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民
(武漢工程大學外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李白流放夜郎的情形,聚訟紛紜,已經(jīng)成為文學史上的公案。這或許暗示我們:我們對李白流放夜郎之事一直存在一個很大的誤斷,以為他只有1次流放夜郎的經(jīng)歷;而實際上,李白很可能遭受過2次流放夜郎的經(jīng)歷,第1次在至德二載(757)到乾元元年(758)春,第2次在乾元元年秋到乾元二年(759)春。
《新唐書》李白傳載:“有詔長流放夜郎。會赦還潯陽,坐事下獄。時宋若思將吳兵三千赴河南,道潯陽,釋囚辟為參謀,未幾辭職。[1]”指出李白流放夜郎赦還后,又一次在潯陽坐事下獄,而且這次是宋若思為之釋囚。對于這段記載,曾鞏第一個提出反對。他在《李太白文集后序》中說:“新書又稱白流夜郎還潯陽,坐事下獄,宋若思釋之者,皆不合于白之自敘?!闭J為《新唐書》有關(guān)李白二次坐事下獄的記載不合事實。他自己對李白的人生經(jīng)歷進行了一番考述,其中對于李白坐事下獄的事是這樣敘述的:“永王璘節(jié)度東南,白時臥廬山,璘迫致之。璘軍敗丹陽,白奔亡至宿松,坐系潯陽獄。宣撫大使崔渙與御史中丞若思驗治白,以為罪薄宜貰,而若思軍赴河南,遂釋白囚,使謀其軍事。上書肅宗,薦白才可用,不報。是時白年五十有七矣。乾元元年,終以污璘事長流夜郎,遂泛洞庭,上峽江,至巫山。以赦得釋,憩岳陽、江夏。……其始終所更涉如此。此白之詩書所自敘可考者也。[2]”認為李白只有一次坐事下獄的經(jīng)歷,即從璘系囚,以此來否定《新唐書》認為李白二次坐事下獄的說法。應該說,《新唐書》李白傳和曾鞏序在厘清李白生平方面都作出了很大的貢獻。當時人們對于李白的生平,主要是進行評價性或傳奇性敘述,無論是“四碑”“舊唐書傳”,還是李陽冰、魏顥“序言”,都是如此。而新書傳主要進行了客觀性敘述,具有較強的客觀性,因此,曾鞏如果缺乏力證,就不能輕易否定新唐書的觀點。曾鞏強調(diào),他是通過考次李白作品先后得出結(jié)論的。而事實上,我們可以從李白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不少可以證明《新唐書》二次坐事下獄觀點的信息,而且具體表現(xiàn)為二流夜郎。如曾氏說“(白)坐系潯陽獄。宣撫大使崔渙與御史中丞若思驗治白。”就在關(guān)鍵細節(jié)上忽略了李白的作品。李白《為宋中丞自薦表》云:“(白)遇永王東巡脅行,中道奔走,卻至彭澤,具已陳首。前后經(jīng)宣慰大使崔渙及臣推覆清雪,尋經(jīng)奏聞?!边@里“前后”二字,表明李白兩次分別得到崔、宋二人的援手,暗示著曾經(jīng)兩次下獄。然而曾氏則解釋為李白一次下獄,先后經(jīng)崔、宋二人之手,才以“罪薄宜貰”基本結(jié)案。
還有一則材料值得注意。早在《新唐書》之前的唐光啟年間,孟棨的《本事詩》就有這樣的記載:“(李白)以永王招禮,累謫于夜郎。及放還,卒于宣城。杜所贈二十韻,備述其事。讀其文,盡得其故跡。[3]”這里要注意兩點:其一,“累貶于夜郎”,講解為不止一次流放夜郎,是一種頗通順的解釋;其二,被孟棨所推崇和用以印證自己觀點的這首杜詩敘寫的相關(guān)“詩史”是怎樣的呢?我們將有關(guān)詩句錄在這里:“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蘇武元還漢,黃公豈事秦。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已用當時法,誰將此議陳?”(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前四句述李白首流夜郎事,中四句替李白伸冤辯污,后二句質(zhì)疑當局說:既然已經(jīng)依法受到過長流夜郎的處罰,又是誰翻起這樁舊案呢?可見,杜甫的詩句剛好印證了孟棨“累謫于夜郎”的看法。時賢多將杜詩后二句解釋為:既然經(jīng)人援救脫囚,又是誰動議起長流夜郎之事呢?這種解釋顯然不妥。史籍已載明:李白從璘當誅,經(jīng)人援救,免死,改判長流夜郎。于法于情,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誰也不能奢望此時的李白免死之后就萬事大吉。將此詩句解釋為杜甫對合法合情的判決的質(zhì)疑,是講不通的;況且經(jīng)人援救免死,是人情的作用,不是法律的作用,杜甫怎么會敘之為“已用當時法”呢??梢?,“已用當時法”當是指已經(jīng)流放過夜郎的處罰。
李白二流夜郎,其往返有著不同的時間標識。
李白第1次流放夜郎的時間始于至德二載春天。永王李璘逃到大庾嶺敗亡在至德二載二月二十,逆推李白下潯陽獄當在同月初。李白不久就流放夜郎。他路過武昌和江夏寫詩云:“鳥去天路長,人愁春光短?!?《流夜郎至西塞驛寄裴隱》)“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鸚鵡洲》)時屬春天。他在江夏作詩《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云:“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可見在江夏盤桓至五月。
而李白第2次流放夜郎的首途時間在乾元元年秋天。他被宋若思脫囚、參謀其軍幕,作詩《中丞宋公以吳兵三千赴河南軍次潯陽脫余之囚參謀幕府因贈之》、《陪宋中丞武昌夜飲懷古》。前詩“脫囚”一說,決不能用在首流夜郎之前。上面已經(jīng)說過,李白從璘當誅,首次經(jīng)人援救,免死改流夜郎,不得云“脫囚”。到了乾元元年,朝廷對待反叛之徒已經(jīng)比較寬大了,六月,“敕兩京陷賊官,三司推究未畢者皆釋之。[4]”故此次李白累于舊案再下獄,不至當誅,經(jīng)宋若思挽救,方有“脫囚”的可能。后詩云“庾公愛秋月”,知在秋天。不久再流夜郎,行至江夏、漢陽一帶,作詩《泛沔州城南郎官湖》,其序云:“乾元歲秋八月,白遷于夜郎,沔州牧杜公,漢陽宰王公觴于江城南湖,樂天下之再平也?!笨梢?,李白再流夜郎行至江夏一帶在乾元元年八月。同時有詩《張相公出鎮(zhèn)荊州,尋除太子詹事,余時流夜郎,行至江夏,與張公去千里,公因太府丞王昔使車寄羅衣二事及五月五日贈余詩,余答以此詩》。按:張鎬出鎮(zhèn)荊州,尋除太子詹事在乾元元年五月,王昔使車由長安至江夏約在八月。
由此看來,李白兩次流放夜郎過江夏的時間明顯是不同的。目前學界將兩次并為一次,將第1次混入第2次,于是就出現(xiàn)李白在江夏由春到秋逗留至少半年以上的怪現(xiàn)象,這在法律上是講不過去的。雖然大唐法律規(guī)定流人有些特殊時間是不計入程限,如請糧,(見《唐律疏議》“名例二十五”)但僅僅在江夏就盤桓半年以上的時間,是肯定超出這種解釋的。
其次看看兩次赦還的時間。第1次是在乾元元年春。當時李白作詩《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云:“去國愁夜郎,投身竄荒谷。半道雪屯蒙,曠如鳥出籠。遙欣克復美,光武安可同。天子巡劍閣,儲皇守扶風。揚袂正北辰,開襟攬群雄。胡兵出月窟,雷破關(guān)之東。左掃因右拂,旋收洛陽宮?;剌浫胂叹?,席卷六合通。叱咤開帝業(yè),手成天地功。大駕還長安,兩日忽再中。一朝讓寶位,劍璽傳無窮?!薄翱藦椭馈敝甘諒蛢删┲?,本詩記述玄宗幸蜀、肅宗抗戰(zhàn)、兩京光復、玄肅還京、禪傳寶璽。所紀為亂起到至德二載十二月之間的時事。李白赦還途中“欣克復之美”,故知赦還去此不遠。時賢都將此詩系于乾元二年赦還途中,那時收復兩京已屆第3個年頭,還哪里是什么新聞,況且那時九節(jié)度大軍剛剛大潰,洛陽危殆,還哪里有什么“欣克復之美”的感受。同時,筆者將首次赦還的時間定在乾元元年春,因為李白受的赦令是本年二月的那一次。李白上年(757)首流夜郎后,當年十二月有一次大赦,卻未能惠及于他。《舊唐書》肅宗本紀[5]及《通鑒》卷二百二十[4]載:至德二載十二月戊午(十五日),上御丹鳳樓,赦天下,惟與安祿山同反及李林甫、王鉷、楊國忠子孫不在免列;賜酺五日。按:當時肅宗方入長安,正以破舊立新為要務。此次大赦所不免者,祿山之徒是反叛者,李、王、楊皆為以往危及自身太子地位者。赦書未明言李璘之徒,理應不在被赦之列。因為這次赦令是在舉國歡慶二京光復的日子里頒布的,離居夜郎、未被赦免的李白當然感到分外失落,寫有《放后遇恩不沾》、《流夜郎聞酺不預》二詩表達憾恨。直到本年(758)二月大赦,李白才得以沾恩。《舊唐書》肅宗紀載:“(乾元元年二月)丁未(初五),(肅宗)御明鳳門,大赦天下,改至德三載為乾元元年。[5]”筆者將李白沾恩定在這次大赦,有一個重要的背景依據(jù):至德二載十二月,肅宗朝在處理反叛之事方面起了很大的爭論。從嚴派的崔器、呂諲主張準律皆處死,肅宗認為很痛快。但從寬派的李峴認為大亂歘起,兩京陷賊,天子播遷,人自逃生本屬自然;加之反叛者中有皇親和勛舊,若寬之,足開自新之路;若盡誅,則堅其附賊之心。肅宗只得傾向于李峴,以六等定罪處理此事,只將陳希烈等罪行最重的兩等人誅殺。這種處理還是很快在賊營中起了消極效驗,唐群臣從安慶緒在鄴者,本來都痛心失身,欲悔過自新,聽到陳希烈等人被殺后,都不再有悔恨之心。肅宗因此“甚悔之”[4]。此后肅宗朝對待這些政治犯就更加寬松了。因此,筆者將李白第1次沾恩定在此后的乾元元年二月大赦。
李白首次赦還時間還有一首詩可作旁證。李白有《上皇西行南京歌十首》,時賢斷此組詩為李白流放夜郎前在皖南贛北一帶作,而筆者則斷為首流夜郎赦歸途中在四川作。理由有2:一方面,李白這組詩運用的宏觀性動詞和方位詞都表示它的創(chuàng)作地在四川,如“胡塵輕拂建章臺,圣主西巡蜀道來?!?其一)“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其二)“四海此中朝圣主,峨眉山上列仙庭?!?其七)“萬國煙花隨玉輦,西來添作錦江春?!?其九)其中的“西來”、“此間”、“此中”,暗示出李白此時正在四川。另一方面,肅宗朝以成都為南京在至德二載十二月十五日(《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李白赦歸在次年二月,時間上是銜接的。李白身經(jīng)四川,聽到成都升格為南京,心中涌動著對玄宗的依戀,寫下這組詩,是合乎情理的。
而李白第2次赦還在乾元二年三月?!缎绿茣肪砹C宗紀載:“(乾元二年三月丁亥)以旱降死罪,流以下原之。[1]”李白以此得赦。過江夏時作詩《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云:“傳聞赦書至,卻放夜郎回。……桀犬尚吠堯,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旌旆夾兩山,黃河當中流。連雞不得進,飲馬空夷猶。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旌頭?!彼鶎憰r事為苗晉卿、王嶼并罷政事及九節(jié)度使兵困相州之事,都發(fā)生在乾元二年三月。
由以上可以看出,李白作品中表現(xiàn)出兩次不同的往返夜郎的時間,這些時間標識,有的由作品直接寫明,有的以時事作重要參照,具有很強的客觀性。
《流夜郎至江夏陪長史叔及薛明府宴興德寺南閣》是李白首流夜郎途經(jīng)江夏時所作,歸途又作《江夏使君叔席上贈史郎中》,其中“江夏長史叔”與“江夏使君叔”應為同一人,李白去時,他是長史,不久遷升為刺史。又,當時與這位江夏官長交游的還有一位史郎中欽,李白首赴夜郎時,寫下了《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赦歸途中,與之再見云:“昔放三湘去,今還萬死馀。仙郎久為別,客舍問何如?!鄳M華省貴,不以逐臣疏?!?《江夏使君叔席上贈史郎中》)李白往返夜郎途經(jīng)江夏都與這位史郎中游處過,這也旁證了這位“江夏長史叔”與“江夏使君叔”應為同一人。因為學界將這次首流夜郎的經(jīng)歷混入第2次,就覺得這位李使君與第2次流放夜郎所結(jié)交的韋使君沖突了,于是詹鍈先生就認為“此詩題中之使君叔疑是長史叔之誤。[6]”瞿蛻園、朱金城先生認為“長史即太守之貳,職位不輕,疑亦可稱使君。[7]”二說均太牽強。安旗先生認為這位李使君當是韋良宰秩滿后來江夏接替的同官,并將此詩編在李白第2次流放夜郎赦歸的翌年即上元元年(760)[8]。按:安旗先生的這一觀點難以與此詩中的情景契合?!拔舴湃嫒ィ襁€萬死馀。仙郎久為別,客舍問何如?!边@分明是剛剛赦還時故人之間的寒暄。李白既然已于上年夏秋在江夏與韋良宰交游日久,則應該與故人史郎中多有過從,現(xiàn)在再次回游江夏,必不會寫出這樣的詩句??梢姡@位江夏太守李某,不應該是接替韋良宰的同官,而是李白第1次流放夜郎所結(jié)交的江夏太守。
然而,李白第2次流放夜郎往返途中所結(jié)交的江夏太守是韋良宰。李白有詩《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云:“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寄练Q神明,深仁恤交道。一忝青云客,三登黃鶴樓?!桨詺獗M,寥落天地秋?!碑敃r李白第2次赦還江夏,與韋太守交游,回憶起上年(758)秋天赴夜郎途經(jīng)江夏時與韋良宰三登黃鶴樓等游處之事。這清楚地顯示此次李白往返夜郎經(jīng)江夏時結(jié)交的刺史都是韋良宰。按:有關(guān)韋良宰守江夏的背景,李白《天長節(jié)使鄂州刺史韋公德政碑并序》有所交待,其文曰:“(永王)利劍承喉以脅從,壯心堅守而不動?!壅籴拢罴沃闭\。移鎮(zhèn)夏口?!北砻黜f良宰是因為不從永王璘的叛逆而拜鄂州刺史(即江夏太守)的。但是,按諸當時實際情況,他被任命為鄂州刺史時當去永王事件較久。永王敗亡于至德二載二月二十,時任房州刺史的韋良宰不屈從永王威逼的節(jié)操上達天聽,肅宗派使者南來宣召,良宰北抵扶風,覲見肅宗,最后南下履職,其間僅僅往返時日就須半年以上,再計入一些行政時間耗損,則良宰刺鄂州的時間很可能在翌年(即乾元元年)。這一推理也得到該《序》的印證。序文紀述鄂州刺史韋良宰的政績時云:“慎厥職,康乃人。減兵歸農(nóng),除害息暴。大水滅郭,洪霖注川。人見憂于魚鱉,岸不辨于牛馬?!瓱o何,中使銜命遍祈名山,廣征牲牢,驟欲致祭。公又盱衡而稱曰:‘今主上明圣,懷于百靈。此淫昏之鬼,不載祀典,若煩國禮,是荒巫風?!边@里有三條背景線索要關(guān)注:其一是“減兵歸農(nóng)”。減兵之舉,應該是在至德二載末朝廷慶賀兩京收復以后慢慢出現(xiàn)的做法,因此“減兵歸農(nóng)”之舉當在翌年(乾元元年)。其二是除水患。江夏水患通常發(fā)生在五、六月份,剛才我們已經(jīng)知道,至德二載五、六月份,韋良宰可能正在準備從房州啟程到扶風去覲見肅宗,根本談不到在江夏履職,因此除水患應該發(fā)生在乾元元年五、六月。其三是斥淫祀。這件事《通鑒》二百二十卷有明確的記載:“(乾元元年)六月已酉,立太一壇于南郊之東,從王嶼之請也。上嘗不豫,卜云山川為祟,嶼請遣中使與女巫乘驛分禱天下名山大川。巫恃勢,所過煩擾州縣。[8]”所以韋良宰對中使進行一番指斥。這更見出韋良宰是在乾元元年到江夏履職的??梢?,李白在至德二載首流夜郎過江夏時不可能與這位韋良宰交游,他們的交游是在乾元一、二年再流夜郎的往返途中。
當時從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去往夜郎一帶有兩條常走的路線。一條溯江而上,自巴符關(guān)南折,入赤水,到夜郎;一條是下洞庭,溯沅水,經(jīng)武陵、辰州、錦州、思州、費州、夷州、播州,向北抵達夜郎。
李白首赴夜郎當是由湘入黔。他有詩《門有車馬客行》云:“呼兒掃中堂,坐客論悲辛。對酒兩不飲,停觴淚盈巾。嘆我萬里游,飄搖三十春?!錈o所合,流離湘水濱。北風揚胡沙,埋翳周與秦。大運且如此,蒼穹寧匪仁?惻愴竟何道?存亡任大鈞?!边@里有3點信息應予關(guān)注:其一“流離湘水濱”,表明李白深入洞庭南域,不像是取道長江西上的行跡;其二“北風揚胡沙,埋翳周與秦?!北砻鲿r間在安史之亂爆發(fā)以后,兩京尚未光復之前;其三“呼兒掃中堂”表明李白的孩子隨送在側(cè)。綜合這3點可以推知,這首詩是李白在至德二載首流夜郎時取道洞庭五溪入黔的途中所作,他的孩子也隨送至此。他的孩子與他分別后應該回到了豫章。如果像有些學者那樣,將此詩系于流放的歸途,李白與他的孩子是無緣在洞庭一帶會面的,而且那時兩京早已光復。至于“嘆我萬里游,飄搖三十春”,李白自開元十三年出川至此時已屆三十三年,這里是舉其成數(shù)三十;如果將此詩的作時越往后移,則離此句的意思就越遠。所以將這首詩視為李白首流夜郎時由湘入黔的雪泥鴻爪是合情合理的。
其次,李白首次赦歸途中有詩《江夏使君叔席上贈史郎中》云:“昔放三湘去,今還萬死馀。”這里的“昔放三湘去”回憶的正是流放夜郎途中在湘西一帶的經(jīng)歷。
復次,李白居夜郎時有詩《南流夜郎寄內(nèi)》云:“夜郎天外怨離居,明月樓中音信疏。北雁春歸看欲盡,南來不得豫章書。”如果認為李白只流放夜郎一次,而且走的線路是溯江西上,經(jīng)巴符關(guān)南下夜郎,以這種看法解釋這首詩,則抵牾難通。既是春雁,則知“南來”的意思是自南而來。李白僻居夜郎,如果北望來時之路,雁當自北而來,這顯然與春雁“南來”相矛盾。按:貴州史學家王燕玉先生《辨李白長流夜郎的時地》一文認為李白由湘入黔的路線是:過洞庭,溯沅水,經(jīng)武陵、辰州、錦州、思州、費州、夷州、播州,向北抵達夜郎。如果依照王先生描述的具體路線,則此詩可得通暢的解釋,即北國大雁春天北歸,正自播州而來,卻終不傳豫章家書。
綜合三點,可以看到李白這次流放夜郎所取的路線是由湘入黔。
而李白第2次赴夜郎的路線是溯江西上。他有詩《江夏贈韋南陵冰》云:“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巴九千里?!庇糍t皓先生斷此詩為乾元二年李白流放夜郎赦返江夏所作[9],甚是。詩句明確追示他此去夜郎所不同于首次的路線:溯江西上至東川(即三巴)一帶,繼而南折夜郎。“我去黃牛峽,遙愁白帝猿?!?《留別龔處士》)“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上三峽》)這些詩句正是他在三峽一帶歷盡艱險的具體寫照。“夜郎萬里道,西上令人老?!?《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則是對這種艱難感受的總體追憶。
又,李白有詩《竄夜郎于烏江留別宗十六璟》云:
適遭云羅解,翻謫夜郎悲。拙妻莫邪劍,及此二龍隨。慚君湍波苦,千里遠從之。白帝曉猿斷,黃牛過客遲。遙瞻明月峽,西去益相思。
學人多定此詩為李白流放夜郎自尋陽首途時作,認定烏江為尋陽九江。這樣一來,詩脈難通。李白由宿松押至尋陽獄,啟程往夜郎,宗氏姊弟前來送行,白以詩留別,則安得謂之“隨”、“千里遠從之”?又,所寫地名方位由“白帝”到東邊的“黃牛”,又跳到“白帝”西邊的“明月峽”,何至顛亂若此?再說,由眼前尋陽的烏江之濱,扯到白帝城、明月峽去了,也很不自然;他若想預先抒發(fā)路途之遙遠艱難,何不干脆聯(lián)想到以崎嶇艱險著稱的夜郎道呢?再說,尋陽為李白常游之地,他從未將九江稱作烏江的。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這首詩,即李白是在長流夜郎途中行至現(xiàn)在的四川涪陵附近的烏江入長江口時所作,則詩意豁然貫通。按照唐律,宗氏必須隨同李白長流。我們可以推想一種情形:宗氏隨李白長流,非親人所忍見,雖欲變通行事,倉促之間未必來得及,只得先隨李白上路,等待變通的處理;宗璟也遠相伴送;行至四川烏江口時,宗夫人接到了變通處理的消息,宗璟便陪其姊踏上歸程,李白以此詩留別二人;他回首二人歸程,想象他們離開自己后一路上由西往東之留戀行遲,故云“白帝曉猿斷,黃牛過客遲”;他前瞻自己進一步西進的明月峽,料定自己將對二人的思念會越發(fā)深切,故云“遙瞻明月峽,西去益相思”。同時,根據(jù)“適遭云羅解,翻謫夜郎悲”也可以斷定此詩為再謫夜郎時作。理由已在上文申述過。李白經(jīng)人解救得以免死,絕不是免罪,而是待罪,不得謂之“云羅解”。詩句的意思應該是說自己剛剛流放夜郎赦歸,沒曾想再貶夜郎,真令人悲不自勝??梢?,這首詩是李白再流夜郎時行至涪陵烏江口所作,是李白再流夜郎取道長江的一個力證。
綜上所述,李白兩次流放夜郎既有一定的史料記載依據(jù),又在行程的時間、所取的路線、所結(jié)交的人物等方面表現(xiàn)出明確的標識。李白兩次流放夜郎應該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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