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宏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 100871)
塔中書與托馬斯·莫爾晚年的宗教異端觀
殷宏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 100871)
晚年獄中的托馬斯·莫爾對新教異端的態(tài)度與入獄前相比有了較為明顯的變化,表現(xiàn)為爭論更為理性,并開始強調(diào)新教與天主教的共性。這一變化從根本上來自于莫爾的基督教世界思想,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是對《烏托邦》中體現(xiàn)出的早期宗教思想的回歸。
托馬斯·莫爾;塔中書;宗教異端;烏托邦
關于托馬斯·莫爾對待新教異端的態(tài)度,向來是莫爾思想研究中最受爭議的問題之一。對于莫爾異端態(tài)度的評價,人們一般采取的方法是把莫爾在《烏托邦》中宣揚的信仰自由與其在宗教改革中對待異端的態(tài)度進行比較,這是自16世紀以來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評價莫爾宗教思想的基本方法,直到20世紀學術界仍然沿用這種比較方法。依據(jù)這種比較方法,錢伯斯(R.W.Chambers)提出,莫爾在宗教改革前后的宗教思想是一致的,并沒有改變自己的立場;[1]23-24邁爾斯(Leland Miles)則認為莫爾確實迫害過異端,違背了他在《烏托邦》中提出的信仰原則。[2]盡管還存在著分歧,但目前學術界已形成了這樣一種基本態(tài)度,且不論莫爾是否親自迫害過異端,僅就他在宗教改革時期對待異端嚴厲無情的態(tài)度而言,他已背離了《烏托邦》的基本原則。
隨著20世紀下半期以來莫爾研究的深入,莫爾晚期的思想也開始受到重視。邁爾斯提出莫爾在晚年的異端態(tài)度是有變化的;[3]馬略(Richard Marius)則反對這種觀點,認為莫爾在其晚年的作品中并沒有改表對異端的立場,而且沒有絲毫的證據(jù)表明莫爾緩和了他的觀點。[4]
本文認同邁爾斯提出的觀點,將以晚期莫爾的獄中作品塔中書四篇為基礎文本,試圖對晚年獄中莫爾的異端思想進行一下梳理,以證明晚年莫爾對異端的態(tài)度與入獄前相比確有變化,這種變化與莫爾的基本信念以及當時基督教世界面臨的外部形勢有著密切關系。
一
所謂塔中書(Tower Works),指莫爾因不承認國王的英國教會首腦地位而在1534年4月17日被關進倫敦塔中之后所寫的宗教作品,主要包括《論基督受難》(A Treatise upon the Passion)、《安慰的對話》(A Dialogue of Comfort)、《論領圣餐》(A Treatise to Receive the Blessed Body of Our Lord)和《基督的悲傷》(The Sadness of Christ)四篇及若干篇祈禱文,其中《論基督受難》已被學術界普遍認為作于入獄之前不久,但因其內(nèi)容與后三篇緊密相扣,故一般也將其歸入塔中書范圍之內(nèi)。塔中書四篇的內(nèi)容主要為宗教沉思,與莫爾在入獄前所寫的各種針對性的宗教論戰(zhàn)作品性質(zhì)不同。因此,宗教異端并非莫爾思考的一個專門話題,而是穿插于宗教沉思的過程之中。
在入獄之前的宗教論戰(zhàn)中,莫爾對待新教異端的態(tài)度極為嚴厲,“因沃爾西的倒臺而對屋子清洗干凈沾沾自喜的新教徒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七個魔鬼隨著莫爾的升職闖了進來。莫爾把溫柔留給了家人和朋友。新教徒從未領略過他的柔情?!保?]在宗教對立的環(huán)境下,向以溫文爾雅、幽默風趣見稱的莫爾不惜扭曲人格,以惡言惡語辱罵對手。新教徒約翰·福克斯(John Foxe,1517-1587)在論及莫爾所寫《靈魂的祈求》(The Supplication of Souls)一文時,他抨擊了莫爾談論新教徒的方式:“有時責罵申斥,稱之為傻子、瘋子、驢、鵝、瘋狗、異端以及所有侮辱之語?!保?]
更有甚者,莫爾為了攻擊新教徒還不惜歪曲事實真相。16世紀著名的新教改革家威廉·廷代爾(William Tyndale,約1494-1536)就抨擊莫爾前后言語不一致,認為他故意摒棄了在《烏托邦》和《愚人頌》中表達出的真理,目的就是為了獲得榮升。[7]對于莫爾力圖說明反教權主義思想并非在長期歷史中形成,而僅僅是異端煽動的結果,新教法學家克里斯托弗·圣日爾曼(Christopher St German,1460-1540)感到困惑,“考慮到他的智慧和學識,以及他在這個王國過去所享有的權威與經(jīng)驗,他應該意識到,而我認為他也確已意識到,一直以來這個王國里教士和俗眾之見的糾紛不僅僅是由異端引起的,也是由其他問題引起的,因此,盡管異端已被清除干凈,但二者之間仍未實現(xiàn)平靜。讓我深感驚訝的是,他并沒有像竭力消滅異端那樣努力地去解決其他問題?!保?]莫爾宗教論戰(zhàn)對手的批評在后世研究者當中也產(chǎn)生了回響。??怂寡芯恐赋?,宗教論戰(zhàn)改變了莫爾早期的形象,對其個性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乃至使他瀕臨絕望之境,從其論戰(zhàn)過程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漸進墮落模式”:自制、正直、慈愛的美德被焦躁、虛偽和兇暴的惡德所代替。[9]
從塔中書中莫爾關于異端的分散論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莫爾對待異端的語氣態(tài)度,還是關于新教異端教義的思想傾向,與宗教論戰(zhàn)時期都已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這一變化可以歸納為:在語氣與措辭上,收斂了之前激烈剛猛的風格,體現(xiàn)出一種中和平緩的態(tài)度;在教義問題上,莫爾既承認與新教之間的差異,也強調(diào)指出新教與天主教之間共同的思想基礎,尤其引人注意的是莫爾自身的思想也出現(xiàn)了與新教教義趨近的傾向。
首先,從莫爾對新教異端的論述來看,在教義層面上引述權威、據(jù)理力爭,在個人態(tài)度上盡量克制個人好惡、以理明事,是莫爾塔中書諸篇的一大明顯特征。
在《論基督受難》的第四章,莫爾講述了基督設立圣餐的過程,并特別轉(zhuǎn)述了新教徒在圣餐問題上的基本觀點,即圣餐只是一種象征和符號,并不是基督真正的肉與血。莫爾認為,新教徒反對化體論有三項論據(jù)。首先,新教徒跟天主教徒一樣使用基督福體的圣餐禮這一名稱,認為圣餐只是一種圣禮,只是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肉體和流淌出來的鮮血的一種象征、一種符號和一種紀念,并不是基督自身真正的肉與血;其次,他們認為,基督在設立圣餐時所說的話可以用比喻的方式進行合理的解釋,從而證明圣餐只是一種象征,因此就沒有必要以其他方式進行闡釋,也不應認為那些話表明圣餐中有基督真正的福體存在;第三,他們還用古代神學家的論述來加強自己的論點,因為神學家們曾用比喻的方式來闡釋基督的話,并且在其著作中把圣餐稱之為一種圣禮、一種標志、一種紀念和一種象征,肉體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為自身的象征。
對于新教徒的這些主張,莫爾并未粗暴斥責,而是指出耶穌自己親口說過他的身體存在于圣餐之中,而且存在于一切已經(jīng)獲得證明的和以后將獲得證明的奇跡之中,“因此他們所有的論斷即認為基督的身體不可能存在于圣餐之中對于任何把基督當作上帝的基督徒來說都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因為,正如你們所見,這種觀點唯一的依據(jù)就是認為上帝言行不一?!保?0]141-142這里,莫爾的回應是平靜和溫和的,沒有使用激烈的辱罵性言詞,而且把反駁集中在教義的層面上,這與他在先前的論戰(zhàn)作品中言詞激烈的風格是明顯不同的。
莫爾對待異端的語言風格和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在《安慰的對話》一篇中也有體現(xiàn)。在該篇第二卷論述人生三種苦的第一種時,莫爾專門用第六章和第七章分析了新教徒關于齋戒也即主動受苦的看法。
首先,莫爾借一名匈牙利基督徒文森特之口引用了新教徒的觀點,即齋戒和苦修的目的只是為了節(jié)欲,與人的靈魂拯救無關,靈魂得救的唯一途徑就是基督受難。對此,莫爾化身為安東尼指出,他們通過假借基督之名使人們不能認識到他們的欺騙;盡管他們反復宣揚基督受難,但他們卻忘記了教會一直教導他們沒有基督的受難苦行將一無是處。“他們使人們以為我們的主張是靈魂可以通過我們的功業(yè)而不是耶穌受難而獲救,實際上我們認為,基督受難遠遠優(yōu)勝于我們所有的功業(yè)。不過,基督希望,我們能與他一起去承受痛苦,因此他命令所有的門徒像他那樣背上十字架跟隨著他?!苯又?,莫爾又列舉了圣經(jīng)中的許多例子,說明齋戒作為一種善行有助于人類靈魂的拯救?!笆ソ?jīng)中有許多地方都說明齋戒并不是人為的做法,而是上帝所創(chuàng),有許許多多的功效?!虼耍覍τ谒麄?nèi)绱朔磳S戒和苦修感到驚訝。讓我尤其驚訝的是,他們厭惡當一個人想到自己的罪時心中所生的悲傷與痛苦。先知說過,‘你們要撕裂心腸,不撕裂衣服’,‘我因唉哼而困乏,我每夜流淚,把床榻漂起,把褥子濕透’?!卑矕|尼最后指出,圣經(jīng)中的許多記載和古代教父的教導都表明,我們要為自己所犯的罪感到悲傷和痛苦,我們要懺悔。[11]192-197
需要著重注意的是,在轉(zhuǎn)述新教徒的觀點時,莫爾始終強調(diào)他不與他們爭論,態(tài)度溫和,不似先前好戰(zhàn)。以相對溫和的言語為形式,以圣經(jīng)和早期基督教教父為權威,從教義的層面闡明自己的立場,批駁新教徒的異端觀點,這是莫爾在塔中書這兩篇作品中對待異端思想的新方法。馬略指責莫爾上述言論態(tài)度過激[4]476并不符合實情。
莫爾在此處表現(xiàn)出的溫和精神與他在其它論戰(zhàn)作品中的激烈言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錢伯斯所說,“自從莫爾入獄之后,這些嚴厲的詞語就消失了?!保?]313態(tài)度的和緩、語氣的溫和是獄中莫爾對異端態(tài)度的變化之一。
二
塔中書所見莫爾對異端態(tài)度的變化之二是,不再僅僅強調(diào)雙方觀點的對立,也接受雙方立場的一致性;在承認差異的同時,也強調(diào)天主教徒與新教徒之間的共通之處。
在《安慰的對話》第一卷第十二章,文森特與其叔叔安東尼討論了新教的唯信稱義論以及靈魂獲救是否需要善功的問題。文森特首先引用了新教觀點,稱新教徒認為事功無用,唯有信仰才能使人獲得上帝恩典,為自己任何善的行為尋求天堂的獎賞是一種罪和褻瀆。
安東尼一方面承認,近來確實有人提出了這樣的觀點,不僅如此,許多人還廣泛傳播。他認為,這種變異的信仰出現(xiàn)并得以發(fā)展,鼓舞了他們的敵人,使他們的信仰遭到蔑視,這是一件讓人心情沉重的事情。安東尼認為,新教徒與天主教徒觀點的差異關鍵在于,他們認為人的靈魂得救只能依靠人的信仰,而與善功無關,因為他們認為是信仰推動人去行善功。對此,安東尼只是引用圣經(jīng)和早期教父的言論予以反駁,稱沒有善功的信仰沒有意義。
另一方面,他也強調(diào),在新教徒內(nèi)部也有分歧,他們當中每一個人的觀點也是有變化的,而且他們的大部分觀點與自己也一致,包括:1.沒有信仰的善功是無益的; 2.任何人都不能因為自身的善功而在天堂中獲得獎賞,獎賞只能通過仁慈的上帝來實現(xiàn);為了拯救人這一可憐物,上帝通過基督的受難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上帝還與我們一道創(chuàng)造善功,如果沒有上帝的參與,任何人都不能制造出善功;3.任何人都不得為其善功而驕傲,因為他自己的工作是不完美的,需要上帝的幫助;4.人單獨所能做的事情對上帝沒有任何益處,對上帝而言,人只是一個不能給他帶來益處的仆人,人所做的只是在履行最基本的職責而已。安東尼還進一步指出,新教徒也同意天主教徒的這種觀點,即如果人有時間和能力就應該去行善功,那些行善功之人信仰愈是真誠,就愈會獲得上帝的獎賞。既然新教與天主教之間有這么多的共通之處,雙方就有可能在信仰問題上達成一致,從而消除因為信仰差異導致的社會、宗教、政治和文化上的分裂。在這里,借安東尼之口,莫爾表達了消除基督教世界信仰沖突、實現(xiàn)基督教世界大一統(tǒng)的愿望和信心。[11]150-153
在承認差異、堅持共性的基礎上,莫爾表現(xiàn)出了對新教徒的寬容精神和感化的責任。莫爾認為,對于那些身在惡中的人,盡管他們不僅沒有宣揚上帝的真理,反而去宣講錯誤的學說,其罪之甚堪比猶大迫害基督,但是,莫爾強調(diào),即使是這些人,由于上帝無盡的仁慈和寬厚,也無須擔憂上帝的懲罰,因為,即使對于猶大,上帝也給了他很多回頭的機會。對猶大這樣一個淪為叛徒的使徒上帝尚且如此宣示仁慈,任何人都更加沒有理由因為自己曾對上帝作惡而感到擔憂,應該相信只要他們回頭向善,上帝會像對待猶大一樣寬恕他們的。[10]235
莫爾感到每一個基督教徒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都應該有一種捍衛(wèi)基督教的強烈使命感?!盁o論何時我們聽到或看到那些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不管它們離我們多么遙遠,我們都應該想到這不是我們坐視不理的時候,我們都應該站起身來用一切盡可能的方式緩解他人的危險,如果沒有其他的方式至少也應該進行祈禱才是。我們不要因為危險離我們有一些距離就輕而待之。”[10]248-250他呼吁說,“讓我們保持清醒,站起身來,不斷祈禱那些由于撒旦的奸詐而變得可悲和愚蠢的人能夠清醒過來,祈求上帝不要讓我們陷入到這種誘惑之中,不要讓魔鬼的風暴敲打我們心中的海岸?!痹谶@里,莫爾充滿了感化新教徒使之重歸天主教正道的使命感,他說,“如果我們看到有人偏離了正道,讓我們期望他會有朝一日回歸正道,同時讓我們謙卑和不懈地祈禱上帝賜給他清醒的機會,并且在上帝的幫助之下他能夠熱切地抓住這些機會,一旦抓住這些機會就要牢牢地把握住,不要因為怨恨而放棄,或者因為過度的懶惰而讓它們溜走?!保?0]236
總之,承認信仰的差異、強調(diào)差異中的共通、以感化不同信仰者為責任,這是晚年莫爾對異端態(tài)度的第二個變化。值得注意的是,獄中沉思的莫爾在宗教思想上出現(xiàn)了與新教教義趨近的傾向,盡管他自己從未明確承認過這一點。在《安慰的對話》中,莫爾認為基督教徒之所以受苦,是因為這是上帝的意志,上帝在這一安排之中有他自己的目的,基督徒應該懷著信仰和希望順從這一安排。[11]140-179這種思想正是莫爾在宗教論戰(zhàn)中所竭力攻擊的路德新教“預定論”思想。毫無疑問,思想上的變化對晚年莫爾改變對新教異端的態(tài)度有著重要影響。
三
本文認為,“基督教世界”意識在莫爾晚年異端思想轉(zhuǎn)變中起著關鍵的作用。
“基督教世界”這一概念是隨著基督教在中世紀歐洲實現(xiàn)一統(tǒng)而出現(xiàn)的產(chǎn)物。盡管從中世紀晚期開始歐洲政治的發(fā)展日益世俗化,而且教會也出現(xiàn)了大分裂,但“基督教世界”的觀念仍在社會各界根深蒂固。[12]作為一個深受文藝復興思想文化影響的著名人文主義者,莫爾與伊拉斯謨等北方第一代人文主義者一樣也有著強烈的“基督教世界”的觀念。
縱觀莫爾的一生,基督教世界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一直是其致力追求的基本目標。據(jù)莫爾的女婿威廉·羅珀(William Roper,1498-1578)所寫《莫爾傳》記載,莫爾曾經(jīng)在一次談話中對他說過,基督教各國停止爭戰(zhàn)、基督教不受異端困擾、國王的婚姻問題順利解決是他的三大愿望,只要能夠?qū)崿F(xiàn)這三件事,即使被投進泰晤士河,他也心甘情愿。[13]因為國王的婚姻問題與基督教世界的統(tǒng)一直接相關,所以莫爾的這三個愿望實際上可以歸結為一點,即基督教世界的團結、穩(wěn)定與和平。
然而,16世紀二三十年代尤其是莫爾入獄前后的基督教世界并不平靜,這是一個風云激蕩、內(nèi)外形勢極度緊張的時期。自從1453年東羅馬帝國都城君士坦丁堡淪陷以后,奧斯曼土耳其人橫掃阿拉伯半島、北非、西亞和歐洲的巴爾干半島大部和匈牙利,到莫爾被囚之時兵鋒已直指維也納,基督教世界的大門已被打開。而與此同時在基督教世界內(nèi)部,各新興民族國家之間連年爆發(fā)利益混戰(zhàn)。人文主義者紛紛呼吁各國團結一致,消除紛爭,以抵抗共同的敵人土耳其人。伊拉斯謨在談及16世紀20年代的歐洲形勢時說,“世界三大君主英國國王亨利八世、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和法國國王弗朗西斯一世只關心自相殘殺,彼此懷有深仇大恨,基督教世界各地無一能幸免戰(zhàn)爭破壞。這三大君主把其他地區(qū)都卷入了戰(zhàn)爭,而土耳其人也在磨刀霍霍,準備對歐洲發(fā)動令人可怕的攻擊?!保?4]Introduction
土耳其人對歐洲的威脅也引起了莫爾的極大關注,早在《烏托邦》一書中莫爾就認識到內(nèi)部的教派分裂有利于外來者的征服。烏托普國王之所以能夠征服烏托邦全島,就是因為各個教派為保護本國而相互交戰(zhàn)。[15]強烈的憂患意識使他感到歐洲需要團結與和平,方能抵御外侵。1531年莫爾就對西班牙駐英大使查普伊斯(Eustache Chapuys)說,不支持皇帝打退土耳其進攻的基督教君主都是無知和盲目的。[14]Introduction教派分裂使基督教世界陷入一片混亂,雖然莫爾認為新教的興起導致了教派分裂,但一味指責新教絲毫無助于基督教世界實現(xiàn)團結穩(wěn)定。為抵抗基督教世界共同的敵人,在莫爾看來,天主教與新教擱置紛爭、攜手合作就成為一種必要。
這正是莫爾在獄中沉思并寫作塔中書諸篇尤其是《安慰的對話》一文的真實歷史背景,也是莫爾晚年改變對新教異端態(tài)度的一個重要原因。正由于此,在《安慰的對話》中,莫爾借安東尼之口特別提及,盡管信仰差異猶在,但仍有三件事情讓他倍感欣慰:“第一,近來,人們在信仰問題上出現(xiàn)了接近一致的趨勢;第二,與之相伴,源于信仰分歧的各種爭論和沖突都會隨之在基督教世界各處消失,包括那些信仰分歧嚴重的地區(qū);第三,盡管德國信仰差異顯著,但他們都認同基督的名字,因此現(xiàn)在為了保衛(wèi)基督教世界不受土耳其人這一我們共同敵人的侵犯,他們團結了起來;我相信這不僅將有助于加強我們在戰(zhàn)爭中的力量,而且,如同上帝使他們團結起來保衛(wèi)他的名字一樣,上帝也會使他們在他的信仰真理問題上達成一致。”[11]151
莫爾所堅持的“基督教世界”觀念與他在早年構想的烏托邦理想國家頗有類似。在烏托邦世界,信仰的分裂導致了外來者的征服,這也正是身處歷史現(xiàn)實之中的晚年莫爾十分憂慮的問題。莫爾為實現(xiàn)基督教世界的理想而對自身異端態(tài)度的調(diào)整,與烏托邦國家確立的信仰自由精神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相通的。
早在1517年的《烏托邦》中,莫爾就已明確提出,“一個人可以向別人宣傳自己的教,勸其接受,但只能用溫和文靜的方式,講出道理為自己的教作辯護,如果他勸說無功,不應將其他一切的教都惡毒地摧毀,不得使用暴力,不得訴諸謾罵。如有人表達自己的觀點時,龂龂爭辯,態(tài)度過分激烈,他將受到流放或奴役的處分?!保?5]這一基本原則與莫爾在晚年的對待異端的態(tài)度變化十分吻合。莫爾還特別舉了一個烏托邦人為例,這個人說教時態(tài)度激昂,即把基督教說得比其余的什么教都好,又譴責其余的一切教,稱這些教是瀆神的,信仰者是不敬神的,侮辱神明的,應永受天罰,最終以在群眾中煽動事端的罪名被捕并被放逐。這個反面的例子不由讓人想起在與新教徒的論戰(zhàn)之中言詞激烈、態(tài)度強硬、神情激動的莫爾,從烏托邦國家規(guī)定的這個標準來看,那時的莫爾無疑是一個導致社會分裂的因素,是要受到流放或奴役的。晚年態(tài)度轉(zhuǎn)變之后的莫爾才是烏托邦國家所能接納的成員。
總之,獄中莫爾對新教異端的態(tài)度變化頗有回歸烏托邦信仰自由精神的傾向。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向早期思想回歸的傾向,不妨假設為,晚年莫爾為解決基督教世界內(nèi)外各種危機,把強調(diào)穩(wěn)定和團結的烏托邦理想國家視為效仿的榜樣。不過,由于莫爾關于政治、宗教的基本觀點如教權獨立、有限君權論等等都是在《烏托邦》中首次明確表達出來的,因此,與其說莫爾晚年的異端思想是在回歸烏托邦,不如說這是在新的形勢下,莫爾對自身自20年代以來宗教思想發(fā)展的一種自我調(diào)整。所以,如果把晚年獄中的莫爾與入獄前在政府中任職時的莫爾相比,其異端思想無疑是有變化的;但如果與早年時期相比,莫爾對待異端的態(tài)度在相當程度上又可以說是有連續(xù)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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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wer Works and Thomas More’s View of Protestant Heresy in His Final Years
YING Hong
(Department of Histor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In his final years in prison,Thomas More left an impression that his view of Protestant heresy,compared with that on religious controversies before the prison life,was evidently divergent,that is,he became more rational in critique and started to stress the proximity of Protestantism to Catholicism.This change originated from More’s idea of Christendom,and could in a way be considered a reversion to his early religious thought as expressed inUtopia.
Thomas More;tower works;heresy;utopia
K 561.3
A
1674-5310(2010)-04-0129-05
2010-03-26
殷宏(1982-),男,安徽安慶人,北京大學歷史系博士生,研究方向為歐洲中世紀史和近代早期英國史。
(責任編輯胡素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