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 火
19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的狄更斯的偉大作品之一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寫出了一個靠個人奮斗最終成名的故事,一個很有些凄涼但也很有些崇高的故事——這是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精神,也是英國即使在海上失去霸權(quán)以后仍然具有國際影響——文化軟實力——的力量。其實,讀這本書完全用不著這樣沉重和深沉,實際上,這本書的小說原素就跟我們今天許多肥皂劇一樣,無非也可以簡化為一個三角戀愛的故事。只是在狄更斯看來,無論是大衛(wèi)與朵拉的熱戀,還是大衛(wèi)與艾格尼斯的終成眷屬都洋溢著純真和真實的光茫。
嬌小玲瓏的朵拉對于大衛(wèi)來說,肯定是一天仙,而且是一見鐘情后一刻也不能離去的天仙。但是對于一個剛走入倫敦的年輕人,要錢無錢要地位沒地位,作為一家重要律師事務(wù)所的重要合伙人,斯本羅是不會同意自己的女兒嫁與窮光蛋大衛(wèi)的。但是對于大衛(wèi)來說,即使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罪惡和黑暗,因為有了朵拉,也會被那顆星星照亮。面對朵拉父親的堅決反對,大衛(wèi)也最為堅決地對朵拉說:“我愛你,朵拉,永遠地愛你!”而且,大衛(wèi)還對生活幾乎不能自理的朵拉說,堅定地說:“親愛的朵拉,我們必須勇敢,我們必須面對坎坎坷坷的生活。”終于,也是天意,由于斯本羅意外地死亡,大衛(wèi)與朵拉成了一對人見人羨的新人!而此時的另外一個女性卻真誠地為大衛(wèi)與朵拉祝福。這位女性就是大衛(wèi)后來的也是最終幫助他走上作家道路的艾格尼斯。本來,作為一起長大的艾格尼斯,當青春萌動時,艾格尼斯就對大衛(wèi)產(chǎn)生了好感——按艾格尼斯的話說“我一生都在愛你”。但是大衛(wèi)一直把這種感情當作姐弟情誼。直到由于朵拉的病逝,大衛(wèi)才發(fā)現(xiàn)與他從小長大的艾格尼斯一樣是他愛著的人。當他們重逢并重新拾起他們的情誼時,大衛(wèi)有一段可以說是經(jīng)典的表白。這段經(jīng)典的表白是這樣的:無論是我離開,還是回到家里,艾格尼斯,我都愛著你!而改編后的電影的結(jié)尾正是這樣的:大衛(wèi)面對與他重逢的艾格尼斯,大衛(wèi)說,“我回來愛你來了”!艾格尼斯也深情地說道,“我一生一世都在愛你”!這樣的場景,不只是今天許多煽情的肥皂劇的情節(jié),而是維多利亞倫理和英國新興階層中人與人的動人的真實畫面。
我是一直喜歡這本書的。很久以前了,應(yīng)該說差不多是30年前了,我在一所我就讀時是中等師范的學(xué)校,惟一一本(是上下兩冊)沒有還回學(xué)校圖書館的書就是《大衛(wèi).·科波菲爾》(這不會是我品行的疵點吧)。后來在鄉(xiāng)間中心校寂寂的時候,也不時地拿出來翻一翻,后來自學(xué)英語,讀的第一冊英漢雙語簡寫本是狄更斯的另一部名著《遠大前程》。進機關(guān)后一段時間把丟了若干年的自學(xué)的英文重新?lián)炱饋砗?,于是又買了一些這樣的書。其中一本就是《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英漢雙語簡寫本。當然這些英文簡寫本都是英國人里的名家簡寫的。在讀這些書時,我常常在想,狄更斯寫的這些愛情讓人覺得那么美好,但又時時地對我說,那么遙遠的美麗故事,會就是我們生活中的景象嗎?我一直想,像這樣的純情,也是這樣的浪漫——盡管屢經(jīng)磨難——的愛情于后來的世紀,于更加物質(zhì)的世代,恐怕是沒有了吧?;蛏僦稚侔伞L貏e是到了現(xiàn)代主義小說風行后的20世紀,狄更斯式的愛情似乎就絕跡了。你想想,像都柏林式的愛情那樣瑣屑臟亂(喬伊斯),像廣島的愛情那樣短短的一夜(杜拉斯),像霍爾頓年少時的愛情無著又無趣(塞林格),更不要說像昆丁的愛情完全來自于混沌(??思{)……20世紀,可以說基本上也沒有了大衛(wèi)與朵拉、大衛(wèi)與艾格尼斯的愛情了。如果還有那么一點點可以讓人記憶,那也許就是像電影《羅馬假日》《魂斷藍橋》了。而像那種純真又撕人心肺的電影《亂世佳人》,可以說是20世紀的一個奇跡!也許到了20世紀,特別是20世紀后期,更不要說什么21世紀這樣的所謂新世紀,已經(jīng)不可能產(chǎn)生大衛(wèi)式的愛情和艾格尼斯的愛情了。倘若還有,那也就是查特萊夫人和守獵人故事了。這是一本在相當時間內(nèi)都是禁書的小說。確實拿大英帝國的那種由18世紀特別是19世紀建立起來的精神和倫理比照是有些相悖的。雖然偷情在《簡.·愛》里就寫得很是生動了,但是像《查》書中的那些性描寫,可以說是開先河的文字。你譬如像乳房、屁股、陽具等詞用起來不僅僅是不加限制,而且在勞倫斯的筆下像詩一樣美麗——當然是很色情式的艷麗了。查特萊夫人與守獵人的第一次的偷情,最讓查特萊夫人歡樂的就是守獵人的屁股和陽具。——這當然就是當時和以后被嚴厲批評的地方。不過,這對于查特萊夫人來說,正是她深深地體會到:這就是非凡而神奇的愛也就是在康妮看來,她與守獵人這樣方式的愛才是最為真實的愛。所有臆想中的和夢境里的,那就是不真實的。這樣看來,我們也不太說得清楚,究竟是大衛(wèi)與朵拉的至純至情的浪漫,或者艾格尼斯與大衛(wèi)一生一世的忠貞,是愛情的古典極品;還是查特萊夫人和守獵人熱烈的婚外情更加富有現(xiàn)代意義?或者說,是大衛(wèi)的愛情真實,還是查特萊夫人的愛情真實——真是不好說呀。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看見的,那就是當康妮(也就是查特萊夫人)為了那一次歡樂后,愛情對她與其說是真實,還不如說是一種希冀得到認定前的虛幻。因為,對于無論是康妮還是梅樂士(也就是守獵人),他們不可能——按克利夫也就是康妮的合法丈夫的話說——違反了“生活的秩序”。
兩性間的關(guān)系,兩性之愛,永遠都是文學(xué)的重大題材和主旋律。古典的、現(xiàn)代的,真實的、虛幻的,純情的、功利的,浪漫的、泛味的,感天動地的、了無聲息的……,我們可以說出很多很多。但是,當我再讀《大衛(wèi)·科波菲爾》和《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時,最讓我不解的是,你是喜歡科波菲爾還是喜歡康妮?不過,從文學(xué)史上來說,這兩本都可以算得上是經(jīng)典的小說,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愛情倫理和愛情價值:
“你愛不愛你妻子?”她問他?!皭??”他說“,你愛克利夫男爵嗎?”
我突然問她“,你會愛一個窮光蛋嗎,朵拉?“”別犯傻了,大衛(wèi)!”她叫道“,你在說什么?”
第一段對話來自《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第二段對話來自《大衛(wèi).·科波菲爾》。第一段對話是在他們兩人有了肌膚之親之后的對話;第二段對話是在他們熱戀期間的對話。第一段對話表明了他們間的猶豫和猜忌;第二段對話表明了他們間的海枯石爛。第一段話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婚外情文學(xué)的全部元素;第二段話顯現(xiàn)了古典愛情的全部真諦。
《大衛(wèi)·科波菲爾》在狄更斯的所有作品里是極重要的一本,正如狄更斯自己所言“: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最喜歡這一部。正如許多父母一樣,我內(nèi)心里有一個寵兒,他的名字就叫大衛(wèi)·科波菲爾。”對于一個一直喜歡《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我來說,我真希望自己就是大衛(wèi),我希望真的在那冥冥之中就有那么一個朵拉或者艾格尼斯??墒牵业侥膬喝フ夷??而且,于今,還有沒有???不過從讀書的這個角度上看,這樣的設(shè)問也許是沒有意義的。它可能導(dǎo)致兩種狀態(tài)的發(fā)生,一種是,有,但你在尋找,而且是永久地在尋找。另一種是,無,你用不著在尋找但你卻幻想那種“無”成為一種真實。男人的心魔與女人的心魔是一樣的。而這樣的“真實”則是虛幻最重要的表征。就好像大衛(wèi)與朵拉的愛,在它成為真實的那時候,虛幻已經(jīng)降臨。而在康妮將她與梅樂士的愛看成是遙不可及的時候,實際上,他們的那種“一夜”便成了最為真實的東西。
流蘇笑道:“怎么不說話呀?”柳原說道:“可以當著人的話,我全說完了。”流蘇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話?”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愛你?!绷魈K別過頭去,輕輕啐了一聲道:“偏這些廢話!”柳原道:“不說話又怪我不說話,說話又嫌我嘮叨!”
這便是張愛玲(1920-1995)的名篇《傾城之戀》中的一段最有意味的場景和對話。白流蘇,沒落有產(chǎn)階級的女兒,離婚七八年“待字閨中”的二十七八歲的白家六小姐。范柳原,專門從海外回國尋娶的有錢花花公子。真是不得不佩服張愛玲的準確而又細致入微的敘事功夫。兩人都不是第一次談戀愛。兩人都不是第一次涉及男女情事,但是兩人確實又是正兒八經(jīng)地在談戀愛。雖然有人介紹,雖然對于白家六小姐來說,專程從上海赴香港的準嫁過程,都有可能使得,白家六小姐更加直接,更加主動。但是,流蘇的家教、流蘇曾經(jīng)的淑女姿態(tài),再就是柳原并不是那種見了女人就酥軟的男人,柳原是紳士,而且是太紳士太紳士了。于是,當他們接觸不久后的這般情景,就讓一個沒落淑女與中年紳士的談愛故事演繹得如夢如幻,且是這樣真真切切。說了又俗又濫但還必須說的“我愛你”,卻是這般從柳原口中說出,又是這般讓白家六小姐來領(lǐng)受。這場景當然有些“意綿綿靜日夜生香”昔日意味?!都t樓夢》中有這樣一節(jié)情景:
黛玉笑道:“這時候誰帶什么香?”寶玉笑道:“那么著,這香是那里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頭的香氣熏染的,也未可知?!睂氂駬u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結(jié)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摈煊窭湫Φ溃骸半y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紅樓夢》十九回)
寶玉對黛玉、黛玉對寶玉這有些兩小無猜但正在猜的詩情,這種小兒女的“打架角孽”的畫意,于流蘇與柳原完全沒有的。但流蘇于柳原、柳原于流蘇的這種欲止又言欲言再止的戀愛技巧,流蘇自然不是“生手”,而柳原當然于此亦是“老玩家”了。
在兩人的這種有些貓捉老鼠的游戲中,彼此都不是輸家,也不是贏家。而是在這樣的游戲中,我們看見了愛情的別一種狀態(tài):沉重,而且是男女雙方非要設(shè)下的沉重。也許還有由沉重演化出來的一些滑稽。譬如說,流蘇恐懼柳原碰她,但柳原卻沒有碰她的念頭?!斑B她的手都難得碰一下”,她“如臨大敵”,結(jié)果卻是“毫無動靜”——這些真說不上是滑稽還是沉重呢。拋開《傾城之戀》所提供的戰(zhàn)爭和流浪(實際上,無論來自于上海的流蘇還是來自于英國的柳原聚會香港都是流浪)背景,也拋開正是因為戰(zhàn)爭流浪讓這對仍有些凄楚的男女的情愛成為“在”的背景,我們?nèi)阅茉诹魈K和柳原的愛情故事中,感受到愛情虛幻帶來的焦慮和沉重。對于流蘇來說,由于家族的強迫,也由于離婚多年的孤寂,急急地尋找一個有些錢有些面子的男人嫁掉,這不說不是一件好事;對于柳原來說,找一個年輕且有些姿色,還能在門當戶對即紳士對淑女大約說得過去的人,這不說不是一件好事。至于說到“愛”,那也許就另當別論了?!秲A城之戀》一開始正是這樣的。但當我們看見了柳原以有意但以無意方式說出“我愛你”這句話后,流蘇與柳原的嫁與娶便變得不那么世故。而是作者張愛玲對于愛情的理想了。
我們再來看一些場景和一些對話。
柳原笑道:“他管不往她,你卻管得往我呢?!绷魈K抿著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香港的城隍爺,管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的頭上呀!”柳原搖搖頭道:“一個吃醋的女人,多少有點病態(tài)?!绷魈K撲嗤了笑,隔了一會,流蘇問道:“你看著我做什么?”柳原笑道:“我看你從今以后是不是預(yù)備待我好一點?!绷魈K道:“我待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嘗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這還像句話!話里仿佛有了三分醋意。”流蘇撐不住放聲笑了起來道:“也沒看見你這樣的人,死乞白咧的要人吃醋!”
對于這般的場景,我們完全用不著去索隱作者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婚戀對流蘇柳原這對男女故事的“還原”,而是我們看到了流蘇與柳原愛情的真實所在時的虛幻。原本,這兩人是不具備愛情因素的,既不具備黛玉寶玉兩小無猜開始的愛情,也不具備大衛(wèi)與艾格尼斯屢以磨難重逢后的愛情,由于東西文化的不同,也許那個時候也不具備康妮與梅樂士的田野愛情。柳原與流蘇的接觸原本就是最直接最簡單的嫁與娶。然而,人的歷史和愛情的歷史,則是這樣地讓世人不能自已!隨著柳原與流蘇的這些“打情罵俏”,異性間接觸過程中的萌動情愛變得有些“純粹”了:
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說:“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xù)走路,柳原又說:“鬼使神差的,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流蘇說:“你早就說過你愛我?!绷f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里還有工夫戀愛?”
這是流蘇與柳原香港分手后再次重逢時的對白。顯然不再做作,顯然不是為嫁而嫁為娶而娶的流蘇與柳原,而實實在在是山盟海誓了。一個“談戀愛”,一個“戀愛”,作者將此分得清清楚楚(順便說一句,這般寫法也只有張愛玲才想得出來?。???梢姀垚哿崾窍嘈胚@個世界上是有愛情的,盡管這樣的愛情有些沉重和畸形,但對于柳原和對于流蘇來說,愛情是真實的。張愛玲在談及《傾城之戀》時說:“《傾城之戀》里,從腐舊的家庭里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zhàn)的洗禮并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香港之戰(zhàn)影響范柳原,使他轉(zhuǎn)向平實的生活,終于結(jié)婚了,但結(jié)婚并不使他變?yōu)槭ト?,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xí)慣與作風。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jié)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保◤垚哿帷蹲约旱奈恼隆罚┻@段自我評價的話中,有兩點值得重視。其一是,流蘇與柳原“轉(zhuǎn)向了平實的生活”;其二是,流蘇與柳原“是健康的”但也是“庸俗”的。我從這里感知道,平實與庸俗也許才是愛情最為真實的表征。在柳原與流蘇看來,他們的戀愛結(jié)婚,沒能讓他們成為圣人——而且打根兒上講,他們一開始就不是圣人,他們一開始是完全的功利——倒是實實在在讓男女情事“健康”了起來。
于此,我會不會相信張愛玲的這個《傾城之戀》的故事,這個流蘇與柳原的故事。還有,我是不是也會相信了《傾城之戀》結(jié)尾前那句只有張愛玲才說得出來的話:“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愛情再一次從真實走進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