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家樹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
先秦“門客”及其精神基質探究
鮑家樹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
“門客”是先秦時期獨特的社會群體,論文針對“門客”為養(yǎng)者效力的方式、“門客”為養(yǎng)者效力的動機、“門客”在養(yǎng)者門下所處的地位等三方面對其進行分類。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種種“門客”的行為動因有趨利性和交換性,但是以客觀視角來看待“門客”精神,其可貴的品質——獨立人格意識和自由不羈精神、誠信意識、道義觀念,仍然值得今人借鑒。
先秦;“門客”;“門客”分類;行為動因;“門客”精神
目前,學術界對先秦“門客”專門的研究及關注較少,多在研究戰(zhàn)國“四公子”、呂不韋等順帶提及,如李西亞的《戰(zhàn)國四公子與呂不韋門客的比較及其啟示》。①見《長春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04期。何茲全的《中國古代社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首次引進了“私徒屬”的概念,并在該書“客或賓客身份地位的演變”一目中,對先秦“門客”有較為集中的論述;李珺平的《春秋戰(zhàn)國門客文化與秦漢致用文藝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較為值得關注,他把“門客”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論述,以歷史的、邏輯的方法,揭示了“門客”文化的內(nèi)涵,但是李著中有些觀點值得商榷,例如,擴大了“門客”的內(nèi)涵,使得“門客”泛化等等;劉蓉對“私徒屬”展開進一步研究,發(fā)表多篇論文②如《先秦依附關系的演變》(《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03期)、《春秋時代的私徒屬》(《史學集刊》,2004年04期)、《春秋“私徒屬”與戰(zhàn)國“賓客”之比較》(《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04期)、《春秋依附關系探析》(《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06期)等。進行論述,認為春秋“私徒屬”與戰(zhàn)國“賓客”有較大差異,并指出差異的形成是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貴族政治向君主集權制的轉變相一致的,反映了早期國家的集權化傾向以及君主專制權力的加強;另外,楊寧寧的《社會變遷條件下的春秋戰(zhàn)國食客》③見《思想戰(zhàn)線》,2006年03期。認為食客具有不穩(wěn)定性和多樣性,這也決定了他們性格的復雜多變,甚至出現(xiàn)二律背反的性格傾向。
學術界對與先秦“門客”群體既有分殊又有疊合的“士”、“俠”等則論述較早,成果也頗豐,例如余英時的《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馮必揚等的《士思維》(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王長華的《春秋戰(zhàn)國士人與政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陳山的《中國武俠史》(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汪涌豪、陳廣宏合著的《俠的人格與世界》(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等等較為典型。
“門客”多有異常行為,有著獨特的人格,這引起筆者對“門客”群體的探究與深思。筆者針對“門客”為養(yǎng)者效力的方式、“門客”為養(yǎng)者效力的動機、“門客”在養(yǎng)者門下所處的地位等三方面對其進行分類。雖然種種“門客”的行為動因有趨利性和交換性,但是以客觀視角來看待“門客”精神,其可貴的品質——獨立人格意識和自由不羈精神、誠信意識、道義觀念,仍然值得今人借鑒。
關于“客”的解釋,《說文解字》云:“客,寄也”,即指與“主”相對的外來之人。其中的“門客”即是暫時將自己依附于主人,寄托在主人門下者,是“客”中獨特的生存狀態(tài)?!伴T客”最早的形態(tài)應屬西周時的“馭”,①見郭沫若《關于中國古史研究中的兩個問題》(《歷史研究》,1959年06期)中有關《大盂鼎》銘文的解釋,“人鬲自馭至于庶人六百又五十又九夫”。即貴族的家內(nèi)奴;春秋時期,“馭”演變?yōu)橐栏劫F族的“私徒屬”,“三公子之徒作亂”、[1]僖公九年“(狼瞫)以其屬馳秦師”、[1]文公二年“(郤子)請以其私屬(伐齊)”、[1]宣公十七年“欒氏之力臣曰督戎”、[1]襄公二十三年“彌庸不可,屬徒五千”[1]哀公十三年中記載的“徒”、“屬”、“私屬”、“臣”、“屬徒”等都屬這一群體,他們已經(jīng)漸漸從奴隸階層脫離,但是春秋時期“周制雖毀,君臣固位,上下相持,若一體然”,[2]居衛(wèi)養(yǎng)客之風不得大倡;戰(zhàn)國時期,“天下諸侯方欲力爭,竟招英雄以自輔翼。此乃得士則昌,失士則兇之秋也”,[2]居衛(wèi)“門客”在此時也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戰(zhàn)國策·齊策四》提到的“門下之客”、“門下諸客”即是這一群體。從廣泛意義來講,后來的相對于君的臣以及當下相對于上司的下屬,都可稱作“門客”。但是,最能體現(xiàn)“門客”特質、最具有代表性、影響最大的應屬先秦時期尤其是戰(zhàn)國時期的“門客”,此也即本文論述的對象。
先秦時期是中國古代由奴隸制向封建制過渡的歷史大變革時代,是“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1]昭公二十三年的大爭之世,五霸逐鹿,七雄并立,禮崩樂壞,征伐云起,社會動蕩不定?!颁咛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3]小雅·北山的一統(tǒng)局面已經(jīng)名存實亡,“制度不立,綱紀廢弛”,[4]卷第十舊的社會體制被打亂,一切升平之世的規(guī)范被沖破,不同等級之間的關系劇烈調(diào)整,“從西周中葉開始,周初安排妥當?shù)纳鐣Y構已經(jīng)在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特別是到了戰(zhàn)國時代,那種由周天子按照血緣遠近從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到庶民安排好的等級制度已經(jīng)基本上瓦解,宗子與君主合一的宗法國家也不再存在?!保?]39因此,在社會變革的大潮中,社會各個階層的存在狀態(tài)是極不穩(wěn)定的,容易發(fā)生結構性的變動與社會角色的錯位,統(tǒng)治階級中的驕奢淫逸者,地位可能沒落,而被棄入社會的底層,“進入流浪者的隊伍”;[5]39被統(tǒng)治階級中的奮斗進取者,地位可能上升,而成為新的權貴,例如藺相如、李斯等由客入卿者。
隨著宗法社會的解體,原有的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選拔制度遭到嚴重的沖擊,具體表現(xiàn)就是周禮中嚴密的等級觀逐漸被豢養(yǎng)之風撕出一道缺口。各國的貴族為了在激烈而復雜的斗爭中贏得一席之地,“難必及子乎,盍亟索士”,[6]晉語他們競相求賢養(yǎng)客以獲得更大的利益,同時也把所養(yǎng)之客作為財富和地位的象征向對手炫耀,這在客觀上催生出“門客”這一群體。同時,也有主觀動因。中下層的人在這種特殊環(huán)境下,脫離了原定的社會關系,失去了固定的生活資料,此時憑借自己的努力與實力,攀升更高的等級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的可能,故而,一大批奇才異能之士恰逢其時,乘隙而起,紛紛投主以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伴T客”在先秦時期正式形成,并活躍于政治、經(jīng)濟、文化、外交、軍事等各個領域,對于推動社會演進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魏魏傷”,[7]效力他們在歷史舞臺上風采盡展,奮盛一時,譜寫時尚。
“秦統(tǒng)一后,對招引食客的風氣是打擊的。對統(tǒng)一集權的帝國來說,這是必然的。”[8]441西漢初年,招客養(yǎng)客之風再盛,而“門客”也還帶有些先秦遺響,狂放不羈,逐漸站在了朝廷的對立面,成為朝廷的一大隱患。他們慫恿養(yǎng)者,參與決策,挑起王侯之間的矛盾沖突,激化王侯對朝廷的不滿情緒,制造“七國之亂”、“淮南王謀反”等叛亂,使得“天子常切齒”,[9]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面對這種局勢,統(tǒng)治者掀起了一系列嚴厲打擊“門客”的浪潮。而自漢武帝采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以降,中央集權體制的總體走向是日益強化,社會運作日漸規(guī)范化、制度化、秩序化,“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10]原君天下共事一主,投主門下為主效命成為常態(tài),“門客”別無選擇,遂進入體制,其行為已經(jīng)不再是靠道德的約束,主觀的意愿也幾乎起不到任何效用,行為的實現(xiàn)已經(jīng)變成了不得不為,君臣等級更加明顯,先秦“門客”那種與主人分庭抗禮、獨立不羈的思想成分在此時已經(jīng)基本喪失,取而代之的是“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諾諾”[11]八奸的匍匐心態(tài)。至此,“門客”徹底蛻化變質而走向消歇的終點,其社會地位由邊緣走向了核心,由倨姿到恭態(tài)、由“處江湖”“在江?!钡健熬訌R堂”“居魏闕”、由“座上客”到“階下倡”,最終淪為奴才。當然,這也是“門客”自身發(fā)展的必然結果。
總體來講,“門客”特指自身擁有一技之長而不事生產(chǎn),投奔、寄食到身達位顯的養(yǎng)者門下,為養(yǎng)者所豢,并為養(yǎng)者服務,進而找尋個人發(fā)展機會,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人?!伴T客”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來源廣泛,流品蕪雜,良莠不齊,具體來講,筆者從“門客”為養(yǎng)者效力的方式、“門客”為養(yǎng)者效力的動機、“門客”在養(yǎng)者門下所處的地位等三方面對其進行分類:
按照“門客”為養(yǎng)者效力的方式不同,或者說按照“門客”從事行業(yè)的不同,可分為“行刺客”、“談說客”和“著作客”。
所謂“行刺客”,即“帶劍之客”、[11]八奸“必死之士”,[11]八奸指“門客”之中勇毅事主,并以行刺的方式輔助其主完成功業(yè),以成其義者。曹沫、鉏麑、專諸、豫讓、聶政、荊軻、要離等都屬此類。
對“行刺客”來講,武藝的高強與否在其次,重要的是要具備膽略,勇且有謀,關鍵時刻能夠果毅絕決,“顏色不變,辭令如故”[9]刺客列傳,“卒然臨之而不驚”,[12]留侯論憑及之能,做出異常之事。曹沫“執(zhí)匕首劫齊桓公”,[9]刺客列傳“所亡地盡復予魯”;[9]刺客列傳“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9]刺客列傳聶政直入“持兵戟而衛(wèi)侍者甚眾”[9]刺客列傳的相府,“上階刺殺俠累”;[9]刺客列傳荊軻等至秦宮,“秦舞陽色變振恐”,[9]刺客列傳荊軻“顧笑舞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于前?!保?]刺客列傳既遮掩了秦舞陽的失常表情,又頌揚了秦王的威風。當圖窮匕現(xiàn)時,荊軻“把、持、揕、逐”等一連串的動作,甚是冷靜,與秦王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
“行刺客”獨特怪誕的行為方式昭示了內(nèi)心凝結的那種剛烈之性和俠義之情,他們的人生充滿了痛快之律和血光之氣。鉏麑奉“不君之主”晉靈公之命,暗殺諫臣趙盾,但當他欲行刺時,發(fā)現(xiàn)“寢門辟矣,(趙盾)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1]宣公二年感到“(趙盾)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1]宣公二年最終選擇觸槐而死;豫讓“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于市”,[9]刺客列傳拔劍三躍而擊其(趙襄子)衣,而后伏劍自殺,以報智伯;聶政“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9]刺客列傳要離“火妻滅子”。[13]淵騫只要能夠彰顯自身價值,不為后世詬病,“行刺客”就能夠排除生死,狂行無忌,身體發(fā)膚一文不值。
所謂“談說客”,即“國中之能說者”,[11]八奸指“門客”之中思維敏捷,言辭犀利而秀于同類,“資在于口”,[14]算地“以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9]平原君虞卿列傳者。蘇秦、張儀、毛遂等屬此類。
蘇秦起初被家人嘲笑為“釋本而事口舌”,[9]蘇秦列傳而他正是靠“口舌”執(zhí)得六國相印;至于張儀對談辯的重視,從他在受到楚相“掠笞數(shù)百”[9]張儀列傳之辱后與妻子的對話中便可知,“其妻曰:‘嘻!子毋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9]張儀列傳他也正是靠舌辨瓦解了縱約,實現(xiàn)了連橫;毛遂以一句“臣乃今日請?zhí)幠抑卸?。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9]平原君虞卿列傳自薦,得命“合從于楚”。[9]平原君虞卿列傳面對楚王的質問,毛遂按劍而前,“今十步之內(nèi),王不得恃楚國之眾也,王之命懸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9]平原君虞卿列傳最終說服了楚王,實現(xiàn)了“歃血而定從”,[9]平原君虞卿列傳在整個過程中,毛遂明之以理,示之以威,責之以禮,曉之以義,請之以利,充分表現(xiàn)其出眾的辯才。
所謂“著作客”,即指“門客”之中從事文化事業(yè)的人,他們大多有扎實的文字、理論功底和深邃的見解,在古典文化的繼承和發(fā)揚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較有代表性的當屬呂不韋的“三千‘門客’”。這些“門客”人人著其所聞,集論而成二十余萬言的《呂氏春秋》,融合了眾家之長,包羅了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著成之后呂不韋將《呂氏春秋》布于咸陽市門,有能增損一字者予以千金之賞,可見其對于《呂氏春秋》行文質量的自信力,客觀上也顯示了這些“著作客”的能力。
按照“門客”為養(yǎng)者效力的動機不同,可分為“節(jié)義客”、“專食客”和“奸邪客”。
所謂“節(jié)義客”,即指“門客”之中有俠義品行,持高節(jié)而不茍且,投靠主人大多為報恩遇,高古、簡傲、清矍,恪守為人信條者,他們之中有的寄食于主人家,有的卻優(yōu)游在外,以“編外客”的面目出現(xiàn)。公孫杵臼、侯嬴、朱亥、豫讓、毛公、薛公等屬此類。
公孫杵臼面對“屠岸賈欲誅趙氏”[9]趙世家的險境,發(fā)出了“請先死”[9]趙世家的呼聲,舍身報恩,救出了“趙氏孤兒”,忠肝義膽,昭昭可見;在信陵君竊符救趙的過程中,侯嬴獻奇謀。當信陵君請教完侯嬴之后,最終往赴秦軍,侯嬴矢志“北鄉(xiāng)自剄,以送公子”,[9]魏公子列傳充分顯示了他對知遇之主的一片忠心;豫讓對趙襄子的兩次行刺不存在政治目的,“義不為二心”,[9]太史公自序所以顯得更為人情化,“在昔有豫讓,乃是義俠兒”,是郭沫若在其歷史劇本《棠棣之花》中對他的中肯評價。對“節(jié)義客”來講,生命是次要的,他們不患年壽不永,患的是聲名不立,被主人承認自己的價值,才是人生的終極目標,故而他們往往能為主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所謂“專食客”,即指“門客”之中僅為自己謀一時之資的“假士”,其投靠主子的目的極為明確——“寄食”。應該指出的是,“食”是“門客”的一般特征、主流特點,故而,“專食客”也占了“門客”數(shù)量的絕大多數(shù),包括雞鳴狗盜客、兇頑打手客等等,人數(shù)眾多,難免夾雜魚目混珠之輩,有利則趨,無利則退,當寄食之源不存在了,他們往往樹倒猢猻散。對“食”的追求較為明顯的當屬孟嘗君門下的蔽火光自剄客,孟嘗君招待“門客”吃晚飯,有人蔽住了光亮,一個“門客”很惱火,以為飯食的質量與別人不同等,便“輟食辭去”[9]孟嘗君列傳。當孟嘗君自持其飯與之相比時,“客慚,自剄?!保?]孟嘗君列傳由此可見,“專食客”對“食”的要求是相當高的,否則,便認為自己不被主人視為知己。
所謂“奸邪客”,即指“門客”之中野心勃勃、不擇手段、奸詐陰險之人?!凹樾翱汀钡男袨楸取皩J晨汀备吚瑹o所不用其極,甚至置養(yǎng)者于死地的卑劣行徑都做得出。例如,春申君的“門客”李園,他一開始投靠春申君便動機不純,把妹妹送給春申君,進而把受孕的妹妹獻給楚王,使得自己富達,最后對待春申君卻是“陰養(yǎng)死士”[9]春申君列傳,“刺春申君,斬其頭,投之棘門外。于是遂使吏盡滅春申君之家?!保?]春申君列傳“奸邪客”是“門客”之中非常態(tài)的群體,但不可否認,這也是一些“門客”陰暗心理和卑鄙行徑的真實寫照。
按照“門客”在養(yǎng)者門下所處的地位,又可分為“下等客”、“一般客”和“上等客”。這種等級的劃分,主要根據(jù)“門客”才能和貢獻的大小,在孟嘗君門下,“門客”按照地位的由低到高,分別住在傳舍、幸舍、代舍,“下等客”只滿足其溫飽,而更高級別的客,則地位顯要,“食有魚,出有車,居有家”。其中,“卿客”是“上等客”之中致位將相者,他們左右政策,指揮軍隊,處理外交,起著治國安邦的作用。具體來講,“卿客”包括“將客”和“相客”,司馬穰苴、孫臏、吳起、龐涓、伍子胥、廉頗等都是“將客”,管仲、蘇秦、張儀、范雎、蔡澤、藺相如、李斯等都是“相客”。先秦時期的“卿客”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具有了體制化的特征,隨著中央集權的不斷強化,“卿客”已無“重氣輕命”的節(jié)操,真正成為專制體制之下的將奴、相奴。
春秋戰(zhàn)國時期,舊的社會秩序被逐漸破壞,手工業(yè)和商業(yè)得到一定發(fā)展,人們的思想意識、理想信念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對于“行義”和“求利”何者為本進行了一場“義利之辨”,“門客”群體則表現(xiàn)為既求義又逐利的特質,義、利矛盾在“門客”身上得到了和調(diào)統(tǒng)一。倘若更深層次地挖掘“門客”的行為動因,或許就會發(fā)現(xiàn)“客投主”的內(nèi)旨并不完全是純情的道德行為,相反,也包括基于現(xiàn)實功利的博弈過程,其行為有著堅實的利益內(nèi)核,“客投主”的實質是一種有條件的交換行為、契約關系。需要說明的是,利的表現(xiàn)形式不一定是金錢,名譽、地位也包括在內(nèi)。
在這個互利的博弈過程中,“門客”所求,不過是衣食住行之便、安身立命之所和建功揚名之機;而養(yǎng)者所求,也無非是“門客”的智慧、勇力和生命,通過“養(yǎng)客”的方式來使自己在“諸侯力政”[15]尊賢的激烈競爭中保持不敗,鞏固自己的權勢、地位,同時獲得賴以炫耀的聲名?!俺急M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君臣之際,非父子之親也,計數(shù)之所出也”。[11]難一客投主,并不是愛主,而是因為有爵祿可圖;主畜客,也不是有慈惠于客,而是想要得到客之死力以為己用,主客身上都有對方所需要的獨特資源和利用價值,主人通過對“門客”的信任和尊重,付出財力和誠意換得“門客”的才、力乃至生命。
“害身而利國,臣弗為也;富國而利臣,君不行也?!家舱?,以計合者也”,[11]飾邪正是基于這種買賣關系,“門客”待價而沽,擇木而棲,堅持實用理性,合則留,不合則去,有著很大的自由流動性,故而,“門客”之中投機鉆營、朝秦暮楚者比比皆是?!白札R王毀廢孟嘗君,諸客皆去”,[9]孟嘗君列傳此時,馮驩道出了“門客”趣市利己的市儈哲學,“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獨不見夫(朝)趣市〔朝〕者乎?明旦,側肩爭門而入;日暮之后,過市朝者掉臂而不顧。非好朝而惡暮,所期物忘其中?!保?]孟嘗君列傳廉頗失勢之時,其“門客”盡去,復用為將后,“門客”又復至,廉頗頗為不滿,而其“門客”似乎更知個中奧妙,曰:“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9]廉頗藺相如列傳而且,只要能“勢位富貴”,[16]秦策一多數(shù)“門客”就可以不擇手段。吳起為求魯國將位而殺死齊籍妻子以取信于魯國;商鞅率秦軍伐魏,當兩軍對峙之時,商鞅以欺詐的手段,聲言“不忍相攻”、“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9]商君列傳卻竟然“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9]商君列傳毫無情感道德可言。
信陵君降尊自抑,折節(jié)下士,大宴賓客邀侯嬴、虛左位待侯嬴、執(zhí)轡恭請侯嬴、顏色和等侯嬴等一系列的行為給了侯嬴最高的待遇,換得了他“北鄉(xiāng)自剄送公子”;荊軻被太子丹尊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9]刺客列傳于是荊軻一去刺秦王而不復還;豫讓曾就行刺一事對其朋友說:“范氏、中行氏,我寒而不我衣,我饑而不我食,而時使我與千人共其養(yǎng),是眾人畜我也。夫眾人畜我者,我亦眾人事之。至于智氏則不然,出則乘我以車,入則足我以養(yǎng),眾人廣朝,而必加禮于吾所,是國士畜我也。夫國士畜我者,我亦國士事之。”[17]季冬紀第十二客為主效力甚至效死是感情和利益在“門客”內(nèi)心緊密聯(lián)結、融合統(tǒng)一的結果,主客之間各以所有換其所無,在理論上是等價的交換。具體說來,感情層面上,“門客”與主相互的愛,相知相重,“夫愛人者,人亦從而愛之”,[18]兼愛中“愛人者必見愛也”;[18]兼愛下利益層面上,就是愛時必須給對方以利益,“利人者,人亦從而利之”。[18]兼愛中愛是相互的,利也是相互的,“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入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19]離婁下并且“君臣相與,以市道接,君懸祿上待之,臣竭力以報之。逮臣有不測之事,則主加之以重賞;如主有超異之恩,則臣必以死復之?!保?5]復恩但是,實際上,主客關系并不對等,因為養(yǎng)者壟斷著當時被養(yǎng)者所需要的全部生產(chǎn)和生活資料,掌握著社會資源的支配權,盡管客在當時可以較為自由地流動,但客始終要歸往依附于主,主客關系說到底是靠養(yǎng)與被養(yǎng)的關系維系的,“門”之不存,“客”將焉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養(yǎng)者在雙方關系中占據(jù)絕對的主導地位。因此,“所謂‘知己’關系不過是一種假象”,[20]“士為知己者死”,從人性與理性的角度看,都是愚蠢的、荒唐的,譬如智伯,司馬光認為他是才勝于德的小人,是“國之亂臣,家之敗子”,[21]周紀一豫讓卻不分臧否,不問是非,效死以盡愚忠?!笆繛橹赫咚馈钡膶嵸|,便是在主客關系不平等的前提下,“門客”群體以得到榮譽和名分為心理安慰,以付出生命為代價,嘗試獲得人生自主權和覺醒自我意識的過程,它彰顯了一種深層意義的自我超越,昭示了個性與本真,但是這種盲目的付出也著實過于幼稚,過于感性。
人要生存就離不開“利”,求利無可厚非。利是物質基礎,是實現(xiàn)人的需要的基本條件,而獲利的手段和途徑則成為是否符合道義的關鍵。當然,“交相利”這一價值觀并不對所有“門客”發(fā)揮同等的效能,“門客”的平居言行也并不都截然以此為準,主客之間也有道義相砥的情感投入。舍利取義者,盡管相對于“門客”群體這一整體而言,可能人數(shù)寥寥,但這些鳳毛麟角足以點綴人性的光輝,至今仍有其可貴的精神價值,正如陶潛在《詠荊軻》中所道:“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這些基質也足以讓今人借鑒與學習。
“門客”食君之祿,自然要為君分憂,知恩圖報,這是“門客”立足社會最起碼的職業(yè)道德,也是“門客”應盡的義務,但是“門客”卻能做出一些超越職業(yè)道德的行為,不考慮個人利益和安危,對主人進行“超回報”,而這種“超回報”的基因就是中華民族文化中最閃亮、最厚重、最崇高的精神品質。具體說來,揭橥如次:
第一,獨立人格意識和自由不羈精神。盡管這種意識被現(xiàn)實的不平等所抑壓,但是“門客”群體仍卓然于世俗,他們那種為實現(xiàn)人生價值而不吝茹苦碎身的執(zhí)著、自主支配的自強進取精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格尊嚴、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非凡自信力以及對社會承認的不懈追求,都彰顯得淋漓盡致,這些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精神的剛性內(nèi)核和豪邁基質,對于現(xiàn)今追求思想解放和精神自由,實現(xiàn)自我價值都有著促進作用。
第二,誠信意識。對“門客”來講,一旦與主定交,便生死以之不改悔,“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9]游俠列傳“門客”是不輕易起誓的,一旦起誓,這個誓言就對自身有真正的約束力,從某種意義上講,“門客”正是靠“踐誠行信”建立起了聲譽,對自己的言行承擔完全責任,進言之,不管答應了什么,都要求絕無保留的兌現(xiàn),其苛嚴程度甚至到了不惜生命的地步,侯嬴踐行自己“北鄉(xiāng)自剄送公子”的承諾;荊軻怒叱太子丹,只因其懷疑自己言而無信而欲“先遣秦舞陽”。[9]刺客列傳對“門客”來講,“失信不立”,[1]襄公二十二年即便輕生死,也要重然諾。在這個過程中,絕不允許虛情假意,豫讓不委身事襄子進以殺之,“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后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9]刺客列傳在“門客”眼里,寧可高尚地死去,也不卑鄙地活著。
第三,道義觀念。“義在于生,則舍死而取生;義在于死,則舍生而取死”,[22]卷第五十九伏劍自刎的侯嬴、刺秦被殺的荊軻等等,他們志節(jié)高潔,不辱節(jié)以求生,見危致命,慷慨赴死,完美地結束了自己的人生,以“泰山之死”詮釋了自己作為“門客”的人生價值?!伴T客”貴交尚義,“于利不茍取,于害不茍免”,[17]務本“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23]述而他們忠于所托,當知己處于危難之時,“為身之所惡,以成人之所急”,[18]經(jīng)說上面不改色地趨難赴義,“立意較然,不欺其志”,[9]刺客列傳留給世人一股浩然正氣。
當然,“門客”的行為有著不可避免的負面性,“門客”自身的缺陷需要人們正視,這些也值得今人警惕與反思。
“門客”大多喜好虛榮,而且他們擺脫不了依附性,甘當養(yǎng)者工具,喪失了主體性與創(chuàng)造性,過于講求效忠而陷入愚忠,使得“門客”行為有著明顯的狹隘性,這就導致了“門客”任性妄為,無視社會基本道德,無視生命理性,不惜一己生命的同時亦不珍惜他人生命,造成了其恐怖的嗜血沖動和不分是非、無標準、無原則的盲目行為,從而構成了對他人乃至整個社會的侵害和破壞。這在孟嘗君門下蔽火光的自剄客和因不滿趙人嘲笑的殺手客、平原君門下反對“愛色而賤士”[9]平原君虞卿列傳的食客和與春申門下相攀比的食客身上都有體現(xiàn)。
作為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門客”以其獨特的處世方式和人生哲學,很好的詮釋了生命價值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國古代歷史的發(fā)展,參與了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和精神人格的建構”。[24]10如今,“門客”的優(yōu)秀品質已經(jīng)溶入中華文化,彰顯了一種人格榜樣和精神動力,成為中國思想文化的寶貴遺產(chǎn)和人類永恒的精神財富。他們突破慣常功利拘束的行為,足以啟發(fā)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良知,從而在日常生活中建構并完善自己的人格,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精神自由。面對當代人精神的失落與人格的不完滿,社會更是迫切需要“門客”精神的回歸,即使把它作為拯救當前道德危機、加強公民道德建設的重要傳統(tǒng)文化資源也實不為過,否則整個社會都會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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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Probe into Hangers-on in Pre-Qin Period and Their Spiritual Nature
BAO Jia-shu
(School of Histor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872,China)
Hangers-on are a unique social group in the pre-Qin period.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attempts to classify hangers-on in terms of the way they serve their masters,the motive behind their service and their position in masters’household.It is worth noting that while hangers-on offered their service largely for securing profits and some gains in return,their spirit,together with its valuable quality—the sense of independent personality,the spirit of freedom and unrestraint,trustworthiness and the concept of morality and justice—is worth using for reference nowadays.
“hangers-on”;classification;behavior motive;the spirit of“hangers-on”
K231
A
1674-5310(2010)-05-0139-06
2010-06-24
鮑家樹(1987-),男,山東煙臺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中國古代史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胡素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