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固也
《兼名苑》是早期訓釋名物異稱的專門著作之一。這部書雖然早已失傳,但有大量佚文保存在《北戶錄》《本草和名》《倭名類聚抄》等書中,國內(nèi)外皆有輯本問世,但仍有一些重要佚文漏輯。學界對它的研究尤為薄弱,特別是它的成書時代至今未能考證清楚。本文對它在國內(nèi)外的流傳情況進行梳理,重點論證它成書于南朝梁代,作者僧名當作遠飛,而不是唐代和遠年。
一 《兼名苑》一書最早見于《舊唐書·經(jīng)籍志》,其子部名家類云:“《兼名苑》十卷,釋遠年撰。”該志以唐開元年間毋煚所撰《古今書錄》為依據(jù),這一著錄說明唐玄宗時麗正殿書院曾經(jīng)收藏過此書。這部書在整個唐代的流傳范圍不是很廣,傳世唐代較重要的注疏、類書都沒有引用。晚清以來從國外回傳和在敦煌發(fā)現(xiàn)的唐代古書中,如武則天時慧苑《華嚴經(jīng)音義》、玄宗時張庭芳《李嶠雜詠注》、約中唐前后佚名《集注文選》、憲宗時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則分別引用過一兩條,雖然加在一起也不過寥寥數(shù)條,但可以連接成一條比較完整的時間鏈,證明此書在唐代確實還流傳有緒。而最為重要的,當推唐末段公路《北戶錄》一書,其中明確引用《兼名苑》四條,足證此書當時尚存于世。
北宋歐陽修主持編撰的《新唐書·藝文志》,也在名家類著錄“僧遠年《兼名苑》二十卷”,作者、書名相同,而卷數(shù)有異。林忠鵬先生認為:“這個記錄說明編寫此書時世上所流行的為二十卷本《兼名苑》。從《舊唐書》到《新唐書》的成書有數(shù)百年的時間,可以推斷二十卷本是后人在十卷本的基礎上進行了增補?!盵1]我們認為這一說法值得商榷:
(一)《新唐書·藝文志》是一部史志目錄,而非藏書目錄,所載之書并不一定北宋時仍存于世。記載北宋館閣藏書的是仁宗慶歷初年編撰的《崇文總目》,其中沒有著錄《兼名苑》,說明此書當時已經(jīng)失傳。
(二)《新唐書·藝文志》的史料來源,可以分成三種情況:一是據(jù)《舊唐書·經(jīng)籍志》或《古今書錄》轉(zhuǎn)載的開元時代的唐朝藏書;二是據(jù)《崇文總目》等補載的北宋時還流傳于世的唐人著述;三是從史傳雜著中搜集的一些北宋時已經(jīng)失傳的唐人著述。在各類圖書的著錄順序上,則將開元藏書編排在前,增補的唐人之書補列在后,并在類末分別統(tǒng)計“著錄”和“不著錄”之書的家數(shù)、卷數(shù)?!都婷贰繁痪幣旁谇懊娴摹爸洝辈糠?說明這是轉(zhuǎn)載開元藏書。
(三)《舊唐書·經(jīng)籍志》名家類末統(tǒng)計部卷數(shù)云:“名家十二部,凡五十六卷?!睂嶋H著錄圖書正好為十二部,而諸書卷數(shù)相加僅有四十六卷。如果其中《兼名苑》的卷數(shù),根據(jù)《新唐書·藝文志》改作二十卷,則總計正好為五十六卷。這樣一來,《舊唐書·經(jīng)籍志》本身的矛盾和兩部史志目錄著錄此書卷數(shù)之異,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因此,我們認為《舊唐書》原來著錄的《兼名苑》實為二十卷,后世傳刻過程中,偶脫“二”字而誤作十卷。
(四)從古書引用情況來說,唐代從武則天時期到唐末都有人引用此書,而宋代以后從未見人引用過,說明當時國內(nèi)此書應已失傳。這里附帶提一下,《北戶錄》卷一“紅蟹殼”條曾引《名苑》,宋釋道誠《釋氏要覽》卷中、高似孫《緯略》卷三、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二解釋“麈尾”時,也都引用過《名苑》,不知為何書?!杜f唐書·經(jīng)籍志》在《兼名苑》之下還著錄《辨名苑》十卷,注云“范謐撰”。范謐為何時人,亦不可考,其書從未見人引用過,大概亡佚更早。所以我們懷疑《名苑》可能就是《兼名苑》之脫誤。但宋人引《名苑》,是轉(zhuǎn)出于唐人《釋藏音義指歸》,也不能證明此書宋世尚存。
根據(jù)以上四點,可以對《兼名苑》在國內(nèi)的流傳情況作一簡單歸納:唐開元時麗正殿書院收藏此書實為二十卷,唐代還不斷有人引用。北宋館閣中沒有收藏此書,宋代以后亦未見引用。李增杰、王甫先生在其《〈兼名苑〉輯注》(以下簡稱《輯注》本)前言中認為:“此書可能在唐末或五代時期亡佚。”[2]應該是比較有道理的。林忠鵬先生說唐代此書為十卷,后人增補為二十卷,宋代尚存,這是不了解《新唐書》的史料來源而產(chǎn)生的誤解。
二 《兼名苑》在唐代就已經(jīng)傳入日本,并得到廣泛流傳。藤原佐世于日本宇多天皇寬平三年(891)撰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子部雜家類著錄:“《兼名苑》十五卷”注云:“今案卅卷”??梢姶藭鴤魅肴毡镜臅r間,當在唐僖宗以前。
此書傳入日本以后,受到高度重視,經(jīng)常被稱引。現(xiàn)存引用佚文最多、時間最早的日本古書是延喜十八年(918)深江輔仁《本草和名》(又稱《輔仁本草》),其次為承平四年(923)源順《倭名類聚抄》。據(jù)李增杰、王甫《輯注》本中的統(tǒng)計,二書分別引用此書232條和147條。他們的輯佚工作,主要依據(jù)這兩部書,共輯得本名348個、兼名702個。而據(jù)日本早稻田大學華裔學者孫猛先生面告,日本古書引用過此書的還有《三教指歸覺明注》《釋日本紀》《塵袋》《凈土三部經(jīng)音義》《法華經(jīng)釋文》《妙法蓮華經(jīng)釋文》《醫(yī)心方》《香字抄》《令集解》《弘決外典鈔》等。1968年日本學者《本邦殘存典籍輯佚資料集成》內(nèi)有此書輯本。
分析日本的書目著錄和佚文征引情況,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將此書著錄在子部雜家,與兩《唐書》著錄在名家類不同,也更為合理一些。中國古代的辭典編纂起源很早,但在目錄分類上一直未能得到體現(xiàn),帶有辭典性質(zhì)的書沒有單獨作為一類,而是根據(jù)其內(nèi)容分別著錄在不同的部類,《兼名苑》應歸入哪一類,也只能依據(jù)其內(nèi)容來定。名家原為晚周諸子之一家,后世目錄將《人物志》等書列在名家,則因為魏晉玄學風氣之下的品評人物,與先秦名辯思潮有點相似,尚有一定道理?!都婷贰窞橛栣屆镏畷?與哲理論辯毫無關系,僅因書名中有一“名”字而歸入名家,實屬欠妥。而雜家雖然也是晚周諸子之一家,但后世往往將一些內(nèi)容龐雜之書歸入此類,如類書在獨立為一類前大都歸在雜家。此書帶有類書性質(zhì),日本人的歸類方法要合理一些。
(二)《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著錄此書為十五卷,又注云:“今案卅卷”。這與唐代流傳的二十卷本初看起來似乎不同,但結(jié)合佚文加以分析,其實際分卷方法仍有可能相同,只不過計算方法不同。林忠鵬先生指出:“《倭名抄》所引《兼名苑》之文分布于《倭名抄》的每一卷之中,而且它的分布只局限于一些特殊的部類。即天地部(卷一)、術藝部(卷二)、居處部、舟車部、珍寶部(卷三)、裝束部、飲食部、器皿部(卷四)、調(diào)度部上(卷五)、調(diào)度部下(卷六)、羽族部、毛群部(卷七)、龍魚部、龜貝部、蟲豸部(卷八)、菜蔬部、果瓜部(卷九)、草木部上、草木部下(卷十)十九部類。其中的`調(diào)度部上、調(diào)度部下'及`草木部上、草木部下'可以合為`調(diào)度部'和`草木部',`器皿部'也應該屬于`調(diào)度部',`菜蔬部'和`果瓜部'有可能是源順把`菜果部'分成了兩部分。所以,源順所使用的《兼名苑》應該為《日本國見在書目錄》所記載的十五卷本?!盵3]據(jù)此作進一步推測,《兼名苑》按內(nèi)容實分十五部,而各部內(nèi)容極不均衡,其中有五部又分成上、下(以今存佚文而論,很可能是草木、調(diào)度、菜果、天地、蟲豸五部)。則這五部以一部為一卷計算就是十五卷,上、下分
別計算則為二十卷。注中所謂“卅卷”,可能只是“廿卷”之誤。這一點可以反證今本《舊唐書》作十卷,確為二十卷之誤。
三 李增杰、王甫先生在《輯注》本前言中,根據(jù)唐慧苑《華嚴經(jīng)音義》最早引用此書,而此書佚文有一條與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相同,推測“《兼名苑》的成書時間很可能在唐高宗時期(650至683年)。”林忠鵬先生則說:“《兼名苑》的成書時期很可能是在公元700年至公元800年之間?!眱墒现f,皆不可信。據(jù)此書佚文分析,其所出年代當在六朝時期,具體有如下三點證據(jù)。
(一)從書中不避唐代諱字看,此書不可能為唐人之作。陳垣先生曾說,“唐時避諱之法令本寬,而避諱之風俗則甚盛”,“如高祖名淵,淵改為泉,或為深。高祖父名虎,虎改為獸,為武,為豹,為彪。父昞,昞、炳、丙、秉皆改為景。太宗名世民,世改為代,或為系,民改為人”。[4]《兼名苑》中經(jīng)常使用這些唐代諱字,僅據(jù)《輯注》本就有“虎蹯”(53頁)、“虎骨”、“彼虎”(114頁)、“蘆虎”(124頁)、“蠅虎”(159頁)、“蛃”(158 頁)、“顏淵李”(104 頁)、“鯉魚,一名淵”(135頁)、“晉世”(83頁),唐初諱字除“民”外幾乎都有用例。
(二)此書隋代已見引用。《菩薩戒義疏》(《大正藏》第40冊)云:“《兼名苑》分別五辛,大蒜是葫菱,茖蔥是薤,慈蔥是蔥,蘭蔥是小蒜,興渠是蔥蒺也。”這條佚文對推斷此書著作年代極為重要,可惜《輯注》本漏輯。《菩薩戒義疏》題為“隋天臺智者大師說,門人灌頂記”。智者大師即隋天臺山國清寺釋智顗,卒于隋開皇十七年(597);灌頂為其弟子,卒于唐貞觀六年(632)。如果以智顗卒年作為此說出現(xiàn)的下限,正好比《華嚴經(jīng)音義》成書的上限早一百年;即便說灌頂追記時有所增加,他的時代也早于玄應。這才是至今可考“最早引錄此書內(nèi)容的”,確鑿無疑地證明了玄應類似的說法乃暗引此書,決非相反;此書當作于開皇十七年以前,最遲也不能在貞觀六年以后。
(三)書中所用地名反映出六朝時期的特征?!侗睉翡洝肪砣鞍讞蠲贰睏l云:“《兼名苑》云:東興縣有大如雞卵楊梅?!边@條佚文《輯注》本也漏輯。綜合《隋書·地理志下》、《舊唐書·地理志三》、《太平寰宇記》卷一一〇的記載,三國吳太平二年(257)置臨川郡,下轄東興等八縣。兩晉南朝時期,東興縣相沿不廢。隋臨川郡統(tǒng)縣四:臨川、南城、崇仁、邵武,無東興縣。唐武德五年,討平林士弘,置撫州,復領東興等八縣。七年,廢省三縣,其中東興并入南城縣,后代再也沒有恢復這一建置。所以東興縣主要設于六朝時期,隋代統(tǒng)一以后,增大縣制,已將其廢入他縣。唐初曾短暫恢復兩年。《兼名苑》提到東興縣,不太會湊巧就在這兩年內(nèi)成書。再參考上述兩點,此書之作,必在隋代廢省東興縣以前。
那么,此書著作年代的上限在何時?佚文記載時間最晚的是兩條梁代之事?!侗睉翡洝肪矶拌胬浦恕睏l引云:“其戲阿育王弟善客造,梁天監(jiān)(502-519)中始來中土?!?此條《輯注》本漏輯。)卷二“紅蝦杯”條引云:“廣州獻蝦頭杯,簡文將盛酒,無故自躍,乃不復用?!绷汉單牡墼谖粌H一年多(550-551),六年后梁即為陳所取代。據(jù)此,《兼名苑》當成書于梁簡文帝卒至陳為隋所滅(551-589)之間的三十多年內(nèi)。這只是根據(jù)古書中明確引用的佚文得出的一個結(jié)論,還可以從考察其作者入手,對此作一更大膽的推測。
四 兩《唐書》著錄《兼名苑》作者為“釋遠年”,其人別無可考。《日本國見在書目錄》沒有記載作者,《妙法蓮華經(jīng)釋文》卷下“菩提樹”注引《兼名苑》,下云:“今案,在婆羅奈者,遠◆之誤也。”可見日本流傳的《兼名苑》,其作者亦題為名號上字為“遠”的僧人,惜下一字不可辨識。又安養(yǎng)谷《勝語集》(《大正藏》第78冊)卷下云:“《兼名苑》作者遠義也?;蛟?遠義如何?會云:此同作也?!边@幾句話的意思有點費解,似乎是用“遠義”來解釋《唐書》的“遠年”,意謂“遠年”并非僧人之名,而是指很久以前僧人同作此書。當然這也可能只是后世日本人的一種推測而已。從這兩條材料看來,“遠年”這一名號確有值得懷疑之處。我們通過分析《北戶錄》的引書通例,發(fā)現(xiàn)所謂《兼名苑》作者“遠年”確有疑問。
《北戶錄》的正文和注文中,引錄《兼名苑》四條、《名苑》一條,《輯注》本收錄“蝦頭杯”、“水母”二條,其漏輯的三條上文已分別提及。這五條引文前都沒有提到作者。值得注意的是,書中另外引錄了五條署人名而無書名的文字:
翔法師云:“四明山有白麂,三頭三足,即葛仙公桐杋所化?!?卷一“乳穴魚”條注)。
翔法師云:“鮆魚,一首十身,氣如蘪蕪。”(卷一“乳穴魚”條)
梁翔法師云:“象一名伽郍?!?卷二“象鼻炙”條)
按翔法師書云:“◆一名水松,生水中,無枝,形如筍,亦曰松枹,今為屧是也。”又陳周弘正《謝賚漆松枹屧》云:“蒙此慈錫,便得輕舉。”(卷三“枹木屧”條)
又遠飛云:“東海中筯洲,洲上故筯無極,連船取之不盡,世中好失筯?!毖蕴煜鹿h悉歸于此,乃驚耳之說也。(卷三“越王竹”條)
這五條文字中,兩稱“翔法師”,一稱“梁翔法師”,一稱“翔法師書”,一稱“遠飛”。其中一條引文列在“陳周弘正”前,可證“梁”是朝代名,不是姓氏?!跋琛迸c“遠飛”意義相通,當因其僧名為“遠飛”,尊稱之為“飛法師”不雅,易字而稱為“翔法師”。那么,所謂“翔法師書”究竟是何書?古人引書,時而稱人名,時而稱書名,讀者可以根據(jù)引文風格判斷出某人著某書?!侗睉翡洝芬龝筒捎眠@一做法,而極少有作者、書名二者連言并舉的。其中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書中引錄“《會最》云”、“鄭虔云”、“鄭公虔云”、“鄭廣文云”、“鄭公云”,凡二十三條,皆指鄭虔《會最》一書,但沒有一條是作者、書名并提的。根據(jù)《北戶錄》這一引書通例,所謂“翔法師書”也應該于其所引諸書中求之。
再來分析以上五條文字,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它們與《兼名苑》佚文具有相同的風格:一是它們的內(nèi)容都是訓釋名物,其種類都在《兼名苑》的范圍之內(nèi)。如果按上文提到的《倭名類聚抄》部名來劃分,可以分別歸入毛群部、龍魚部、珍寶部、調(diào)度部(或器皿部)。二是其中有兩條提到“一名”,這與《兼名苑》的風格尤為符合。三是“鮆魚”條說“氣如蘪蕪”,與《妙法蓮華經(jīng)釋文》卷中所引《兼名苑》“牛頭旃檀”條所說“氣似麝香”行文相似。四是這幾條引文都很簡短,首尾兩條夾雜神話傳說,這與《兼名苑》的風格也相似。
由此看來,《北戶錄》所引《兼名苑》、“翔法師云”、“遠飛云”等,其實都是梁代釋遠飛《兼名苑》的佚文?!帮w”、“年”、“義”三字的異體和繁體分別作“飛”、“”、“義”,同為上下結(jié)構,亦有形近致誤之可能。而從其又稱“翔法師”來看,應以作“遠飛”為是。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長期分裂的時期,也是一個國內(nèi)各個地區(qū)得到迅速開發(fā)、域內(nèi)外經(jīng)濟文化交流迅猛發(fā)展的時期,新生事物層出不窮,名物稱號日益混亂。這一時期出現(xiàn)過大量的《詩》《騷》名物譜錄、《爾雅》注釋、方言著作、各種《異物志》,都是與名物訓釋密切相關的著述。即使當時出現(xiàn)的地記、小說、類書甚至佛道著述中,這類內(nèi)容也占有很大的分量。釋遠飛所處的梁末,已是南朝后期,參考上述各種著述,編纂這部名物辭典,正是這一學術風氣的必然產(chǎn)物。
附 注
[1][3] 林忠鵬.《倭名類聚抄》所引《兼名苑》考.日本學論壇,2003(1):3,7.
[2] 李增杰,王甫.《兼名苑》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1:2.
[4]陳垣.勵耘書屋叢刻.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2:1454-1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