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柳四爺一看這滿桌子黃澄澄的金子,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不由得心里一陣悲涼:自己剛剛四十過五,怎么就攤上了這檔子事呢?
柳四爺是今兒一大早被幾個小匪從被窩里擄來的,說是給他們臥虎山大當(dāng)家的干活兒去。柳四爺心里雖然害怕,但知道也不至于送命。前年,臥虎山的壓寨夫人生孩子,就是從柳四爺?shù)拇遄永镎埖慕由?。聽人說,那接生婆不但毫發(fā)未傷,還帶回了成匹的綾羅綢緞。
柳四爺是當(dāng)?shù)赜忻慕鸾?他原以為,土匪讓他上山,無非是給女人打個釵呀墜呀項鏈呀,或給匪崽子打個項圈金鎖什么的。他做夢也想不到,擺到面前的,竟是這么一大堆的黃金。這些黃金全是成品,除了女人孩子佩戴的金首飾外,還有金佛、金香爐、金碗等等,五花八門,一看就不是正路上來的。
臥虎山大當(dāng)家的綽號“下山虎”,黑臉,長一臉大胡子,虎背熊腰,說話聲音不高,但擲地有聲。他盯著柳四爺?shù)难劬φf,柳四爺,今兒要辛苦你了,這些金貨,要全熔了,打成金條。
說著,將一根沉甸甸的金條扔在了柳四爺面前的石桌子上,金條發(fā)出一聲脆響,然后劇烈抖動著,發(fā)出嗡嗡的鳴響。少頃,才安靜下來。隨著那聲響,柳四爺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柳四爺開始磨磨蹭蹭地支爐、起火、熔金。他明白,金條打完之日,就是自己離開人世之時。金匠行里,只要誰接了大活兒,在世的日子就要按天數(shù)了,活兒干完,人必死無疑。這是金匠行不成文的百年魔咒,已經(jīng)被很多同行前輩驗證過。柳四爺?shù)母赣H,是給縣衙門接走的,那一年,父親已經(jīng)年近六十。柳老爺子在縣衙門待了七天后,被送了回來。接走的是活生生的人,送回來的,是一具僵硬的尸體,說是中毒身亡。當(dāng)然,和尸體一同被送回來的,還有一份厚禮。柳四爺?shù)膸熓?是被縣龍盛商行的朱老板派人接走的,在那里整整待了十天。后來,就有人回來報信,說是他忽然得了“失心瘋”,自己跳崖摔死了,連尸體都沒找到,估計是讓野物給禍害了。最后,龍盛商行賠了一大筆錢。
“下山虎”每天都要來柳四爺干活兒的山洞里看幾眼,見柳四爺干得很慢,也不催促,臨走說一句,你盡管慢慢干,咱不急。
盡管柳四爺干得很慢,但到了第十五天,還是把金條全部打成了。幾百錠光燦燦的金條整齊地碼在石桌子上,煞是燦爛。
“下山虎”看了看這些金條,又看了看柳四爺,笑了,柳四爺,真是名不虛傳哪!來人!
柳四爺?shù)哪槷?dāng)即就白了。
卻見一個小匪,手托著一個木頭托盤呈了上來,托盤上面平展展地鋪著一塊紅布,紅布上面摞著高高的兩摞子大洋,足有一百塊。
柳四爺疑惑又膽怯地看了“下山虎”一眼,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沒敢接。
“下山虎”親自用紅布把那大洋包了,遞給柳四爺,并笑道,柳四爺活兒干得地道,咱這當(dāng)土匪的也講究講究。一點兒小意思,請笑納吧。
柳四爺遲疑地將大洋接了,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顫顫地叫了一聲,大當(dāng)家,我……
“下山虎”忽然就明白了,哈哈大笑道,柳四爺是嚇壞了吧,咱這里沒那些喪良心的破爛規(guī)矩,山下的有錢人,無論官商,都有見不得人的鬼勾當(dāng),怕露餡兒。咱是他娘的土匪,咱連官兵都不怕,難道還怕有人聽了信兒,上山來搶咱的金條不成!言罷,仰天一陣狂笑。
柳四爺這才明白自己確確實實是撿了條命,當(dāng)即謝過“下山虎”,就急匆匆地往山下奔去。
“下山虎”在后面喊,不用跑這么急,咱是大老爺們兒,說過了的話,不會反悔的。
柳四爺好像沒有聽見,仍然向山下跑,逃命般。
下了山,在進(jìn)鎮(zhèn)子的路口,正遇上趕腳的陳二狗。柳四爺說,陳二,快扶我上驢。
陳二狗一邊將柳四爺扶上自己的毛驢,一邊說,唉,柳四爺今兒怎么豁出去了,舍得雇驢了?
柳四爺說,少說沒用的,快送我回家。說完,就雙手捂胸,趴在了驢背上。陳二狗見狀,以為他病了,就緊抽了幾鞭子,小毛驢嘚嘚地快跑起來,不消一刻,便將柳四爺送到了家。
柳四爺進(jìn)門一看,院子里正有人給一口棺材上漆,而他的女人孩子,都已經(jīng)披麻戴孝了。眾人見了他,先是一驚,后都紛紛圍上來問,四爺,你竟回來了!你怎么活著回來了……
柳四爺雙手分開眾人,進(jìn)了屋,往炕上一躺就對女人說,快把人都趕走,關(guān)門落鎖。
等屋子里就剩下自家人時,柳四爺黯然說,我以為這一去必死無疑了,誰知,那“下山虎”竟放了我。女人和孩子們圍在他面前,都一臉的驚喜。
柳四爺嘆了一口氣,眼淚便下來了。他哽咽著說,可是,我還是沒命活,我……我不該在最后的一天,吞了一大塊黃金呀……言罷,口中狂噴鮮血,氣絕而亡。
屋門發(fā)出一聲巨響,闖進(jìn)來四個一身短打、手持短槍的小匪,為首一人走上前來,對女人說,奉大當(dāng)家之命,一來吊唁,二來取回山上的東西。
言罷,那小匪持一把牛耳尖刀,在柳四爺?shù)母共坎迦?一旋,一挑,一塊小孩拳頭大、沾滿鮮血的金塊,就跳到他的手上。
女人和孩子們都嚇傻了,一聲都沒吭,一動都沒動。
那持刀的小匪一招手,幾個人同時消失了。
選自《精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