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賀福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 325035)
民國言情小說的現(xiàn)代性
—— 以《玉梨魂》、《啼笑因緣》、《秋海棠》為例
朱賀福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 325035)
民國言情小說是中國社會由封閉走向開放、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反映,是社會現(xiàn)代化的實證文本。其現(xiàn)代性主要體現(xiàn)在:表現(xiàn)對現(xiàn)代愛情和婚姻自由的追求;以平民的視角展示生活世相;走向現(xiàn)代的小說藝術形式探索。
民國言情小說;現(xiàn)代性;《玉梨魂》;《啼笑因緣》;《秋海棠》
在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中,民國言情小說應占有一席之地。民國言情小說大多通過人物感情世界的描寫來透視社會歷史風貌,反映民國社會的風云變幻,既非單純“言情”,亦非單純“社會”,是“社會”與“言情”的有機結合,可以稱之為“社會言情小說”。為了敘述的方便,這里的民國言情小說是指創(chuàng)作于中華民國成立之后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以《玉梨魂》、《啼笑因緣》、《秋海棠》①參見: 徐枕亞. 玉梨魂[M]. 北京: 北京燕山出版社, 1994. 張恨水. 啼笑因緣[M]. 石家莊: 北岳文藝出版社, 1994. 秦瘦鷗. 秋海棠[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9. 下文所引三部作品內(nèi)容, 出自以上版本, 不再一一注出.等為代表的通俗言情小說。對民國言情小說的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一些成果,章培恒從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兩方面研究小說《玉梨魂》[1],溫奉橋探討了張恨水小說的現(xiàn)代性[2],楊義則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中把張恨水的小說單獨列為一個章節(jié)[3]。范伯群一直致力于通俗文學的研究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4],但他把通俗文學與五四文學視為新文學的兩翼,而未能從文學的本體來探討通俗文學本身的文學價值??傮w來說,學界多以政治意識形態(tài)為標準來評價民國言情小說。本文試圖以現(xiàn)代愛情、平民意識、文本形式為視角來分析民國言情小說所包含的現(xiàn)代性特征。
民國言情小說以青年男女相戀相愛為主題,情節(jié)曲折浪漫、情調(diào)哀婉纏綿。民國初年,社會向現(xiàn)代轉變,“人”的意識逐漸覺醒,表現(xiàn)在愛情上即為青年男女不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tǒng)婚姻,向往獨立自主的現(xiàn)代愛情。在當時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婦女解放的時代背景下,青年男女追求愛情其實也是對個性的追求和對精神自由的追求。但受封建傳統(tǒng)禮教影響,他們在面對時尚性愛新觀念時往往顯得猶豫不決。
民國初期的“言情”帶有惟情傾向和傷感情調(diào),青年人還生活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下,情天難免會成為恨海。言情小說《玉梨魂》表現(xiàn)了青年男女追求現(xiàn)代愛情的悲劇。作品描寫夢霞和梨娘在墮入情網(wǎng)后,由于封建禮教的束縛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但仍然身不由己地去追求真愛的情感欲望。最后,梨娘以自殺作為抗爭的手段,不惜犧牲生命來追求獨立自主的理想愛情。
五四以后,“言情”開始融入更多的社會內(nèi)容,隨著西方個性解放思潮的傳入,要求沖破封建道德和禮教的束縛,追求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呼聲越來越高。張恨水小說《啼笑因緣》中的男主人公,富家公子樊家樹愛上了貧窮的天橋藝人沈鳳喜,在門不當戶不對的情況下沖破重重阻撓,勇敢地追求戀愛自由和婚姻自主。樊家樹毫不嫌棄沈鳳喜出身卑微,他把沈鳳喜從社會底層解救出來,送她去上學,并且真誠地要和沈鳳喜結為終身伴侶,甚至在沈鳳喜已經(jīng)失身于劉德柱,仍然表示“只要丈夫真愛他妻子,妻子真愛他丈夫,身體上受了一點侮辱,卻與彼此的愛情,一點沒有關系。因為我們的愛情,都是在精神上,不是在形式”。這是一種反封建貞操觀的、崇尚文明和進步的現(xiàn)代婚戀觀。沈鳳喜是崇尚獨立的女性,有追求個人幸福生活的強烈愿望,被迫嫁給劉德柱后,她決心與樊家樹決裂,并且說出了挑戰(zhàn)男性權威的話:“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嫁給誰,就嫁給誰,你有什么法子來干涉我?”她有自己的主張和獨立的人格,并沒有因為樊家樹對她有恩而一切順從他。追求樊家樹的摩登少女何麗娜更是一位自由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個性張揚、自信開放,用心靈感受自己的愛情。她主動約會、主動追求愛情,得樂且樂、享受人生。
抗戰(zhàn)以后的“言情”是在戰(zhàn)爭中回到人的心靈世界,對男女愛情的探索更加深入,通過愛情悲劇來反映社會和人生。秦瘦鷗的小說《秋海棠》寫戲班唱戲的旦角秋海棠和羅湘綺同病相憐,羅湘綺與秋海棠的相愛和同居表面上是不合法的,因為她是被軍閥騙婚的有夫之婦,但是兩人的感情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法律、超越了欲望?!皵?shù)不盡的癡男怨女,甘心為著另一個人,忍受一切的痛苦,甚至抑郁憔悴而死,粉身碎骨而死,斷頭瀝血而亡……這可不是僅僅利害或肉欲的追求所能促成的吧?其間顯然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偉大力量的,那是什么?除了愛,世界上就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產(chǎn)生這樣的魔力了!”愛是《秋海棠》唯一的支點,也是支撐小說中人物在屈辱中活下去的力量源泉。秋海棠和羅湘綺不顧一切相戀,為了真愛而以死相拼,表現(xiàn)了對生命與愛情的尊重。在作者看來,真摯的愛情是可以超越世俗倫理的,為愛而犧牲是有價值的。
愛情是文學的永恒主題,民國言情小說反映了人們對愛的追求和對人生的理解。《玉梨魂》保留著老中國兒女對古典愛情的向往,愛的觀念在向愛情本身轉變;《啼笑因緣》中的愛情選擇更多地受到經(jīng)濟因素的影響;《秋海棠》則反映了抗戰(zhàn)大環(huán)境下人求生的本能和責任,愛已成為生存的一部分。
三部作品反映了新舊交替時代的現(xiàn)代愛情追求,表達了人們在社會變革時期面對戀愛婚姻問題的焦慮與思考。
民國言情小說將人物的情愛置于宏大的時代背景下,于言情中融合大量的社會內(nèi)容,言情主題泛化為平民意識。小說描寫一般市民家庭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和社會中的平常人物,反映市民的理想和情意,表現(xiàn)自由民主的平等意識。作家不再津津樂道于一個傳奇故事,而是將小說從稗官野史的獵奇和啟蒙新民的窠臼中解放出來,繼承了傳統(tǒng)詩詞書寫自我的功能。小說的視角從宏觀的生活場景轉向個體的日常生活。
民國言情小說描寫處于社會中低層的小人物的灰色生活,寫小人物的活動在推進歷史前進方面的作用,寫小人物因襲的精神負擔和在社會歷史變動中的心態(tài)。
《玉梨魂》寫了武昌起義等社會大事,但一切的歷史變革都以男主人公的生活,特別是男主人公同兩個女子的感情生活作為主線。在《啼笑因緣》中,作家始終是以樊家樹與幾個少女的感情作為主線來反映歷史,把視角延伸進平淡無奇的普通人生,還原了生活中一些原生態(tài)的場景,以此來表現(xiàn)民國軍閥混戰(zhàn)等社會變革。小說的主人公是普通的男女市民,小說反映的也不僅是男女間凄苦的戀情,作家的筆觸更深入到婚后無奈而平淡的瑣事。小說展示了平凡人戀愛或婚姻的日常生活場景,傳達了平常人的欲望和感受。樊家樹結識下層俠客關壽峰,熱戀藝人少女沈鳳喜。陶太太說他:“表弟倒真是平民化”,關壽峰也稱贊他:“我看遍富貴人家的子弟,沒有像他這樣胸襟開闊的?!焙嘻惸葎t認為他:“沒有公子哥兒的脾氣”。他善良、忠厚并多情,有平等自由的現(xiàn)代思想,不以門第論高低、不以出身論貧賤。他一往情深地愛上貧家少女,不認為貧窮是障礙、唱大鼓說書是低賤,體現(xiàn)了符合時代潮流的現(xiàn)代平等意識?!肚锖L摹窙]有正面描寫軍閥混戰(zhàn),也沒有描寫上層人物的變化,而是寫歷史大事對底層小人物及平民階層的影響。
民國言情小說的作家注重對現(xiàn)實生活的原生態(tài)展現(xiàn),充分尊重個人生活,保持了個人生活的豐富性與自由度,不以自我為中心,在價值觀上體現(xiàn)了開放性;作品不脫離日常生活,體現(xiàn)了世俗化、瑣碎化的民間特色。民國言情小說的作家關注的不再是大家族,而是普通家庭、小家庭,甚至是夫妻兩人世界。作品描寫普通的近現(xiàn)代都市人的生活狀況,反映了在民國混亂動蕩的歷史條件下,人們對夫妻和美、家庭幸福的追求,對平凡安逸生活的強烈渴求,作品反映的是一種最實用、最世俗的人生幸福。
民國言情小說一改新文學對政治現(xiàn)代性的激情,把文學的目光轉移到市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上,通過描寫世俗的日常生活,還原歷史的本真。小說描寫的主體從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達官貴人,改為平民和小人物,通過處于社會中低層的平民和小人物的生活來反映時代、揭示主題。
民國言情小說在近現(xiàn)代紛繁復雜的文學潮流中既固守傳統(tǒng),又有一定程度的變革創(chuàng)新,作家淡化文學的功利性,注重小說藝術本身。近代以來,隨著西方文藝思潮的涌入與翻譯小說的大量出版,中國傳統(tǒng)小說技法受到挑戰(zhàn),單一的傳統(tǒng)章回體被多種小說體式所取代。民國言情小說廣泛試驗和采用西方小說技巧,敘事視角也發(fā)生了轉變,出現(xiàn)了對話體、日記體、書信體等多種體式。景物描寫比例加大,大量運用心理描寫,這些都是民國言情小說對傳統(tǒng)小說的突破,具有現(xiàn)代色彩。
《玉梨魂》作為一部自敘體小說,題材來源于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但現(xiàn)實生活中的蔡氏寡婦并未自殺,嫁給徐枕亞的蔡氏侄女,婚后與徐感情也甚篤。小說夸大了現(xiàn)實的悲劇性,“對自我的意識、對個人的實體和意義的意識往往伴隨著一個特征,那就是對存在的悲劇性感受。這種對存在的悲劇性感受——在舊的文學中發(fā)展很不充分,甚至完全沒有——實際上是現(xiàn)代藝術的一個突出的特征?!盵5]作者通過個體的心理流程和第一人稱自敘來表現(xiàn)這種存在的悲劇感時,小說就具有了現(xiàn)代意味。內(nèi)心世界細膩精致的描寫是小說現(xiàn)代轉型的一個方面,在以徐枕亞等人為代表的民初言情小說中,“我”或“余”不僅有第一人稱敘事的功能,而且有自己獨特的個性面貌,對個體生命空間的言說成為小說的主要指向。
《啼笑因緣》繼承了我國傳統(tǒng)的藝術表現(xiàn)方法,注重通過人物的外部語言行動折射內(nèi)在心理活動,表現(xiàn)人物潛意識、刻畫人物性格。同時,又大量吸收了西方小說的表現(xiàn)技巧,深入人物內(nèi)部對人物的心理作靜態(tài)的或動態(tài)的分析描寫,用景物場面的描寫烘托人物性格,增強小說的情緒和氣氛?!瓣P于改良方面,我自始就增加了一部份風景描寫與心理描寫,有時也有些小動作,實不相瞞,這是得自西洋小說?!盵6]描寫秀姑與父親、樊家樹游什剎海時,有些惱、有些關切、有些哀怨的小女兒心態(tài),“秀姑站在柳樹下,那垂下來的長柳條兒,如垂著的綠蔓一般,披到她肩上,她伸手拿住了一根柳條,和折扇一把握著,右手卻將柳條上的綠葉子,一片一片兒的扯將下來,向地下拋去,只是望著壽峰和家樹說話,并不答言?!边@個捋枝條卻把葉子扯下來的動作把秀姑的哀怨刻畫得淋漓盡致。秀姑扯綠葉,正是她潛意識里的怨怒在溫柔的外在言談下的釋放。觀此描寫,讀者不禁會心一笑:真是暗戀中的小女子!書中還有不少直接的心理描寫,如秀姑、鳳喜等人的各自思量,作者都細細地寫下來。書中的景物描寫也一直為評論家所稱道,如對老北京的天壇、先農(nóng)壇、北海、西山等地風俗景觀的描繪,細膩婉約,格外動人。
《秋海棠》在藝術上不采用章回體形式,采用了許多新的表現(xiàn)手法,如寫梅寶認母:“她睜著一雙淚眼,只瞥了湘綺一下,便把整個身子撲到她的懷里去了?!畫尅瓔?’‘梅寶,可憐的孩子,媽整整的想了你十八年啦!’湘綺也忘掉了周圍的一切,緊緊地摟著梅寶,一邊淌著眼淚,一邊喃喃地說。”人物語言個性化且敘述語言簡潔樸實。作家采用單一情節(jié)的敘事結構布置人物、安排情節(jié),圍繞主要人物的命運進行敘述,從秋海棠學藝開始寫,依次引出了袁紹文、趙玉昆、羅湘綺等一系列人物。所有的人物都圍繞一個主角有序地出場,每一個人物都有展現(xiàn)個性的機會。小說設置了很多巧合,但真實可信。很多地方都是先交代結果,然后再將過程娓娓道來。《秋海棠》藝術上的成功,為中國現(xiàn)代通俗言情小說提供了范本。
《玉梨魂》改變了傳統(tǒng)長篇小說章回體模式,采用當時文人所偏好的駢散結合的文體敘事,顯示了現(xiàn)代通俗文學語體變革的路向?!短湫σ蚓墶芬哉禄伢w的形式進行現(xiàn)代性探索并取得成功?!肚锖L摹返奈捏w敘事的雅化色彩與五四新文學不分仲伯。民國言情小說突破了傳統(tǒng)藩籬,在藝術上進行了新的探索。
民國言情小說既有對傳統(tǒng)小說的繼承,又有對現(xiàn)代小說藝術形式的探索,以現(xiàn)實主義方法反映世態(tài)人情,通過“寫情”再現(xiàn)了都市的平民生活和民俗風貌。民國言情小說從民初的蛻變,中期的調(diào)整,最后走向成熟的過程,實際上也是通俗小說跟隨時代發(fā)展,適應廣大讀者的需求,不斷提高審美品位的過程。
[1] 章培恒. 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 且說《玉梨魂》[J].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01, (2): 19-20.
[2] 溫奉橋. 現(xiàn)代性視野下的張恨水小說[M]. 青島: 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 2005: 63-133.
[3] 楊義.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 下[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8: 734-765.
[4] 范伯群. 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 上卷[M]. 南京: 江蘇教育出版社, 2000: 269-312.
[5] 普實克. 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C]. 李燕喬, 譯. // 普實克. 普實克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文集. 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 1987: 2-3.
[6] 張恨水. 總答謝: 并自我檢討[C] // 張占國, 魏守忠. 張恨水研究資料. 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6: 280-281.
Modernity of Romantic Novels during Republic of China—— Take Soul of Jade Pear, Sad and Ridiculous Karma and Begonia as Examples
ZHU Hefu
(School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 325035)
Romantic novel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which are the demonstration texts of Chinese society’s modernization, and the reflection of Chinese society’s transforming process from closed society to open one and from traditional society to modern one. Its modernity are mainly embodied in the following aspects: expression of pursuing freedom of love and marriage in modern society; demonstration of living states from the angles of ordinary people and exploration of changing of artistic forms in the process of novels’modernization.
Romantic Novel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Modernity; Soul of Jade Pear; Sad and Ridiculous Karma; Begonia
I206.6
A
1674-3555(2010)02-0089-05
10.3875/j.issn.1674-3555.2010.02.015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xuebao.wzu.edu.cn獲得
(編輯:劉慧青)
2009-10-22
溫州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YCX0802)
朱賀福(1982- ),男,安徽阜南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理論與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