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高

（湖南科技學(xué)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00）

試論王安石改詩

江建高

（湖南科技學(xué)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00）

從宋人沈括、胡仔、吳可、李壁、葉夢得等到清代賀裳、袁枚、薛雪等諸多詩家都言及過王安石改詩，今人錢鐘書亦有論及。但這些論述多為點到式，言之未詳。文章主要論述荊公改用唐人詩句為己有，探究其點化與竄改的內(nèi)容、形式與性質(zhì)。荊公改詩在原句與改句意義的承接關(guān)系上，有的反其意而用之，即較原詩意有反接或轉(zhuǎn)折；有的順承并強化原詩之意，使內(nèi)涵深化與拓展。在仿用的方式上，主要有襲句、襲詞或改字。在改用性質(zhì)（程度）上，有點化、借用甚或剽竊。

王安石；改用唐詩；襲句改字；剽竊

王安石喜做翻案文章（如《讀孟嘗君傳》等）、翻案詩（如《烏江亭》等），而尤喜改古人詩句。南朝王籍《入若耶溪》中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便被荊公數(shù)次改動?！剁娚郊词隆分懈臑椤懊╅芟鄬ψK日，一鳥不鳴山更幽”。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曰：“反籍意而用之，蓋不欲沿襲之耳。”南宋李壁在《王荊公詩箋注》此詩注釋中引荊公之言曰：“減兩字再成一首：‘澗水繞竹流，花草弄春柔。相對坐終日，鳥鳴山更幽?！庇謱⑼跫丫涓臑槲褰^，詩意倒回到“鳥鳴山更幽”。①沈括《夢溪筆談》載：“古人有‘風(fēng)定花猶落’之句，以謂無人能對，王荊公以對‘鳥鳴山更幽’?！B鳴山更幽’本王籍詩，原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上下句只一意?！L(fēng)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則上句乃靜動有動，下句動中有靜。荊公始為集句詩，多至百韻，皆集合前人之句，語意對偶，往往親切過于本詩，后人稍稍有效而為者?！盵1]P88而其《老樹》句“古語鳥鳴山更幽，我意不若鳥鳴收”，再作反接，回歸到“一鳥不鳴山更幽”。這類改動為人熟悉的還有：古樂府“庭前一樹梅，寒多未覺開。只疑花似雪，不覺有香來”，荊公《梅花》改為：“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李元亮《王荊公詩注補箋》，本文所引均出自巴蜀出版社2002年版）清人賀裳曰：“雖用其語，卻全反其意，亦自可喜。然細味之，則古人之意婉，介甫之意直。大抵介甫一生，事事立異，性亦不耐含蓄。”（《載酒園詩話》卷 1）又如陸凱《贈范曄》“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邊地春來晚，折梅寄相思。荊公《雪中游北山呈廣州使君和叔同年》反其意為：“看取鐘山如許雪，何須持寄隴頭梅？”使君廣州來，廣州四季有花，故說“何須持寄隴頭梅”。反其意而切其情，甚妙！

王安石大多是點化或竄改古人詩句為己有，清人薛雪《一瓢詩話》言：“王荊公好將前人詩，竄點字句為己詩，亦有意勝前人原作者。在荊公則可，吾輩不可?！惫P者細讀王詩，僅以其竄改唐詩為“己有”的顯例就有上百處。探究其點化與竄改的內(nèi)容、形式與性質(zhì)——在原句與改句意義的承接關(guān)系上，或反其意而用之，即較原詩意有反接與轉(zhuǎn)折；或順承并強化原詩之意，使內(nèi)涵深化或拓展。在仿用方式上，主要有襲句、襲詞、改字。在改用的性質(zhì)（程度）上，有點化、借用甚或剽竊之別。此項研究不論對于文學(xué)遺產(chǎn)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還是當(dāng)下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保護都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一 反其意而用之與承其意而深化

荊公將古詩名句作轉(zhuǎn)折、反接，反其意而用之的頗多，且用意十分明顯。如前已言及的數(shù)例，人說“鳥鳴山更幽”，王說“一鳥不鳴山更幽”；人說“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王說“看取鐘山如許雪，何須持寄嶺頭梅”等。專就唐詩而言，李白《客中作》“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不知是酒質(zhì)問題，還是別的原因，荊公不滿地用一“枉”字，改曰“郁金香是蘭陵酒，枉入詩人賦詠來”（《答熊本推官金陵寄酒》）；韓愈“暮齒良多感，無事涕垂頤”（《奉使常山早次太原呈副使吳郎中》），人因老邁而多愁善感。荊公雖也寫到憂生暮齒，然而一反其低沉情調(diào)曰“百憂生暮齒，一笑隔滄波”（《送贊善第君西歸》），爽朗之情溢于言表。韓愈紀游詩《山石》句“夜深靜臥百蟲絕”，蟲鳴消失，萬簌俱靜。荊公唱反調(diào)曰“百蟲專夜思高秋”（《寄育王大覺禪師》），徹夜蟲鳴，無止無休。白居易“花發(fā)眼中猶足怪，柳生肘上亦須休”（《病眼花》），寫其老眼昏花，瘤生肘上，悲老之情顯見，王則“肘上柳生渾不管，眼前花發(fā)即欣然”（《東皋》），不以老病為懷，情調(diào)仍十分爽朗。香山《長恨歌》將人比花，言仙境中的貴妃“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似”，王反過來將花比人，“冰肌卓約如姑射，膚雪參差似太真”（《次韻徐仲元詠梅》）。

劉禹錫“三冬學(xué)任胸中有，萬戶侯須骨上來”（《酬樂天偶題酒甕見贈》），言為學(xué)在冬天，意在惜時，官運通達關(guān)鍵在自身的氣骨、功力。荊公改為“萬戶侯多歸世胄，五車書獨負家聲”（《聞和甫補池掾》），言古代功名富貴講門第與封蔭，即左思《詠史》所揭示的“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他如，白居易詩“?？执簹w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大林寺桃花》），意謂暮春四月在山寺里找到了桃花找到了春。荊公曰“春去自應(yīng)無覓處，可憐多少惜春人（《惜春》），言春去了是找不到的，以致令人不免悲春傷秋。李白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云》），“少年早欲五湖去”，詩仙失意時即想到隱逸，荊公句“鐘山北繞無窮水，散發(fā)何時一釣舟”（《世故》），對這種隱逸大表懷疑，就像靈澈所言：“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東林寺酬韋丹刺史》）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言“吳宮花草埋幽徑”，荊公《送程公辟得謝還姑蘇》改三字為“吳王花草入詩來”，等等，多反原意以求其別具一格。

荊公改詩反其意而用之者不少，順承或強化原詩之意者更多。王維句“興闌鳥啼緩，坐久落花多”（《從岐王過楊氏別業(yè)應(yīng)教》），寫楊氏別業(yè)的幽靜與閑適，荊公點化成“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北山》），將這種幽雅、寧靜、閑適之氣氛與情調(diào)大加強化，詩人悠閑自得、舒適容與之態(tài)可掬。宋人吳可《藏海詩話》稱：“‘細數(shù)落花’、‘緩尋芳草’，其語輕清?！蜃谩?、‘得歸遲’，則其語典重。以輕清配典重，所以不墮唐末人句法中。”[2]p333韓愈《遣興》曰“斷送人生唯有酒，尋思百計不如閑。莫憂世事兼身事，須著人間比夢間”。前兩句見無可奈何與借酒澆愁之狀，沈括曾言荊公將此兩句改成一詩，曰：“韓退之詩句有‘?dāng)嗨腿松┯芯啤?，又有‘破除萬事無過酒’。王荊公戲改此兩句為一題四句曰：‘酒，酒，破除萬事無過，斷關(guān)人生惟有。’不損一字，而意韻如自為之?！盵1]p96后兩句荊公則改為“何須更待黃粱熟，始覺人間是夢間”（《懷鐘山》），韓詩經(jīng)荊公幾次改動，將酒的功力和人生如夢的意念大大強化，其時詩人罷相后復(fù)召為翰林學(xué)士，對境遇變化的感喟與悲憤不難想見。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有“一年明月今宵多”的勸酒佳句，王亦改為“應(yīng)須飲酒不復(fù)道，今夜江頭明月多?！保ā稇涆纯h東吳太白山水》）

荊公這種順承性的對原句詩意的強化與拓展，以化用或竄改杜詩為多。如杜甫言“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古柏行》），王改為“豈因糞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古松》），古柏與古松，都得天地造化之功力，王詩對此功力語意更重。杜甫“不知明月為誰好，早晚孤帆他夜歸”（《秋風(fēng)二首》），王詩為“可憐新月為誰好，無數(shù)晚山相對愁（《北望》）。一為孤舟漂泊愁，述思鄉(xiāng)之情；一為罷職退居江寧，北望京都，老來傷懷。杜甫《飲中八仙歌》言“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王《謁曾魯公》曰“一觴豈足為君壽，愿賦長鯨吸百川”，左相與曾魯公飲酒可能都是海量。杜甫《地隅》言“年年非故物，處處是窮途”，王《答孫正之》曰“無才處處是窮途，兩地誰傳萬里書”。老杜生前身卑名微、老病孤舟，故言處處窮途，荊公兩度為相，位極人臣，故給窮途加了限制條件。杜甫《酬郭十五判官》言“藥裹關(guān)心詩總廢，花枝照眼句還成”，王《出城訪無黨因宿齋館》曰“花枝照眼春相映，山色侵衣晚自迷”，老杜花枝照眼添詩興，荊公則花枝與美景養(yǎng)目與怡情。原句與改句，詩意常常同中有異，異中有同。

他如劉禹錫《酬皇甫十少尹暮秋久雨喜晴有懷見示》句“搖落從來長年感，慘舒偏是病身知”，王《葛溪驛》化用為“病身最覺風(fēng)霜早，歸夢不知山水長”；賀知章《詠柳》曰“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王《丙申八月作》曰“秋風(fēng)摧剝利如刀”；崔顥《黃鶴樓》曰“日暮故鄉(xiāng)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王《午枕》曰“欲把一杯無伴侶，眼看興廢使人愁”，等等。賀裳曾說：“王荊公好改古人詩”，舉唐人王駕《晴景》曰“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后兼無葉底花。蜂蝶飛來過墻去，應(yīng)疑春色在鄰家”。介甫將駕詩首句“初見”、次句“兼無”、又次句“飛來”與末句“應(yīng)疑”四詞，分別改為：“不見”、“全無”、“紛紛”、“卻疑”。賀裳言“前詩載《百家選》，后詩刻己集中。按：介甫云‘疑’，乃因蜂蝶過墻而人疑之也，著力在‘紛紛’二字。駕所云‘疑’，乃蜂蝶疑而飛去，人疑其疑也，著眼在‘飛來’二字。兩意俱佳，但‘卻疑’意只一層，‘應(yīng)疑’意有兩層?！保ā遁d酒園詩話》卷1）吳曾《能改齋漫錄》卷8曾言荊公仿五代沈彬斷句“地隈一水巡城繞，天約群山附郭來”，作“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書湖陰先生壁》），化用舊句而含新意，成為精工警策的名句。

二 襲句改字

此種改詩手段，多借古人句法詞法（錢鐘書稱之“匡格”），襲句改字，依樣畫葫，意欲使詩意更新穎，表達更新巧。宰相張九齡以“無心與物競，鷹阜莫相猜”（《歸燕》），嘲李林甫，無奈之中見豁達之情。荊公將前句改一字，為“無心與時競，何苦綠匆匆”（《芳草》），小草“無心與時競”，詩含惜春之意。杜甫詩“三年笛里關(guān)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fēng)”（《洗兵馬》），寫安史之亂造成的社會動蕩、人民離亂之狀。荊公襲用此句式，改為“五更縹緲千山月，萬里凄涼一笛風(fēng)”（《松江》），狀凄清纏綿的思鄉(xiāng)之情。王維《送梓州李使君》句“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荊公改為“雨過百泉出，秋聲連眾山（《自白土村入北寺》），用原作事，略襲其語，變原詩一意為兩意。王維《送丘為落第歸江東》句“五湖三畝宅，萬里一歸人”，荊公也幾次襲用：“已卜冶城三畝地，寄聲知我有歸期”（《氾水寄和父》）；“三畝未成幽處宅，一身還逐眾人行”（《偶成二首》）。

荊公襲句改字于李白、杜甫詩句尤多。李白《秋浦歌》曰“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荊公曰“繰成白雪三千丈，細草孤云一片愁”（《示俞秀老》）；李白《詠臨女東窗海石榴》曰“愿為東南枝，低舉拂羅衣”，荊公曰“愿化東南鵠，高飛托羽翛”（《沂溪懷正之》）。前例首句荊公加兩字，后例前句改兩字。杜甫《送孟十二倉曹赴東京選》句“秋風(fēng)楚竹冷，夜雪鞏梅春”，荊公曰“更憶少陵詩上語，知君不負鞏梅春（《送直講吳殿丞宰鞏縣》）；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句“兵戈塵漠漠，江漢月娟娟”，荊公曰“剡剡風(fēng)生晚，娟娟月上初”（《晚興和沖卿學(xué)士》）；杜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句“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荊公曰“尚有故人能慰我，詩成珠玉每相投”（《次楊樂道述懷》）；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句“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荊公曰“談辭最詼怪，發(fā)口如有神（《東方朔》）等。后邊所引4例杜詩中，先是化用杜甫“鞏梅春”詩意，之后改杜詩句子為“娟娟月上初”、“詩成珠玉每相投”、“發(fā)口如有神”等，總體尚新巧自然。

他如，白香山《登龍昌上寺望江南山懷錢舍人》曰“獨上高寺去，一與白云期”，荊公曰“重經(jīng)高寺處，一與白云期（《金山寺》），幾乎全襲；香山《戲贈夢得兼呈思黯》曰“顧我獨狂多自哂，與君同病最相憐”，荊公曰“強乞一官終未得，只君同病肯相憐”（《予求守江陰未得酬昌叔憶江陰見及之作》），后句襲其格式而意有別。薛能《春日使府寓懷》句“青春背我堂堂去，白發(fā)斯人故故生”，荊公曰“壯節(jié)易摧行踽踽，年華相背去堂堂”（《和東廳韓子華侍郎齋居晚興》），韓偓《夜深》句“惻惻輕寒翦翦風(fēng)，小梅飄雪杏花紅”，荊公曰“金爐香盡漏聲殘，翦翦輕風(fēng)陣陣寒”（《夜直》），兩例各襲一句而略變詞語。張籍《憶故州》句“如今身是他州客，每見青山憶舊居”，荊公曰“如今舟是西歸客，回首山川覺有情”（《鐵幢浦》），亦是仿用句式。張祜《宮詞》句“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荊公曰“故園回首三千里，新火傷心六七年”（《清明輦下懷金陵》），由原句的宮女怨到改句的思鄉(xiāng)情，襲用了句式與關(guān)鍵詞。

三 效顰、剽竊與其他

荊公改詩在性質(zhì)（程度）上，有點化、仿制、效顰與剽竊之別。點化應(yīng)該肯定，仿制或因襲有效果的優(yōu)劣，仿制之劣者即為效顰。效顰與剽竊最令人反感。礙于荊公大名，宋明詩家多論其改詩之好處，至清人袁枚、今人錢鐘書等則多言其改詩之弊，而其弊的根本在于效顰與剽竊。錢先生《談藝錄·王荊公改詩》隨手列出荊公改詩20余首，言“《即事》‘我意不在影，影長隨我身’，則李太白《月下獨酌》‘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之摹本也”；“《自白土村入北寺》‘獨尋飛鳥外，時渡亂流間。坐石偶成歇，看云相與還’，又《定林院》‘因脫水邊履，就敷巖上衾。但留云對宿，仍值月相尋’，則右丞《終南別業(yè)》‘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及《歸嵩山作》‘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之背臨也”。“他若《自遣》之‘閉門欲推愁，愁終不肯去。底事春風(fēng)來，留愁不肯住’，則（庾信）‘攻許愁城終不破，蕩許愁城終不開。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之顯形也；《春晴》‘新春十日雨，雨晴門始開。靜看蒼苔紋，莫上人衣來’，則右丞《書事》‘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之效顰也。”[3]P245以上數(shù)例效顰或剽竊，可謂明目張膽，“巧取豪奪，集中作賊”。此類例句還如：

杜甫《江漢》曰“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荊公仿造曰“看云心共遠，步月影同孤”（《次韻唐公三首》）；杜甫《對雨抒懷走邀許主簿》曰“座對賢人酒，門聽長者車”，荊公《春日》效顰曰“室有賢人酒，門無長者車”；杜甫《陪鄭文廣游何將軍山林》曰“名園依綠水，野竹上青霄”，荊公《和子瞻同王勝之游蔣山》襲用曰“朱門園綠水，碧瓦第青煙”。又如白居易《吉祥寺見錢侍郎題名》曰“云雨三年別，風(fēng)波萬里行”，荊公《示長安君》臨摹曰“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白居易《寄韜光禪師》曰“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荊公《江雨》套用云“北澗欲通南澗水，南山正繞北山云”；劉叉《自問》云“酒腸寬似海，詩膽大于天”，荊公《吳正仲謫官余次其韻》復(fù)制云“飲量寬滄海，詩鋒捷孟勞”，等等，仿制痕跡十分明顯。再如宋之問《靈隱寺》句“樓觀滄海月，門對浙江潮”，荊公因襲為“樓依水月觀，門接海潮音”（《寄福公道人》），原詩既有氣勢又屬對精工，改后就顯得平直而乏特色。又如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句“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荊公改一字為“天臺一萬八千丈，歲晏老僧?dāng)y錫歸”（《送僧游天臺》），原詩運用夸張與描狀，氣韻俱足，后詩雖也用夸張，但氣韻趨于平淡，難免畫蛇添足。

細究荊公改詩背景，首先與宋代以書為詩，講究字字有來歷的詩風(fēng)文風(fēng)有關(guān)。而“荊公之詩，實導(dǎo)江西派之先河”（梁啟超語）。其次與詩人“名高一時，學(xué)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蘇軾《王安石贈太傅制》）的卓犖才華有關(guān)。同時還與他追新求巧，好辨好爭好強的心性有關(guān)。荊公改詩有成功的個案，如改王維的“興闌鳥啼緩，坐久落花多”，為“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閑容與之態(tài)”（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又如錢先生首肯的荊公改陸龜蒙“殷勤與解丁香結(jié)，從放繁枝散誕春”（《丁香》），為“殷勤為解丁香結(jié)，放出枝頭自在春”（《出定力院作》），后者青出于藍。再說，古代文學(xué)史上不少詩文就是靠襲用、化用或點化而成為千古名句的，如王勃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脫胎于南朝庾信《射馬賦》句“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蘇軾之“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后句化用唐人張謂《春宴家園》“竹里行廚人不見，花間覓路鳥先知”句。

荊公改詩同樣有值得反思與研究之處，如有的竄改難免給人以疊床架屋之感，缺乏鮮明的原創(chuàng)性，顯出模仿、因襲，甚至效顰、剽竊，錢鐘書《談藝錄》（修訂本）曾就袁枚《隨園詩話》厲責(zé)荊公改詩為“活者死矣，靈者笨矣”發(fā)揮說：荊公“近體工整之至，頗乏疏宕，其韻太促，其詞太密。又有一節(jié)，不可不議。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字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賊，唐宋大家無如公之明目張膽者?！盵3]P246錢先生列舉荊公改詩襲句十?dāng)?shù)例，稱之為“變相”、“摹本”、“應(yīng)聲”、“效顰”等，有的用詞似乎太過。宋人曾季貍詩話載：荊公作《北山》一聯(lián)“‘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自題曰“荊公絕句妙天下。老夫此句，偶似之邪？竊取之邪？學(xué)詩者不可不辨。”[2]P304作為研究，應(yīng)該對創(chuàng)作中的借用、化用、因襲與剽竊，有一個較明確、具體的概念界定，據(jù)此作出恰當(dāng)?shù)亩颗c定性分析；同時還要考慮借用、襲用效果的優(yōu)與劣，不能一概而論。另外，古代文化傳播條件簡陋，后輩作家也未必全部讀過前人的作品，而千古詩心相通，在詞句上意有偶同也未可全知?？傊瑢η按膶W(xué)遺產(chǎn)既要繼承，更要創(chuàng)新，而在當(dāng)下保護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背景下，荊公改用古詩確為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

[1]程毅中.宋人詩話外編[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

[2]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4.

（責(zé)任編校：張京華）

On Wang An-shi’s Rew riting of Other Poets’ Works

JIANG Jian-gao
(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Yongzhou Hunan 425100,China)

There are many poets such as Shen Kuo,Wu Zeng, Hu Zai,Yang Wan-li,Li Bi,Chen Shan,Ye Meng-de in Song Dynasty and He Shang,Yuan Mei,Xue Xue in Qing Dynasty had talked about Wang An-shi’s rew riting of other’s poem ,and so did a contemporary man ,Qian Zhong-shu.But all these discussion only related it simply,did not have a detailed discussion.This paper made a thorough inquiry about Wang An-shi’s rew riting of poems of Tang Dynasty as his own works,probed into the rew ritten poems’content, form and nature. Some of Wang An-shi’s rew ritten works continued the meaning of the original and made deepening and developing and some of them held opposite opinions. It used im itating sentence and im itating phrase and im itating word as rew riting forms. In nature, he had touched up or loaned or plagiarized the original works.

Wang An-shi; rew riting poems; im itating sentence and changing word; plagiarize

I222

A

1673-2219（2010）05-0032-04

2010－02－01

湖南省重點建設(shè)學(xué)科資助項目，湘教通[2006]第183號。

江建高（1963－），男，湖南湘鄉(xiāng)人，湖南科技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詩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