng)作的計劃外產(chǎn)品。我在學校里就開始長期醞釀的電影從來就沒拍過。包括1927年革命、《雙雄會》,以及接下來要拍的《在清朝》。”賈樟柯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他不斷被打岔的原因是“迫切心”。從學校出來后,他發(fā)現(xiàn)中國的變革非常迅猛,很多社會上的改變吸引他“馬上追隨這個現(xiàn)實,去快速地反映”。
1997年回老家時,賈樟柯發(fā)現(xiàn)縣城要拆掉,現(xiàn)實很焦灼,生活中一些美好的東西正在消失,就馬上寫出了《小武》。
后來他看到《北京文學》上發(fā)表的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很感興趣,立即聯(lián)系作者劉恒,但作品已經(jīng)賣出去了。如果沒錯過,那可能會是他的第三部電影,雖然人們無法想象賈樟柯講述下的張大民是什么樣子。
拍完《站臺》,他想已有兩部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故事,便琢磨著“湊個‘故鄉(xiāng)三部曲”,于是拍了《任逍遙》。
2005年,劉小東找他拍攝紀錄片《東》,他從中得到靈感,拍出了《三峽好人》。《無用》和《24城記》都是投資方主動找上門,《海上傳奇》的拍攝也是受上影廠之邀。
這些各種各樣的“打岔”,使他一直沒能拍一些早在計劃內(nèi)的片子。其中有資金不夠的原因:一個尚未成名的導演并沒有太大的機會拿到投資。但《小武》在歐美大獲成功后,有很多國外的投資人甚至跟到中國來找他談項目。
他對這些“意外”的解釋是,“相比之下,對那些歷史題材講述的迫切性,被當下的故事擠到一邊去了。”工作12年來,他最感到自豪的是,“一直在培育新題材,同時又有能力去跟這個社會互動,快速、直接地把這些東西呈現(xiàn)出來。”
賈樟柯下一部影片計劃是拍攝自己學生時代就開始創(chuàng)作的商業(yè)武俠片《在清朝》。他曾表示武俠片是“電影記憶里最結(jié)實的那一塊”,這位不斷被“打岔”的導演終于要開始實現(xiàn)自己最初的電影夢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