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娟
熱拉爾·熱奈特說:“敘事”最明顯、最中心的含義是指“承擔敘述一個或一系列事件的敘述陳述,口頭或書面的話語”①[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 6頁。。更具體地說,所謂敘事,就是把一件或若干事情說成“如此這般”,也就是關于某一或者若干事情的一種“說法”?,F(xiàn)代市民敘事就是圍繞“現(xiàn)代市民”所進行的“如此這般”的“敘述”。我所謂的“現(xiàn)代市民”是指生活在上海這個大都市,具有以人為本、物質理性、生存第一等現(xiàn)代市民價值觀的市民。30年代的上海,被譽為“上海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黃金時代”,而經濟繁榮的上海都市造就了一批不同于明清時期的傳統(tǒng)市民,也不同于鴛鴦蝴蝶派等小市民的現(xiàn)代市民。他們與都市的關系更為密切,對都市的感情更為深厚,他們的價值觀形成與都市發(fā)展有不可分割的關系?,F(xiàn)代市民敘事的研究對象,主要包括穆時英、劉吶鷗、葉靈鳳、施蟄存、蘇青、予且、張愛玲等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反映現(xiàn)代市民生活與價值觀的現(xiàn)代市民敘事文學。
現(xiàn)代市民的形成與上海這個大都市的發(fā)展是密切相關的,現(xiàn)代市民敘事策略也相應受到都市生活的影響。而其最大的影響在于都市生活不再僅僅是寫作的背景,而成為了小說敘事策略中的重要一環(huán)。它起到了塑造人物性格、推動情節(jié)前進、影響敘事視角的作用。在現(xiàn)代市民敘事中,最常見的介入敘事策略的都市生活內容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內容:一是公共空間,比如在穆時英、劉吶鷗等擅長描寫中產階級市民小說的作家筆下經常出現(xiàn)的舞廳、南京路、百貨公司、街道等等;二是日常生活物品,比如在張愛玲筆下經常出現(xiàn)的電車、鏡子、電梯等;三是以電影、雜志代表的傳媒空間。在 30、40年代大眾文化發(fā)達的上海,大眾娛樂深入人心,也深刻影響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本文主要探討公共空間與 20世紀 30年代以穆時英、劉吶鷗、葉靈鳳、施蟄存等作家為代表的現(xiàn)代市民敘事策略的關系。
提到公共空間,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哈貝馬斯所講的 public sphere這樣一種社會和政治空間。事實上,本文主要關注的是在 30年代上?,F(xiàn)代市民敘事文本中呈現(xiàn)出來的實實在在的“物質空間”,即城市中人們日常使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公共空間。它應該是“公共空間”(public space)和公共生活 (public life)。研究這樣一個空間,除了其本身的物質意義外,對 20世紀 30年代現(xiàn)代市民小說敘事策略的改變起到了何種作用,進而探究它對 20世紀 30年代現(xiàn)代市民深層價值秩序的影響。
一
20世紀 30年代現(xiàn)代市民敘事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公共空間在文本中的大量出現(xiàn)。茅盾所講的“百貨商店的跳舞場電影院咖啡館的娛樂的消費的上?!雹倜┒?《都市文學》,《申報月刊》1937年第 2卷第 5期。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空間化特征呈現(xiàn)出來,并在敘事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它不同于傳統(tǒng)市民敘事注重情節(jié)的線形風格,也不同于 40年代現(xiàn)代市民敘事的日常化傾向,具有獨特的敘事學意義。
首先,公共空間的使用,起到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塑造人物性格的強大敘事功能。在敘事文本中,作家往往用一些標志性的現(xiàn)代建筑來起到這一起承轉合的功用。文本中最常見的是公園、舞廳、酒吧、飯店、跑馬場、街道等。
市民生活的基本場所是都市。而都市生活最大的特征就是公共空間在生活中的比重增大,人與人的關系更富于流動性和偶然性,也更有利于激發(fā)出人個性的多種潛能。早期市民小說中頻頻出現(xiàn)“法國公園”這個地方。林微音《春似的秋》、《秋似的春》連續(xù)性短篇借女主人公白露仙的信,敘述在法國公園如何拾到男主人公斯濱的手抄詩稿,引起情感波瀾。從這個時候開始,市民敘事就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敘事不同的開放型特征,帶來了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多種可能性。后來,這個象征物逐漸被舞廳酒吧飯店所取代。劉吶鷗唯一的短篇小說集《都市風景線》的封面上有“scene”這個單詞,從某種程度暗示了公共空間在這些小說中所起的重要作用。里面的8篇小說涉及了上海生活的眾多場景:舞廳、火車、電影院、街道、花店、跑馬場、永安百貨公司等等;穆時英的小說《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中,男性主人公閑逛了一個又一個都市游樂場所:回力球場、舞廳、獨唱、酒吧、Beaute exotique和 CaféNapoli,最后在咖啡館邂逅了女主人公;而葉靈鳳小說中的主人公經常出入于 Feilington、國泰電影院、新亞飯店、沙利文咖啡館和上海的外文書店。和魯迅等五四小說家刻意用“S城”等代號標注地名,唯恐對地點的強調會干擾情節(jié)行進相反,現(xiàn)代市民小說家近乎炫耀地用地名作為情節(jié)轉折依據,不斷提示主人公行為場景的轉換,以此推動故事發(fā)展,塑造人物性格。
除了上面提到的種種娛樂休閑場所,街道作為這些公共場所的連接地,也是文本中一個重要的公共空間。現(xiàn)代市民敘事文本中街道的出場頗為頻繁,有的是無名的,更多是讀者熟知和真實的,如南京路、福州路、霞飛路、靜安寺大街等等,它不再像古典小說中那樣,作為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生地點和場景而依附于故事存在,而是具有了強化小說主題、塑造人物性格的敘述意義。街道在文本中取得了獨立存在的價值,它不僅是故事的發(fā)生地點或者背景,同時也具有強大的敘述功能。傳統(tǒng)敘述中,行走在街道上,是為了走向某個預期地點去完成預期目標;而在現(xiàn)代市民小說作家筆下,走在大街上本身就是目的。主人公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地任意走在某條任意選擇的街道上,等待著意外的邂逅,或者奇遇。這實質是以外界的刺激來激發(fā)主體能動性。這些文本中的街道本身是沒有主動性的,但街道上任意發(fā)生的某件事情,都可能推動故事的發(fā)展。
為了進一步分析公共空間在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塑造中的作用,我任意選取穆時英的《紅色的女獵神》來作一個案分析?!都t色的女獵神》文中共涉及到三處公共空間:跑狗場、酒吧和賓館。故事的開始是在跑狗場“看臺沉到黑暗里邊。一只電兔,悄沒聲地,浮在鐵軌上面,撇開了四蹄,沖擊了出去。平坦的跑道上泛溢著明快的,弧燈的光?!蹦兄魅斯加隽艘粋€身著紅衣的近代型女性。這種相遇的方式在以農耕文明為基礎的鄉(xiāng)土中國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在上海 30年代這個市民社會中就具有了典型性。而因為賭狗而結識,也是現(xiàn)代城市生活中女性走向社交舞臺的結果。接著男子和她在馬路上散步,到酒吧喝酒。由于這些交際場所的公共性,就造成了兩種可能的結果,一是每個人之間都是陌生人,任何人都可以隱瞞自己的身份,所以這種戀愛有可能導入無法預知的結果,從而更具刺激性;二是他們的感情沒有任何來自社會家庭的阻礙和功利的考慮,使他們的個性追求得以最大程度張揚。所以,女子任性、野蠻、不羈、頑皮的個性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獲得最大張揚,深深打動了男子,而美麗的女子竟然是土匪首領,這個意外的結果反而激起了男子更大的熱情。對天性中自我意識與冒險精神的贊美也獲得了極度張揚??梢?都市空間的公共性對于主人公的個性形成、情愛選擇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并最終推動了整個情節(jié)的發(fā)展。
其次,公共空間的出現(xiàn)改變了市民的生存環(huán)境,也影響了市民作家的敘事視野。在現(xiàn)代市民敘事中集中表現(xiàn)為兩種敘述特征:一是跳躍性的散點掃描式,一是短視與瞬間追求。
現(xiàn)代都市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變幻莫測的現(xiàn)代化街景,它給人走馬燈式的跳躍性體驗,同時也使現(xiàn)代市民小說文本呈現(xiàn)出散點掃描式的敘述格局,當時的市民敘事文本擅長浮光掠影的全景描寫。這種寫法李今和張鴻聲都命名為“巡禮式”,認為就像穆時英慣常使用的用汽車瀏覽城市街景一樣,走馬觀花瀏覽都市,以印象式的淺層體驗結構全文。對比和列舉是他們最常用的手法。
現(xiàn)代市民較之鄉(xiāng)民,生活在一個更加復雜的環(huán)境。燈紅酒綠、人潮涌動本身就代表了現(xiàn)代市民生存環(huán)境特征?;谶@種現(xiàn)實情形,在寫作時,現(xiàn)代市民作家不約而同采取了列舉式的全景式掃描筆法。分析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代市民小說中描寫了各式各樣的街:晴朗的街、陰雨的街,午后閑靜的街、夜晚神秘的街,喧囂的街、寂靜的街,“散發(fā)著塵埃、嘴沫、眼淚和馬糞的臭味的街、藍的街、紫的街……強烈的色調裝飾化裝著的都市啊!霓虹燈跳躍著——無色的光潮,變化著的光潮……”(穆時英:《夜總會里的五個人》)街道上真正具有生命力的還是大批市民。大街上走著賣票的女尼,殘日下西洋梧桐的路上,走著穿土黃色制服的外國兵,帶著個半東方種的女人。(劉吶鷗:《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妓女、綁匪、白俄浪人、穿燕尾服的英國紳士、帶金表穿皮鞋的中西結合的商人……這些碎片構筑了一個包羅萬象的又具有強烈對比意味的市民生存圖景。反映在一些具體文本中,如穆時英的《上海的狐步舞》,打破了事件按時間順序和時間之間因果律的法則,徹底摒棄了傳統(tǒng)小說的故事或情節(jié)線索的因素,將一些互不相干的時間和人物串在一起,跳躍性很大,就是受這種敘事視野的影響。
同時,公共空間對所有人敞開,它對市民的身份、職業(yè)、年齡、經濟狀況沒有限制,所以,在文本中文人、乞丐和妓女經常會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場景中。在穆時英《PIERROT》對街道的描寫中,我們可以深刻領會到這一點?,F(xiàn)代市民作家在散點掃描的同時,很自然采用了對比手法。穆時英的《街景》就對生活在外灘或街頭巷尾的下流社會民眾的生存狀況進行了對比式描寫。這篇小說以一個老乞丐 30多年的人生故事為主線。30年前,他做著上海夢來到這個現(xiàn)代都市。為了賺錢,他不辭勞苦,提著籃子在大街小巷賣花生米,希望有朝一日發(fā)財了,可以接父母來上海玩。然而上海是造在地獄上的天堂,上海一天一天改變了模樣,馬路變闊了,屋子長高了,他的頭發(fā)也變白了。都市男女們在縱情聲色,老乞丐卻一無所有、行囊空空,夢想著回家,最后卻葬身車輪之下。然而在發(fā)生悲劇的同時,這又是一條“明朗的太陽光勁頭了這靜寂的,秋天的街。”有著野宴的男女和溫柔的修女,剛從辦公處回來的打字女郎和放學回去吃點心的小學生。一切并行不悖。這種手法被穆時英頻繁采用,他最著名的《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也是這種一個在全景描寫中擷取其中幾個人物作為“點”,進行對比描寫。貧與富、哀與樂、暴死與逸生、地域與天堂,形成有層次有對比的全景掃描。
城市的空間結構影響身處其中的市民思維方式,城市高樓林立的空間建筑既改寫了地平線也造成了視線中斷。一個典型的具有意味的表現(xiàn)形式是“一個孤獨者從陽臺或窗戶那里俯視街道”。這種空間透視的局限性就在于主體只存在單向視覺。這種注視城市的方式使得個體得到的城市圖景是沒有深度的平面景觀,從而很難領悟這種景觀背后的深刻含義。這也是當時的市民敘事文本中體現(xiàn)出來的短視與追求瞬間快感的重要原因。
市民生活在現(xiàn)代都市中,最常使用的觀察方式有鳥瞰、漫步與仰視。從市民敘事文本中,我們可以找到眾多例子,以驗證作家的視野受到城市建筑影響。他們通過高聳的建筑物獲得了可以俯視都市的位置,文本中經常把擁擠在都市中的人群寫成“一簇螞蟻似的生物”;同時,他們的視線又不斷受到建筑物的阻隔?!坝尉肓说陌自苾纱笃?流著光閃閃的汗珠,停留在對面高層建筑物造成的連山的頭上。遠遠地眺望著這些都市的墻圍,而在眼下俯瞰著一片曠大的青草原的一座高架臺,這會早已被賭心熱狂了的人們滾成蟻巢了。”(劉吶鷗《都市風景線》)“街旁,一片空地里,豎起了金字塔似的高木架,粗壯的木腿插在泥里,頂上裝了盞弧燈,倒照下來,照到底下每一條橫木板上的人?!?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則用仰視的方式描寫高樓下人的渺小。不管是哪種觀察方式,建筑的脅迫擠壓到人的思考空間,這種都市空間帶來的巨大壓迫感與阻隔感使得虛無時時入侵,從而使眾多文本專注于瞬間流逝的景物與情感。劉吶鷗《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中跑馬場的邊界就是“都市的墻圍”,陌生男女在擁擠的人群里相遇、散步、跳舞,看不到兩人的過去,也看不到兩人的未來,然后迅速分開。女子甚至宣稱:“我還未曾跟一個 gentleman一塊兒過過三個鐘頭以上呢。”快速升溫又轉瞬結束的愛情就如同在幾分鐘決定勝負的跑馬比賽,快感只在于瞬間投入的高峰狀態(tài)。
再次,公共空間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比重日益增大,也帶來了市民敘事修辭方式的改變,城市空間自身的表意功能得到最大強調。
現(xiàn)代市民敘事中頻繁出現(xiàn)公共空間,也使得公共空間逐漸成為一種表意符號,直接承擔敘事功能。當代法國著名文化理論家博度(pierre Bourdieu)曾說,“社會空間”是“一種抽象的符號表征”。作為小說情節(jié)發(fā)生的故事背景,城市空間本身就具有“言說”自己的意義。城市的弄堂、街衢、石庫門、百貨公司、舞廳等空間也從而獲得了一種特殊的話語模式,給予作品豐富的意義。陳曉蘭認為“作家自覺不自覺地沉緬于一種象征性地繪制上海地圖的行為中”,在對公共空間強調的同時,“根據一個人的線路圖和他的??康乇憩F(xiàn)人物,某些地方總是與某些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并通過這些地點暗示人物的道德傾向和生活方式。而作家對這些地方也表現(xiàn)出明確的情感取向和價值判斷。正是在這種作家、人物與其所處空間的融會、交流中,作家的態(tài)度、人物的形象和上海的特性被展現(xiàn)出來,空間也被賦予了一種明確的政治、道德意義,因而被政治化、倫理化?!雹訇悤蕴m:《文學中的巴黎與上?!宰罄兔┒転槔?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 162頁。作為一個鮮明的例證,20世紀 30年代現(xiàn)代市民小說往往形成模式化敘事。跑馬場是用來邂逅的,這里的女子是熱情開放的;大街是增進感情的,酒吧是讓人意亂情迷的;旅館是用來發(fā)泄欲望的,這個充滿不穩(wěn)定性的場所又是讓主人公在激情之后一拍兩散的?,F(xiàn)代都市的空間功能逐漸趨向專業(yè)化,也使得不同的地點注定發(fā)生不同的情節(jié),而出現(xiàn)在某一特定場所的肯定是具有某種共同個性特質的人群。曾虛白在《偶像的神秘》中用調侃語氣描寫了不同公共空間的表意價值與巨大功用:同樣是一個女人,當她在大世界的街角傻站、轉悠,便只能招來一些揩油的臭男人,一旦換了行頭,住進飯店,使男人看得見卻摸不著,她便能受社會之寵,轉眼間身價百倍。
至此,我們可以理解,現(xiàn)代市民敘事文本中津津樂道于種種物質消費景觀。它們的意義就在于出現(xiàn)在某一場所的人群往往具有共性,消費同一種商品的人群通常也會有共同特征。對物質的描述實質上暗示了主人公的個性特征與生活狀況。如葉靈鳳筆下的街景“無線電播放著美國或其他國家的消息,書店里陳列著外國書籍,櫥窗里陳列著:‘堪察加的大蟹、鮭魚,加利富尼亞的蕃茄,青豆,德國灌腸,英國火腿,青的,綠的,紅的,紫的’?!?葉靈鳳:《流行性感冒》)實質上傳達著生活歐化的文人偏好。而穆時英的《黑牡丹》則用“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等等奢侈品來標志舞女黑牡丹的空虛物化的生活。
二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代市民敘事呈現(xiàn)出一種與傳統(tǒng)市民敘事截然不同的空間化特征。傳統(tǒng)市民敘事注重情節(jié)和人物塑造,以事件的因果線索來結構全文,追求完整的敘事框架;而現(xiàn)代市民敘事以公共空間作為結點推動事件發(fā)展,采用散點透視方法,不追求完整框架,呈現(xiàn)出對瞬間與片斷的迷戀。這種全新的敘事方式是如何產生的,當然情況非常復雜,其中有西方城市文學資源的影響,也有傳媒空間如電影、雜志的滲透,但有一點較少被人論述,就是公共空間的改變對市民深層價值秩序的改造。20世紀 30年代的現(xiàn)代市民敘事以一種空間化特征標志了現(xiàn)代市民新的思維模式的誕生,也標志著現(xiàn)代市民深層價值觀的轉變。
法國結構主義理論家羅蘭·巴特在研究城市符號系統(tǒng)時說:“城市是一種話語,一種真正的交際語言?!奔础俺鞘锌臻g作為一種話語模式,與生活在其中的社會主體進行交流,并影響或造就社會主體本身的心理格式”①轉引自方成、蔣道超:《德萊塞小說中的城市空間透視及其意識形態(tài)》,《名作欣賞》(學術版)2006年第 6期。。公共空間的改變是 20世紀 30年代市民語境的最大特征。隨著公共空間的城市化進程,現(xiàn)代市民的心理格式逐漸被影響,形成注重自我、趨時求新、注重物質的價值觀念。這也是市民敘事策略發(fā)生改變的深層原因。
首先,公共交往空間擴大,在某種程度上保護了個人私密空間,更加強調了個體獨立價值,從而使得作家不再扮演啟蒙者角色,而是從自我感受和個體經驗角度出發(fā)反映現(xiàn)代市民普遍的情感和心態(tài)。芝加哥學派的帕克曾說:“個人的流動——交通和通訊發(fā)展,除帶來各種不明顯而卻十分深刻的變化以外,還帶來一種我稱之為‘個人的流動’。這種流動使得人們互相接觸的機會大大增加,但卻又使這種接觸變得更短促,更膚淺。大城市中人之相當大一部分,包括那些在公寓樓房里或住宅中安了家的人,都好像進入了一個大旅店,彼此相聚而不相識。這實際上就是以偶然的、臨時的接觸關系,代替了小型社區(qū)中較親密的、穩(wěn)定的人際關系?!雹谂量说?《城市社會學》,宋俊嶺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年。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代市民敘事策略中以公共空間的移動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與個性塑造,就是受這種個人體驗的影響。作家不再是一個全知全能的命運審判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將發(fā)生什么,只是在城市環(huán)境的改變中隨波逐流。作家也不再扮演啟蒙者或者上帝的角色,而是忠實反映普通市民的情感心態(tài)。他們敘事的角度,不管是俯瞰、仰視還是瀏覽,都是從個體生命體驗城市生活的角度出發(fā),忠實反映現(xiàn)代市民在都市生活中體驗視角的轉換。
其次,飛速發(fā)展的城市建設帶給現(xiàn)代市民某種“震撼”體驗,同時也造就了現(xiàn)代市民趨時求新的價值觀念。他們更善于接受和認同新興事物,在敘事策略中也體現(xiàn)出對新型城市空間的敏感與把握。據此,我們可以解釋何以 30年代的市民敘事如此熱衷于描寫現(xiàn)代都市生活,反映在我們看來甚至有點超前的現(xiàn)代市民心態(tài)。震驚體驗是作家從日常生活中獲得的帶有審美技藝型、生命體驗性的一種文學經驗。30年代上海一舉發(fā)展成為“整個亞洲最繁華的國際化大都會”③白魯恂:《中國民族主義與現(xiàn)代化》,《二十一世紀》1992年第2期。。對于大部分腦子里還殘存著鄉(xiāng)土中國經驗的上海都市市民來說,對城市的震撼體驗就是城市的空間結構給與他們的震撼。陌生的環(huán)境、明亮的霓虹、聳立的高樓、穿梭而過的車流、燈紅酒綠的舞廳、喧囂的賭場……這種空間的建筑以“語言”的形式形成了主體對于城市的基本看法,構建了主體對于城市的基本理解?!罢鸷丑w驗”質疑和動搖了日常生活的邏輯、規(guī)則和秩序,乃至最終造成日常生活本身的斷裂。這種現(xiàn)代意味的空間形式瓦解了傳統(tǒng)中國人的空間感,穆時英、劉吶鷗等現(xiàn)代市民作家迅速把握到新都市脈搏、熱烈都市新生活。他們迅速尋找新的文學形式來反映一個新的時代,不管是放棄線性敘述、進行空間敘事,還是散點描述、視角多變,都是他們努力適應新都市文化的改變。
再次,都市空間的不斷延展與對社會文學各方面的巨大影響,使得現(xiàn)代市民作家快速把握到了物質對于文學的意義。這里的“物質”是馬克思唯物主義的抽象“物質”,是以經濟為基礎的、與意識形態(tài)相對應的?,F(xiàn)代市民敘事中的人際交往,完全不同于鄉(xiāng)村社會那種靠血緣、鄰里等傳統(tǒng)關系,而是以流動的個人身份介入流動性的公共空間。體現(xiàn)出都市人的某些特質:“一是人際間接觸的表面性、短暫性,局部性與匿名性;二是人物成分復雜而流動性增強,感情淡漠;三是密集的人群互不相識,作為交換媒介的金錢成為人們交往的衡量標準,更容易見出彌漫于都市社會的拜金主義?!雹軓堷櫬?《新感覺派小說的文化意義》,《華中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 4期。在這種情況下,“其后果之一,就是特別強調城市居民生活態(tài)度的外部的和物質方面的價值?!雹菀了肌·瓦特著:《小說的興起——笛福、理查遜、菲爾丁研究》,高原、董鈞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2年。表現(xiàn)在文本中,作家也傾向于表現(xiàn)物質對于市民精神的影響,進而以物質性的公共空間作為敘事的某種方法與推動力。之前的文學不管是五四文學還是“左翼”寫作,都是以意識形態(tài)先行的,自上而下的,具有啟蒙意義的。但某種程度上也造成了與中國實際社會形態(tài)的脫節(jié)。30年代現(xiàn)代市民作家則是在都市物質形態(tài)改變的基礎上,真實反映當時上海都市現(xiàn)實的寫作。它是自下而上的、逐步滲透的,所以穆時英、劉吶鷗、葉靈鳳等人的作品往往刊登在《良友》、《婦人畫報》等發(fā)行量很大的雜志中,贏得了巨大的讀者群。同時,他們在敘事策略上,也毫不掩飾城市空間、物質生活對他們思想與文字的影響,甚至以某一類物質的描述來暗示這一群體的人物個性。在林微音的《花廳夫人》中,女性的成長過程則成為一系列的城市標志性、符號性空間:“小朱古力店”、國泰電影院、福祿壽飯店、永安公司、福芝飯店、圣愛娜、滄州飯店、open air泳場、惠而康飯店,每移動一個空間就意味著進入一個新的階層,城市以它的空間誘惑促使著市民精神的形成。
三
都市是市民生活的主要環(huán)境。都市生活又具有不同層次,包括公共空間、傳媒空間、日常生活空間等多方面內容。丹納在《藝術哲學》中強調:“精神文明的產物和動植物界的產物一樣,只能用各自的環(huán)境來解釋?!彼J為藝術作品的產生和特征不僅取決于時代精神,也取決于“周圍的風俗”①[法]丹納著:《藝術哲學》,傅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外部環(huán)境對文學的影響不可小覷。市民敘事是一種反映普通市民生存狀態(tài)與思想感情的文學,和五四文學、左翼文學、自由主義文學等具有強烈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文學相比,它更重物質,也更加貼近生活。是來自于市民,又以市民為讀者對象的文學。從這個意義來講,從市民生存的空間角度去分析市民敘事的特征,可以有效地揭示市民敘事的獨特性,并找到這種獨特性的來源。從公共空間角度切入,只是其中一個途徑,在都市生活與市民敘事之間,還有很大的意義空間值得開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