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昇
(蘇州大學 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123)
陸游晚年隱居紹興鏡湖。他在這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數(shù)目巨大。他的這些詩歌深刻且廣泛地反映了鏡湖地區(qū)農(nóng)村、小城鎮(zhèn)的社會狀況,真實地記錄著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普通人的生活。這些作品不僅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而且還有著相當?shù)纳鐣饬x。并且,陸游的這一部分詩歌,恰恰最能夠體現(xiàn)陸詩鮮明的特色:質(zhì)樸、細膩、生動、溫馨。
陸游在山陰、會稽兩縣的故居并不少,*參見王致涌《陸游故居考》,浙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2期,第38~43頁。陸游的高祖陸軫生活在魯墟,曾祖陸珪建宅于吼山,祖父陸佃的房產(chǎn)在城內(nèi)斜橋,后筑室陶山,父親陸宰的別業(yè)先在小隱山,后遷云門,陸游年輕時就在那里讀書。史載:“陸放翁宅,宋寶謨閣待制陸游所居,在三山,地名西村。山在府城西九里鑒湖中。”[1]陸游之所以早早地在乾道元年自己41歲的時候就選擇建宅鏡湖旁的三山,并作為歸老后的主要居住地,是有他獨特的考慮的。首先,卜宅所處地區(qū)風景優(yōu)美,“湖光漲綠分煙浦”(《劍南詩稿》卷二《春日》)*陸游《劍南詩稿》,錢仲聯(lián)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后文所引用的《劍南詩稿》詩句,隨文注中皆只標明所屬卷數(shù)及詩題。。鏡湖之美,使得逐漸厭棄塵網(wǎng)的陸游深受吸引。其次,交通十分便捷,“野渡村橋處處通”(卷三十六《秋晚書感》)。這也為陸氏閑居期間遍游家鄉(xiāng)湖山村鎮(zhèn)提供了有利條件。而暢游之便,使得生性好動的陸游在晚年擁有了更大的生活空間。再次,經(jīng)濟繁榮,“蕎花雪無際,稻米玉新舂”(卷四十《步至東莊》)。鏡湖地區(qū)不僅農(nóng)林副漁業(yè)都相當發(fā)達,而且市場體系也已初步形成,因此在這里定居會給生活帶來很大的方便。鏡湖物產(chǎn)之豐富,市場之便利,讓日漸衰老的詩人感到擁有基本生活的保障。此外,陸游于淳熙十二年春又在紹興府城東南十五里的石帆山村營建了新的住宅,即石帆別業(yè)。石帆山村為會稽山水佳處,緊靠若耶溪、樵風涇和石帆山。順若耶溪自石帆至三山,大約23里?!白蚰横烎~天鏡北,今朝采藥石帆東”(卷七十八《稽山道中》),陸游就這樣往來于三山宅邸和石帆別業(yè)之間。
在“鏡湖詩”中,有大量描寫陸游本人及其家庭生活狀況的作品。這些詩歌全方位地展示了陸游在農(nóng)村的生活樣貌。陸游雖然是一個致仕官員,但在晚年的漫長歲月里,他的生活并不寬裕,甚至難免困窘,“贖衣時已迫,貸米歲方艱”(卷六十三《病中戲詠》)。陸游一生為官清廉,“出仕三十年,不殖一金產(chǎn)”(卷十九《右寄姚太尉累日多事不復能觀書感嘆作此詩》),且屢遭罷斥,時官時民。致仕后仍保持高潔的操守,“仕宦徧四方,每出歸愈貧”(卷五十二《雜興十首以貧堅志士節(jié)病長高人情為韻》)。他的俸祿和祠祿都十分微薄,有時甚至無法照章足額領取,“官身常欠讀書債,祿米不供沽酒資”(卷十九《假中閉戶終日偶得絕句》)。嘉定元年,陸游原先領取的半俸也停止發(fā)放,導致了“年來殘俸絕,所望在一熟”(卷七十六《稻陂》)。陸游的幾個兒子外出為官,官俸亦薄,所以對老父的供養(yǎng)十分有限。*參見陸游《劍南詩稿》卷五十八《送子修入閩》、卷五十九《送子坦赴鹽官縣市征》、卷七十四《寄子虡》等詩,錢仲聯(lián)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雖然陸游自己擁有一些田產(chǎn),但由于產(chǎn)業(yè)不豐,因此難以自給。*參見陸游《劍南詩稿》卷十七《江北莊取米到作飯甚香有感》、卷四十《九月七日子坦子聿俱出斂租谷雞初鳴而行甲夜始歸勞以此詩》、卷五十《西村勞農(nóng)》等詩,錢仲聯(lián)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他描寫自己窘迫生活的詩歌在詩集中屢見不鮮:“有飯那思肉味,安居敢厭茅茨?”(卷七十六《感事》),“一杯芋糝羹,孫子喚翁食”(卷七十九《秋思》),等等。
陸游對于貧困的態(tài)度,自有其堅貞和隱忍的一面,“饑能堅志節(jié)”(卷八十四《自立秋前病過白露猶未平遣懷》),“忍貧增力量”(卷六十六《書意》)。并且,正是由于有了這樣的精神,物質(zhì)上的貧困才不至于破壞他和生存環(huán)境之間的和諧關系。在安貧樂道的同時,陸游又是一個能夠親身事稼穡而不以為恥的新式士大夫。他曾經(jīng)做詩自嘲:“平生不售屠龍技,投老真為種菜人。”(卷七十四《歲未盡前數(shù)日偶題長句》)
在貧窮面前,陸游積極采用多種手段,充分利用當時市鎮(zhèn)興旺發(fā)展的契機,改善自己的生活。他“種菜賣供家”(卷四十八《村興》),并利用自己的醫(yī)藥知識深入鄉(xiāng)間,為百姓診病。這使他不僅收效顯著,“為君小試回春手,便似暄妍二月天”(卷二十八《十月下旬暄甚戲作小詩》),而且順帶銷售或贈送藥品,“施藥鄉(xiāng)鄰喜”(卷六十六《野興》)。他還在家養(yǎng)殖畜禽,“倚杖牧雞豚”(卷四十三《幽居初夏》);種水果,“架垂馬乳收論斛”(卷三十一《雜詠園中果子》);賣柴、絲、麥等農(nóng)產(chǎn)品,“日日行歌獨賣薪”(卷六十三《貧甚戲作絕句》),“賣絲糶麥償逋負,猶有余錢買釣船?!?卷七十六《初夏雜興》)總之,陸游通過不斷的勞動,既使自己的身心充分接觸自然,還改善了家庭的生活條件。在歸居鄉(xiāng)里以后,陸游與當?shù)氐泥l(xiāng)鄰野老、漁樵牧豎在長期的接觸中建立了深厚的情誼:“百世不忘耕稼業(yè),一壺時敘里閭情”(卷六十一《示鄰曲》),并為鄉(xiāng)親們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幫助,“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卷六十五《山村經(jīng)行因施藥》)當?shù)剞r(nóng)民也盡力回報這位有學問、沒架子的士大夫:“無錢溪女亦留魚,有雨東家每借驢”(卷三十八《庵中獨居感懷》)、“已分鄰舍紅蓮米,更啜僧房紫筍茶”(卷七十五《貧病戲書又作二首自解》)。長期穿著“粗繒大布”,吃著“黃粱黑黍”(卷二十六《稽山農(nóng)》),在樸素而清苦的田園生活中,陸游感到非常滿足,并且希望“子孫世作稽山農(nóng)”(卷二十六《稽山農(nóng)》)。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陸游堪稱高壽。這恐怕與他知足常樂的生活態(tài)度、和諧的人際關系和不間斷地參加勞動、親近自然有著莫大的關系。
陸游十分熱愛鏡湖地區(qū)的風土山水。他曾說:“予居鏡湖北渚,每見村童牧牛于風林煙草之間,便覺身在圖畫。自奉詔紬史,年不復見此,寢飯皆無味?!盵2]由于他深受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影響,歸隱后又傾向濂溪學派,因此往往以新鮮活潑的性靈之筆,摹寫故鄉(xiāng)山水,追求心靈的自由與解放。他的山水紀游詩句富于真摯的感情,靈心獨絕,如“鳥聲猶寂寂,木意已欣欣”(卷三十四《殘臘》)、“低燕爭泥語,浮魚逆水行”(卷四十六《晨雨》)這樣的詩句,充滿妙思,天真恬淡。
總的來說,陸游在家鄉(xiāng)的生活是相當快樂的。雖然不免時有衣食之虞,但詩書的熏陶、自身的勞作、家庭和鄰里關系的和諧,以及心態(tài)的放達,仍使陸游的農(nóng)村生活充實自在,樂趣頗多,因此他的詩中也就有了“船頭一束書,船后一壺酒”(卷十一《思故山》)這樣的閑適情景。詩人在對這種自然的鄉(xiāng)村情態(tài)的描寫中充滿親切感,較少見到前代詩人田園詩中寂寥的“鄉(xiāng)野”風情,因為鄉(xiāng)村對于他來說沒有絲毫的陌生與隔膜感。陸游在鄉(xiāng)村生活中獲得的創(chuàng)作材料與靈感,是“鏡湖詩”產(chǎn)生的基礎。
“鏡湖詩”的創(chuàng)作,從乾道二年陸游第一次被罷官回到紹興,卜居三山開始。以此為起始的理由是:首先,陸游在選編自己的詩集時,將乾道二年以前創(chuàng)作的詩歌大量刪減,到了嚴州任上預備刻印之前又進行了嚴格的篩選,“此予丙戌以前詩二十之一也,及在嚴州再編,又去十之九,然此殘稿終亦惜之,乃以付子聿?!盵3]又子虡跋云:“戊申己酉以后詩,先君自大蓬謝事歸山陰故廬,命子虡編次,為四十卷,復題其簽曰《劍南詩續(xù)稿》。”“初先君在新定所編前稿,于舊詩多所去取。其所遺詩,存者尚七卷。念先君之遺之也,意或有在,且前稿行已久,不敢復雜之卷首,故別其名曰《遺稿》云?!盵4]最終“丙戌以前詩,存者百之一耳?!盵5](P1261)在當今通行的《劍南詩稿》中,乾道二年丙戌罷官歸鄉(xiāng)之前創(chuàng)作的詩歌,只有區(qū)區(qū)94首,其數(shù)量在洋洋九千多首的陸游詩集中可謂極少。可見,陸游對丙戌以前詩歌作品的態(tài)度,正如他自己所論:“我昔學詩未有得,殘余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卷二十五《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故大加刪減,也就不足為怪了。
陸游“鏡湖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陸游賦閑居家的時段是同步的。第一階段,從乾道二年陸游自豫章通判任上被罷官回到故鄉(xiāng),入住三山故居開始,到乾道六年閏五月起行赴任四川為夔州通判止。在今本《劍南詩稿》中,應自卷一《初夏道中》始,至卷二《春陰》止。陸游這一階段的詩歌作品,收入《劍南詩稿》中的并不多,計40余首。此時的陸游仍在壯年,因此寫的詩也顯得隨意遣興。但是,陸游這一階段寫的詩顯然不如晚期作品沉郁疏放,“隨意上漁舟,幽尋不預謀。清溪欣始泛,野寺憶前游。豐歲雞豚賤,霜天柿栗稠。余生知有幾,且置萬端憂?!?卷一《隨意》)但這一時期還是有經(jīng)典之作出現(xiàn),那就是《游山西村》,還有《雨霽出游書事》、《霜月》等詩。這幾首詩皆顯出清新格調(diào)。其《殘春》、《霜風》等詩寫身世之感嘆,然未見晚年之沉郁如老杜者,多悲愁而少放達語。
乾道五年九月,陸游離蜀東歸,在三山有一段短期的停留,計1月左右,作詩不多。此后即離家南下,通判建安。淳熙八年正月歸山陰,開始家居,一直到淳熙十三年夏赴嚴州任,其間歷5年。自蜀歸來的家居創(chuàng)作為第二階段,其間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較多,風格變化也最大,蓋是在蜀中及南鄭前線的經(jīng)歷讓他忽然得到了“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卷二十五《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的作詩秘訣。從此,陸游用全新的文學理念來指導自己的創(chuàng)作,進而走入了全新的文學天地。這一時期的“鏡湖詩”開始更多地關注農(nóng)村民生,因為這時詩人的心開始遠離朝野與市井,他將眼光更多地投向普通農(nóng)民的生存與生活,“畏客常稱疾,躭書不出門。尚嫌城市近,更擬卜云根。”(卷十四《村居冬日》)當然,這與作者開始擁有大量的時間漫游于故鄉(xiāng)的湖山鄉(xiāng)鎮(zhèn)之間有很大的關系。更為重要的是,長期的宦海沉浮使他意識到官場之不足道,而農(nóng)村的生活、農(nóng)民的境遇才是更為迫切實在的著眼點。這一時期較有代表性的詩歌是《寄朱元晦提舉》(卷十四):“市聚蕭條極,村墟凍餒稠。勸分無積粟,告糴未通流。民望甚饑渴,公行胡滯留?征科得寬否?尚及麥禾秋?!痹谶@一階段,他的作品中開始大量出現(xiàn)親身參與農(nóng)村勞作及抒發(fā)放達胸懷的作品,嘆嗟貧病的內(nèi)容也開始逐年增加,但作者始終系懷的仍然是國是和民生。
陸游于淳熙十五年七月卸嚴州知府任回鄉(xiāng),同年冬,除軍器少監(jiān),赴行在。淳熙十六年冬斥歸,從此開始了長期鄉(xiāng)居。從淳熙十六年到嘉定二年陸游去世,除嘉泰二年夏至嘉泰三年五月間奉詔在都城臨安修撰孝、光二宗《兩朝實錄》和《三朝史》外,皆家居。這是“鏡湖詩”創(chuàng)作的第三個階段,也是作品數(shù)目最大、風格漸趨穩(wěn)定和成熟的階段。這一時期的“鏡湖詩”的主要特色在于:詩人開始不厭其煩、日復一日地用詩歌記錄自己的生活。在自敘生活的同時,寫實農(nóng)村生活諸多方面的詩歌屢屢出現(xiàn)。同時,描寫自己出游、飲酒等閑適生活內(nèi)容的作品充分反映了隱居生活平和安樂的特色。他還寫了不少充滿人生哲理和生活情趣的詠物詩,高潔的梅、隱逸的菊是他的最愛。他不僅參與勞動,與農(nóng)民保持著真切的聯(lián)系,懂得他們生活的苦樂,并持續(xù)不輟地歌頌著農(nóng)民的辛勤質(zhì)樸,同時也為不利于農(nóng)業(yè)收成的天災人禍而愁悶,為農(nóng)人的困苦遭遇而鼓呼。在“鏡湖詩”寫作的第三階段,身歷萬事的詩人完全進入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由王國,少年輕狂的憤激之語變得稀少,安定和平的心氣充溢于字里行間。這正應和了他自己在《示子遹》(卷七十八)一詩中所說的 “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的創(chuàng)作主張。因為他是在江南農(nóng)村廣闊浩瀚的生活中尋找詩料,所以他的作品更具有了多重的社會價值,從而漸臻文學境界上的完滿境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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