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井榮
這是好多年前的一個故事。
有一對孤兒,姐姐叫小松,弟弟叫三藏。他們沒有家。到了晚上,連一張睡覺的床都沒有,只好住在寺廟里。他們在供神佛的臺下鋪上一張破草席,夏天里,就這么睡在佛堂的地板上,或躺在寺院的樹陰下,倒也怪舒坦的。可是,隆冬臘月,陣陣冷冰冰的寒風襲來,因為沒有被褥,可真比白天受村子里孩子們的欺侮還更加難熬。
姐姐七歲了,弟弟才五歲。然而,他們卻走遍了附近村莊的家家戶戶。他倆一聲不吭地停在那些熱心人的廚房后門口,心地善良的人便趕緊把食物施舍給他們。每個莊子都會有一兩戶這樣的人家,所以,姐弟倆才不至于餓死,勉勉強強地活下來了。
“真造孽,我要沒那一窩孩子,就把你倆接家來啦?!闭f這話的,是石匠鋪的女當家,大嬸自個兒有七個孩子。她說完,硬是把自己孩子的一件棉背心送給了三藏。
有的時候,姐弟倆討到的殘渣剩飯中,還會有雞啦肉啦什么的,不過,當真好吃的,多半是醬油廠干活的年輕人給的。可是,他們也得提防著點兒,那里也會碰上惹人討厭的目光。
有一天下午,姐弟倆打這兒過,正是三點左右,趕上了醬油廠的工間休息。
“喂,給羊羹呦!”羊羹可是又香又甜,要飯的都知道,小松和三藏當然也不例外。他們偶爾也嘗過吃剩的羊羹?,F(xiàn)在,兩人聽說有這么好吃的東西,不禁咧開了嘴笑,趕忙走到那伙人旁邊,一聲不吭地站著,可啥都沒有得到。
“給我們一點羊羹吧!”
可是,剛才嚷嚷的人哈哈大笑起來:“什么羊羹呀!在哪兒?”
“不是叔叔說給羊羹的嗎?”
那人又笑了:“我這么說的吧,做羊羹呦!不是么?”
這下,周圍的人哄堂大笑。因為那人說“做羊羹呦!”意思就完全不同了,也許是指做一種又軟又松的羊羹。
小松和三藏懊喪極了,拔腿想走,這時,另外一個人叫住了他倆。
“喂,小要飯的,把這個代替羊羹給你們吧!”說著,他攤開手來,手心里托著兩個香噴噴的豆沙包。姐弟倆一見豆沙包,頓時,眼睛都亮了。他們當然知道,包子里面有餡兒,比羊羹還要甜得多呢??墒?,不知道這回是否當真給,所以,他倆仍然呆呆地站在一邊。
“學幾聲狗叫聽聽。”那人說。
“汪、汪、汪——”三藏迫不及待地學叫起來,然而,小松卻一直沒開口。于是,那人就光給了三藏一個豆沙包,他對小松說:“怎么,你不叫?不叫,包子就這么放著啦!”
三藏連行禮致謝都忘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而小松呢,在一旁一個勁兒地盯著弟弟嘴邊的包子,自個兒只是拼命往肚里咽著口水。其實,小松頂愛吃豆沙包了,可那天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愿意學狗叫。她見弟弟津津有味地吃得那么美,自己是否也學一回呢?她猶豫不決了。
正在這時,一個上了年紀的陌生大叔說話了:“好樣的,小松,可別當狗呀!”說著,他把自己的一份豆沙包塞在小松手里,并叮囑道:“明兒再來吧!大叔給你們好東西吃。”
如果小松他們再大點兒,也許就懂得大叔說的“給”字拖了一個尾音,這不是本村的講法,而是鄰村的土話??墒?,一個七歲,一個才五歲,他們什么也不懂。盡管大叔惦著他們,第二天果真餓著肚子,老捧著一杯水等啊等,整整等了一天,還是沒看見他們。
說來,這姐弟倆是到鄰村去了。當時,什么醬油廠大叔啦,石匠大嬸啦,早被他們忘得無影無蹤。因為,他們一心只想怎樣填飽肚子,至于自己為什么會成了孤兒,為什么成天風里來雨里去,為什么不得不東走西串……對這些問題,他們好像連考慮的工夫都沒有。
姐弟倆餓著肚子,慢吞吞地爬上寺廟的石頭階梯??偣彩嵌呒墸伤麄z都不會數(shù)數(shù),爬到了頂,便就地坐下來了。
春天里,和煦的陽光當頭照著。漸漸地,渾身暖洋洋的。于是,姐弟倆肩挨著肩,相互依偎著打著盹兒。那些趕來參拜、祭廟的人,便往他們膝上投一個銅板,或丟上一把豆子。
快到春分節(jié)了,趕來參拜的人們?nèi)齼蓛纱蚪愕軅z身邊接踵而過。自古以來,把炒豆放進僧人的兜里,然后再分撒給莊上的孩子,已成為祭廟的老習慣了。這樣,小松姐弟便得到許多炒豆,以至一日三餐都拿這個當飯吃啦。
姐弟倆蓬頭垢面,卻絲毫不害臊、不沮喪。這樣下去真不知會成啥樣。老是受人唾棄,也許他們的靈魂早已麻木。雖說石匠大嬸沒嫌棄他們,可又能怎么辦?自個兒那樣窮,為了養(yǎng)活一大堆孩子,還得四處去攬針線活兒干,當然也就無法照顧別的孩子了。
有一天黃昏,像是發(fā)生了一樁大事兒。隔壁剛搬來不久的單身漢,在石匠廚房門外一面朝里面張望著,一面喊道:“大嬸,你家要有理發(fā)推子,請借我用一下吧!”
大嬸從抽屜里拿出推子遞給他,問道:“你自個兒咋剃!待會兒,讓孩子他爸給你剃,怎么樣?”
這個鄰居笑呵呵地回答:“不用啦,我是給屋里的小孩子剃頭呢?!?/p>
“啊?”大嬸嚇了一大跳,握推子的那只手,不由得縮到身后邊,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死死地盯著對方的臉。于是,大叔笑了。
“我說的孩子么,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還有他姐姐,兩個人都讓我接回家來啦,去看看吧,認識一下?!?/p>
大嬸就這么手握著推子走到隔壁去了。世上可真有意料不到的事,原來并排站在屋檐下的,就是小松他倆!
在醬油廠干活的大叔,每天都等著姐弟倆。他每天都找他們,到了第七天,終于找到了這一對姐弟。于是,便把他們領回自己的茅草屋里來了。
小松和三藏一聲也不吭,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他們愣怔怔地聽大叔說話,也許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吧。
“今天,是你倆新生的日子,大叔請你們吃好東西。”
姐弟倆還是不吭氣。什么叫“新生”?他們不懂,只知道有好東西吃。于是,當大叔自個兒出門買東西,剩下他倆時,姐姐和弟弟便無拘無束地拉扯起來。
“大叔去買啥了?你知道不?”小松問。
“豆沙包吧。”三藏脫口而出。
“對呀!”兩個人嘻嘻地笑開了。那股香甜的味兒,他們是很難忘記的。所以他們猜想,大叔準保是去買豆沙包子的。
黃昏,天慢慢黑下來了。姐弟倆站在屋檐下,盼著大叔回家。突然,眼前“刷”地一下,電燈亮了。
“啊——”回頭一瞧,屋里的電燈也發(fā)出了耀眼的光亮。他們連忙脫掉草鞋,走到草屋當中的電燈底下,好像看啥稀罕東西一般,一個勁兒盯著瞧。明晃晃的燈光可扎眼了。驀地,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去年死掉的媽媽??墒牵粋€五歲和一個七歲的孩童,就是有滿肚子心里話,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兩個人只是呆著小臉,瞧瞧電燈,又快活地掃視著整間屋子,也許他們以為又重新回到以前自己的家里了吧。
屋子的一個角落里,擺著兩只坐墊;另外一個角落,放了一只很小的柳條箱,上面疊放著黑衣服;還有一個角落,釘了塊擱板。板上擺了一只小火爐,火爐上架著茶壺,旁邊是紅瓦罐和托盤;剩下那個角,便是進進出出的房門了。屋子里連衣櫥、抽屜都沒有,可對小松他們來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們漸漸地安下心來。忽然,外面?zhèn)鱽砹思贝俚哪_步聲,是大叔回來了。
“想吃啥?”大叔樂呵呵的樣子。
“大叔,豆沙包買來了吧?”三藏看著大叔。大叔頓時語塞,默默地望著姐弟倆的小臉蛋。過了片刻,才說:“是么,想吃豆沙包哇。那好,我這就去買,你們看住老貓,它可會‘吱溜一下了?!闭f完,他把手里提著的魚簍放到擱板上。簍里有三條活蹦亂跳的新鮮魚兒。這下,姐弟倆又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竹簍,可不敢靠近魚簍,連身子都不敢動一動,因為他們害怕活的魚兒。
不一會兒,一只老貓進來了。它偷偷瞄著小松他們的臉,一邊慢慢、慢慢地挨近竹簍。突然,“吱溜——”剎那間老貓銜著一條魚逃跑了。姐弟倆嚇得面面相覷、目瞪口呆。過了片刻,老貓又來了,跟方才一樣,它又開始一點一點地靠近魚簍。正在這時,大叔回來了。
“這個畜生!”大叔一嚷嚷,老貓嚇得往上一竄,“吱溜——”飛快地在屋里打了一個轉(zhuǎn),便從窗口逃跑了。
小松和三藏也跟貓兒差不離,頓時嚇得慌手慌腳,不知所措。
“怎么搞的,叫你們看住貓,就得去追嘛!貓兒剛才也來過,把魚兒叼跑了吧?”大叔吃了一驚,連忙看那只魚簍,“真沒法子,連魚都看不住?!?/p>
“我們是在看著貓呀,可是它輕輕地走過來,叼起魚兒就跑掉啦?!比孛φf。
“哎呀呀,和你們過日子可不容易哩,還得教你們看住貓?!贝笫逭f著,從懷里取出一個紙包,里面是十個豆沙包。從前,這些花兩角錢就可以買到。大叔攤開紙,把包子推到姐弟倆跟前,“快坐下來吃吧!大叔這就燒飯去?!?/p>
小松、三藏在包子跟前坐下來,可是并沒有馬上伸出手去,他們光是看著大叔的臉,心想:“大叔是不是真的給我們吃呢?”可是,大叔卻沒什么表情,相反,自個兒抓起一只這么大的包子,整個塞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著:“怎么了?不吃么?”
“大叔,我學幾聲狗叫吧?”三藏咽著口水問。
大叔的臉,陡地沉下來了:“不是說過你們新生了嗎?誰要是再學狗叫,大叔就不理他了??靵?自個兒拿著吃吧。”
小松、三藏不知所措,面前這么多豆沙包,可以用自個兒的手隨便拿來吃?他們從前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真的伸出手去,大叔不會生氣么?至今,他們老是光看別人美滋滋地吃,自個兒只能咽口水。有時候討到一點兒,也不過是人家吃剩下的殘渣。現(xiàn)在,要和大叔一塊兒吃,是真還是假?真有點兒鬧不清吶。
“快呀!不吃么?再不吃,就讓大叔一個人全吃光啦!”說著,大叔又抓起一只包子,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當真好吃得不行,連連說:“啊,真甜!”
他們再也忍不住了,幾乎同時伸出小手。一下子,他倆的小嘴也都塞得滿滿的。啊!真是又香又甜。又軟又松呵!
大叔站起身,往火籠里加了一把火。姐弟倆吃著豆沙包,倚在窗戶前,放眼朝遠處望去。
“呦。那邊也點電燈呢!”
“啊,電燈,是電燈!”
小松、三藏一塊兒眺望著東方的太空,那兒有一顆明亮的星星,此刻,正在夜色里一閃一閃地發(fā)著光……
(摘自《日本童話選》)